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三上海的特殊地位如何造成
再說繼美正待回答他的伯父,卻聽得老祖父問道:“周親家代我們找到了房子沒有?怎麼不見繼成兩個一同回來呢?”
“房子呢,周親家說是有的,"大老爺克勤一邊說,一邊就皺了眉頭,“可是聽去房租太大。小的,我們又不夠用。明天到法租界再去看看罷。繼成兩口子,去看什麼《桃李劫》去了。這是新編的電影,"說到這裏他就嘆一口氣,“聽說是講大學畢業生沒有飯吃,弄到偷東西,坐監牢。"
“二哥,你聽!"那邊珍小姐悄悄地對繼美說。“不是上月裏報上登過有一個大學生找不到事情,窮得做賊麼?怎麼就已經編做電影了?”
珍小姐雖然是低聲說,卻已經被二老爺克讓聽得明明白白。他朝他們笑了一笑道:“不是的。人家拍電影在先,大學生真真做賊在後,所謂巧合罷了。編電影的人不過看到上海這地方失業的人太多,就假造出大學生畢業生做賊的一段故事,哪知就成了預言了。”
“說起人浮於事來,"克勤大老爺接口說,“剛才周親家就講起兩個月前他那銀行裏招考練習生。只要八名,投考的卻有二三百;只要中學程度就行了,投考的卻有不少大學生。找事的人太多,飯碗太少。在內地活不下去的人以為到上海總有飯吃,哪裏曉得上海沒飯吃的人跟內地一樣多,幾個月流落下來,除了做賊也就沒有第二條路了。我看現在這上海真真不能跟三十年前比了。從前只要你有一技之長,只要你不是好吃懶做,你到了上海來總還有個辦法。那時候,上海是個消納人的地方;來多少,它會消納多少;哪裏會像現在那種積食不能消化的樣子!"
“可不是!我們剛才就聽爹爹講六十年前的上海呢!"繼美乘機就把話題帶出來了。“好像上海租界剛剛開辟的一二十年裏,進步慢得很,後來是太平天國革命時,上海平空多了幾十萬的中國人,這才飛快地繁盛起來了。是不是這個緣故?"
“你這話也說得是。"大老爺克勤沈吟地說。"照我親眼目睹的而論,每逢中國有一次變動,上海租界的勢力就大一點,市面就好一點。中國的主權也就喪失了一點。譬如小刀會占領了上海縣城的時候,縣城北門外那個稅關被燒掉了,關吏也逃散了,各國商輪到上海,就此都不納稅;後來還是答應了英領事的提議,由外國人來監督管理中國海關,這才再立起海關來,可是中國的關稅實權從此便喪失了。這是一件。外國人又乘那時混亂的機會,改變地皮章程,將舊有的道路碼頭公會改組為工部局,算是英美法三租界公共的自治機關。工部局有七個董事,是外國人的租地人大會選舉出來的。他們又設置巡捕,成立了巡捕房,歸工部局指揮。這樣,租界內的行政和警權完全不許中國官廳再去過問了。這是第二件。有了巡捕房,開銷也大了,於是避難到租界裏的中國人也要繳納種種捐稅了,可是中國人雖然納稅,卻沒有一點權利。後來租界裏中國人的民刑事件也歸英美領事去審問,中國的司法權也喪失了。這是第三件。總而言之,趁洪楊之亂,上海的租界一點一點擴充勢力,名為租界,其實是殖民地了。”
“滿清政府為什麼那樣不中用,外國人要什麼,它就給什麼?”繼美很氣憤地問。
“這也有原因的。第一,小刀會是靠外國人的兵力削平的;第二,那時滿清政府正要借洋兵來打洪楊,自然也巴結外國人。那時清廷朝不保夕,區區上海租界的主權,他們如何放在心上呀!"
大老爺克勤說了,就又轉身和老祖父談起"看房子"的事來。談了一會兒,約莫有九點鐘了,老祖父自去睡了,克勤兄弟倆又細細商量著看定了房子以後置辦什物等等,繼美在旁邊靜靜兒聽著,心裏只想等機會再問問上海的歷史。後來他看見兩位老人家不說話了,各人吸著紙煙,仰起了臉看窗外的夜景,他就急急忙忙問道:
“大伯,你還沒講完呢,太平天國時代租界還得了些什麼好處去呀?"
“哦!你不肯去睡覺,原來是還要聽聽舊話!"大老爺克勤笑了一笑。"嗯,嗯,剛才說到了哪裏呢?哦,那就再講講租界趁勢推廣罷。最初上海只有英租界,可是美國人接著也就來了。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公歷一八四四年七月),美國全權公使顧聖跟兩廣總督耆英在澳門的一個小村落叫做望廈的,訂立《望廈條約》,規定美國人也能享有在五港口通商居住的權利。可是條約雖然訂定了,美國人到上海做生意的,在道光二十六年尚只有一個,名叫華爾考脫。那時美國公使就指派了這位商人華爾考脫做駐滬的代理領事,在那時的英租界裏設立了領事署。後來美國商人漸漸多了,也都住在英租界裏。只有傳教的教士卻在界外購地造屋,為的是地價便宜些。那時就有美國聖公會的主教文惠廉在蘇州河北岸的虹口地方建造了教堂。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這位文主教向上海道臺交涉了多次,居然得將虹口一帶作為美僑的居留區,不過並無正式協定,而且也沒明定界線。直到同治起年(一八六八),美領事熙華德同上海道臺劃定了美租界的地址,從現在的北西藏路起,沿蘇州河,至黃浦,過楊樹浦三裏。可是到了光緒二十五年(一八九九),英美兩個租界又合並了,稱為公共租界,一方面這公共租界的地盤在西北面推廣到靜安寺和小沙渡,東面沿黃起直到顧家浜口,只有南面還是照舊,因為有法租界在那裏,要推也推不過去了。這一公共租界的區域,到現在還沒多大變動;不過自從光緒二十七年(一九○一)起,工部局又用了越界築路的方法來變相推廣租界;現在上海的西北南三方面都有很長的越界鐵路,路築到哪裏,租界的權力也就伸到哪裏,中國官廳交涉過多次,要收回這些越界築的路,可是到現在還沒解決。"
“噢噢,怪不得,我前回聽得嫂嫂說她家的門前是歸租界管,門裏又歸中國管,想來就是住在越界築路地段的緣故了。”珍小姐忽然插嘴說。她坐在房角的一張高背椅裏,大家都沒有留心到,以為她早已去睡了。大老爺點著頭,將香煙尾巴拋在痰盂裏,伸一個懶腰。可是繼美還沒滿足,他又問道:“法租界又是幾時期的?為什麼英美租界合並做公共租界的時候,不連法租界在內呢?”
“這話,說來也長得很哩!"這回是繼美的父親克讓二老爺開口了。”明天我們要到法租界的敏體尼蔭路去看房子,你也同去,那時候再講罷!"
“明天我要到嫂嫂家裏去玩,法租界我不去;二叔叔,不要賣關子了,還是此刻講了罷。"珍小姐搶先著說,從那高背椅子裏站了起來,走到繼美旁邊的一張凳子上坐了,擺出專程靜聽的樣子來。
於是二老爺笑了笑說道:“你們真是性急!明天我們要去看的房子,是在敏體尼蔭路;這條路的名字就是上海第一任法領事的名字。他是奉了法國政府的命令專來辦交涉想弄起個法租界來的,他到上海那一年,正是美國的文主教索得虹口一帶做美租界的時候。他也是海軍出身。到了上海以後,他就決定要在英租界以外找領事署的地點。快得很,只三天工夫,他便向天主教的一位趙主教租得了一座坐落在中國地界的房子,地段在洋涇浜與上海縣城的中間,每年租金四百元。他這領事署,面積很大,他是想把這領事衙門當做法租界的基礎的。但是那時候並沒有法國人在上海做生意。直到敏體尼做過了半年多的領事,這才有一個本來在廣東賣鐘表和酒的法國商人雷米到上海來請求代他租地。敏體尼巴不得有此一著,立刻照會上海道臺要他指定法租界的範圍。當初敏體尼希望的,就是洋涇浜和上海縣城中間那一段地皮。交涉了半年,總算答應了;那個鐘表商人雷米要買洋涇浜沿岸的一塊地,約有十二畝。地上已建有四十六間平房,還堆著一百多具棺材,有六七棵矮樹和兩個露天毛廁;這塊地皮是分屬於十二個業主的,當時他們討的價錢是:每畝地皮要賣三百兩,每間房子要賣一百兩,每具棺材要賣五十兩,矮樹要賣二百兩,露天毛廁要賣四百兩……"
“哈哈哈,有趣極了!"繼美和珍小姐同聲喊笑了起來。但是二老爺不笑,他接著說:
“這個價錢,在現在看來,可算是便宜極了,通統不過五千兩銀子,現在這地段的地價一畝就要值二十多萬兩呢!可是那時候法領事敏體尼見了這筆帳,卻直跳起來。他說是我們中國人不照條約,在那裏糰勒了,他又同上海道辦交涉。他是海軍出身的,他就恐嚇上海道;末了是中國人讓價到每畝作價一百六十千錢,另加一千五百文的稅費,雷米也讓步,少租點,只租了二畝三分三厘。他一共出了四百五十七元又三千七百五十八文小錢。這算是法租界的地盤從此打了第一樁!"
“到底棺材和露天毛坑算不算價呢?”珍小姐很關心地問著。這又引得繼美笑起來。
“這倒不大明白,"二老爺回答,也笑了。“不過比起五年前英租界的地價來,已經貴了。這時候,法租界算是成立了;道光二十九年三月十四日(一八四九年四月六日)上海道和法領事敏體尼雙方議定的法租界的範圍是:上海北門外,南至城河,北至洋涇浜,西至關帝廟褚家橋,東至廣東潮州會館沿河至洋涇浜東角,這一塊地盤比起最初的英租界來,稍稍小些,可是那時候住在這法租界的法國人,一共只有九個,就是:敏體尼領事,他的母親,他的老起,他的兩個女兒;領事館一個翻譯,賣鐘表的商人雷米,他的一個職員。另外還有一個法國商人,他卻住在英租界。這時全上海只有十個法國人。"
“聽說現在法租界裏的外僑最多是白俄,約四千,其次是英國人,兩千二百許,又次美國人,一千五百多,法國人也只有一千二百多,排在第四位。從前他們只有十個人,尚要那麼大一塊地。"繼美又把從前的法租界同現在比較起來了,言外大有看不起法國對中國商業關系的意思。
“可是他們也在時時刻刻想推廣呢!"二老爺又說,“第一次給他們推廣的機會就是小刀會占據了上海縣城。小刀會那一次事變,法領事最初是守中立的,後來卻幫助清朝了。等到平定了小刀會,法領事就乘勢要求把法租界推廣到小東門一帶。光緒初年,法國人又在徐家匯一帶建屋築路。為的恃強遷移寧波會館的墳地,引起了中國人的反抗,法兵槍殺了十幾個中國人,激成罷市。同時法國人就向清政府交涉要求推廣租界,哪知英國人卻在暗中阻止,所以結果法租界不能向黃浦江右岸推廣,只能向西去;這個案子,直到民國三年正式解決,許法租界推廣,北至長浜路。——這條路,現在東段名為福煦路,西段名為海格路,西至徐家匯,南至徐家匯浜:這一區域,現在俗稱法新租界。"
剛說到這裏,鐘上打著十點了,大老爺就站起來說道:“明天再講罷。這些舊話,一夜天也講不完的。"但是繼美和珍小姐如何肯依,一定要求再講法租界如何不並在公共租界以內。
“這也只能大略說幾句了,"二老爺笑了一笑。"原來上海自從先有了英租界以後,各強國都想來染一指,英國人方面卻偏想獨占,所以當初美國第一任領事借住在英租界裏,在領事署升了美國國旗,就惹起英國領事的反對。後來小刀會之亂,——小刀會是跟太平天國通聲氣的,英、法、美三國領事的態度豈不一致。後來一致了,大家幫助清廷對付太平天國,可是英、法、美三方面各自想擴充自己在上海的勢力,多少也有點搶做幫手的意思。到了鹹豐四年(一八五四),英領事提議組織一個工部局,要使英、法、美三個租界都受此工部局的指揮,表面上好像化私為公,其實骨子裏英領事想用工部局作為操縱的工具,實行消滅法、美兩租界的獨立性;所以後來上海附近軍事行動既經停止以後,法租界就宣言不受工部局的管理,自己組織市政機關,完全獨立了。人家本來一心想要獨立,怎麼又肯加入英人勢力極大的所謂公共租界呢?”
這時候,繼美和珍小姐好像聽夠了,倒是二老爺忽又談上了勁,略抽了一口煙,便又接著說道:
“剛才你們的大伯說過,每逢中國有變動,租界的勢力便大一點,太平天國時代是中國在租界的主權整批喪失的時期;租界的特殊地位可說是在那時候下的種。後來中法戰爭、中日戰爭、義和團運動、日俄戰爭,民國以來更有無數次的內戰,——這些變亂都不在上海附近,可巧把各地的人和金錢都趕到上海來,成全了上海的繁榮。即如我們一家現在全搬到上海來,也何嘗不是因為農村破產,內地土匪橫行,這才逃難逃來的麼?所以要是太平天國以後中國一直太平下來,上海的租界決不能成為現在那樣特殊的地位。……"
“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呢!"大老爺忽然感慨很深地念了一句古文。
這時大家都覺得倦了,隨便談了幾句,就各自睡覺,不在話下。
四狂熱的投機市場和不出煙的煙囪
第二天上午,北京路那家銀行裏的周親家忽然打了個電話來,說是楊樹平方面有一家住宅要出頂,房租不貴,只是頂價太大,要請大老爺二老爺親身去接洽。於是大老爺就和二老爺商量,一面仍到敏體尼蔭路去看房子,一面也不妨到周親家那邊去談談。大老爺帶了繼成到法租界,二老爺帶了繼美到北京路。珍小姐一心要看看怎樣門外是租界,門裏是中國界,便拉了繼成的夫人到閘北去。旅館裏只留下兩位太太陪著老祖父調弄繼成的三歲孩子解悶。
繼美這時看見了公共租界最熱鬧的中區了。最惹眼的,是滿街飄揚的"大減價"的旗幟。再仔細一看,差不多每一家"大減價"的商店都還有特別贈品;這裏有一家百貨公司門前擺著一輛華麗的汽車,車上插著紙旗,大書"頭獎",那邊另一家百貨公司卻又有贈送航空獎券的辦法,說是有得一百萬元的希望。就是頂看不上眼的小旗子罷,也在大玻璃窗上貼著紅綠紙條的標語,聲明它那裏是"贈上加贈",等待顧客們發一筆橫財。就是理發鋪子罷,也在廉價之外加"贈券",頭獎也是汽車,二獎三獎是無線電收音機或者全堂紅木家具。繼美雖然也是第一次來上海,到底和六十年前在上海住過的老祖父不同,他知道這是因為"不景氣",商人只好利用人們想得橫財的心理來吸引主顧,要是他的老祖父見了,也許疑是到了"君子國",做買賣的只求虧本,讓顧客去發財了。
不多時,到了北京路。繼美這才知道這個從前的李家莊現在成為中國錢莊和銀行的集中點了。他跟住了父親,從寧波路、天津路那一帶走來,一路上他約略數一數,大大小小的銀行錢莊就有三四十家;在一個轉角上他朝四面一看,只見高大洋房全是銀行,再過去又是銀行。在家鄉時只見過中國、交通、中央三家銀行鈔票的他,真想不到上海還有那麼多的名字也沒聽見過的銀行!這些都是中國人的資本!然而為什麼還聽說許多中國工廠缺乏資金,以至倒閉呢?繼美一時間想不明白。
而且他也不能再想下去了。因為他們已經到了周親家所在的那家銀行。這是不大不小的一家,當然是不發行鈔票的,可是有儲蓄部,倒也"門庭若市"。二老爺是常來的,銀行裏的職員大都認識他。一見他進來,就有一位招呼道:“請等一下罷。周先生到交易所去了。”
“噢噢,就會回來的罷?"二老爺隨口問著,心裏卻懊悔來遲了一步;他們銀行裏人上交易所,總是有買賣,知道他到幾時才回來呀。
“快的,快的。十一點過頭,一定要回來。"是那邊的回答。
二老爺一看鐘,才只九點三刻。他想道,糟了,十一點碰見周親家,怎麼還有時間到楊樹浦呢?繼美在旁邊很懂得他父親的意思,就趁勢攛聳著老頭子到交易所去找那周親家。二老爺也覺得在這裏呆等不是辦法,回旅館去也沒有什麼事,倒不如也上交易所去聽聽市面;於是問過了銀行裏的人,知道倘若華商證券交易所裏沒有周先生,那就一定在紗布交易所,二老爺就帶著繼美從"銀行街"轉到那證券交易所所在的漢口路。
“爸爸,上海的銀行都在天津路、寧波路、北京路那一帶麼?"在路上時,繼美忍不住問了。
“也不盡然。那邊一帶多一點罷了。”二老爺回答,“外國銀行和中國、交通、中央、通商等大銀行都在外灘。所謂外灘銀行才是上海金融的主腦。"
“我看周親家那家銀行只有儲蓄部還熱鬧,可是剛才我留心一瞧,儲戶倒是十元五元的零星小戶居多數;他家又不發行鈔票,行裏用了許多人,開銷想來不小,他們怎麼還能賺錢呢?”
“哈哈,這一問倒有意思。回頭你到了交易所,你就知道了。”
但是繼美這性急的人,如何能等到"回頭";他纏住了老頭子道:“恐怕我看不出什麼來呢。還是先講給我聽罷。他們銀行裏收了儲蓄存款,也出利息的,我看他們的章程,年份愈長,利息就愈厚,有到了二分五的;難道他們再放出去可以打到三分的利息麼?"
“放出去呢,自然不能到三分,況且近年來百業蕭條,也沒有穩當的地方可放。他們吸收了存款來,全是拿到交易所去買賣公債的。穩當的做法是套套利息,冒險的,可就投機了。農村破產,又不太平,金錢都逃到上海來。上海的銀行家吸進了許多存款,也沒處去運用,那不是要脹死麼?自然都到交易所去變把戲去了。——哦,你看前面那體面的大洋房就是公債市場的證券交易所了。”二老爺說著就轉過一個街角,果然一所簇新的高大洋房顯現在眼前了,門前停有一些汽車和包車。像二老爺那樣長袍子外面罩一件馬褲呢大衣的人進出得很多。
繼美跟父親進了那"市場",就不知道看什麼好,聽什麼好。他只見很大的一個大廳裏全是一層一層的人,而人層中間有一個核心,聲音嘈雜得很。他又看見後面有一座高臺,臺上有兩三個人,一個人手拿著電話聽筒,漲紅了面孔不住地嚷;聽去全是數目字。他知道這裏交易的全是庫券或公債,可是他找來找去不見有人手裏拿著那花花綠綠的公債票!他奇怪極了,正想問他的父親,忽地看見他父親跑前兩步,擠進人層裏去了。繼美也跟過去,就看見了周親家已在那裏跟父親咬耳朵說話了。那時場中的人聲微微低了些。繼美周親家拱著手大聲說:
“那麼,恕不奉陪了。實在今天忙得很。親翁,你雇一輛汽車去罷。是楊樹浦盡頭呢!門牌三十六號。親翁,你只顧看房子。房子合意的話,頂費由我跟前途磋商。"
這時場中心又鬧哄哄嚷起來,繼美他們身邊不住有人擠過。二老爺跟周親家連說"再會",就又擠出那人層來,站住了,揩一把汗,微笑地對繼美說道:“今天有謠言,公債上落很大。周親家大概不到十二點鐘,是抽不出身子了。我們自到楊樹浦去看房子罷。"
二老爺他們當真雇了一輛汽車,直放楊樹浦。汽車從仁記路穿出外灘的時候,繼美看見路的兩旁全是高大的洋房,房上也釘著些洋文招牌,可是門前全都冷清清,只有守門的印度巡捕斜倚在門楣上。繼美知道這些自然是鋪子,可不明白為什麼門前這樣冷清清。他就問道:
“爸爸,這一帶冷靜得很,大概也是因為不景氣的緣故罷?"
這一問把二老爺問笑了。”哈哈哈!這裏呢,就是在景氣的年頭兒也是這麼冷冰冰的。這裏全是進出口洋行,——過去還有博物院路,圓明園路,全是短短的馬路,卻全是這些進出口洋行。他們只要幾間辦公室,幾架電話,上千上萬的生意,憑一句話。你不要看輕它冷清清,上海全市的熱鬧,甚至於長江沿岸各省的商業,全由它這裏轉的呢!"
“可是我看見一座三層的洋房上釘著五六塊招牌呢,那自然是五六家洋行在一處了。只有三層洋房,也不寬,不過五六家門面,怎麼裝得下五六個家洋行的貨呢?”
“傻子,你以為是專做門市的商店麼?貨要堆在店裏。進出口洋行只有幾間寫字間,幾本帳簿,至多幾本貨樣;他們的貨全放在大堆棧裏。你到浦東一看,就知道堆棧是什麼個樣子。近一點,蘇州河沿岸也有不少的堆棧!堆棧自有主人,倒不一定是進出口洋行自家建的。"
繼美好像明白過來了,他忽然拍著手說:“怪道剛才在交易所裏也看不見半張公債票!"
這句話又引得二老爺大笑起來了。於是他再解釋,交易所買賣公債,倒不一定有貨,許多投機的人都是未必有貨的。所以有"買空賣空"這句話。老實是"賭博"罷了。
“那麼,紗布交易所裏也不見紗布了?那邊做交易,是不是憑貨樣?可惜剛才沒有帶便去看一下。"繼美又問了。
“不是的!"二老爺搖著頭,好像詫異著繼美為什麼總弄不明白。"不是的!紗布交易所,還有也在愛多亞路的雜糧油餅交易所,在民國路的面粉交易所,九江路的金業交易所,在四川路的證券物品交易所,全跟證券交易所一樣,鬧哄哄一個市場,做買賣都是伸伸手罷了。”
“那些交易所也像證券交易所那樣鬧得要命麼?"
“自然!你不聽說周親家也跑紗布交易所麼?不過紗布或面粉交易所的主要買賣人自然還是什麼面粉大王棉紗大王了。”
說到這裏,汽車外閃過了一座高大洋房。二老爺一眼瞥見,就指給繼美說:“這就是一個堆棧。"繼美趕緊看,那堆棧已經落在後邊了。現在汽車已經到了楊樹浦路,就加增了速力跑。繼美覺得此地又跟別處不同,也就註意地看,暫時不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繼美自言自語地說:“原來這裏是工廠區域。已經過了好幾個紗廠。"
二老爺和紗廠方面向來有點關系,聽得兒子這麼說,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不錯,這裏是大規模工廠集中的地方,紗廠尤其多,英國廠四個,日本廠八個,中國人辦的廠也有八個,總錠數是八十萬零九千光景,內中中國占一半不到點兒;可是你要知道近來中國廠都只開半工。"
“全上海共有多少紗廠呢?”繼美也很關心地問。
“哦,哦,大約中國廠是二十四家,七十七萬六千多錠子;英商三家,倒也有十五萬三千多錠子舊商有三十廠,嘿,那就有一百零一萬錠子呢!勢力是日本紗廠大。中國方面資本最雄厚的是申新紡織公司,可是近來也不景氣,你不是看見報上載過申新要整理麼?不是說實業部派員調查過麼?"
“我聽說上海還有一百多家絲廠呢,怎麼一路來不見一個?"
“絲廠麼?大都在閘北。全上海據說有一百靠十個廠,絲車總數是二萬四千多,女工數共約五萬多人;可是現在只有十幾廠不死不活地還在開工;其余的全是煙囪裏好久沒有煙了!你想:中國的繅絲工業不是全部破產了麼?而且一百多家絲廠只剩十多家,貨是出得少了,你以為存貨總可出清了罷?然而不然。上海現在還有許多陳絲堆在棧裏,銀行家放出的押款還是結不清楚!"
“那麼多絲廠,一共有多少資本呢?”
“這倒不大明白。約莫有二百五十萬罷。絲廠的規模全不很大,每家的資本多則五萬,少則一萬五千也有的。本來一年十二個月它們實足開車的日子不過八個月,從前景氣的時候也是如此。它們的流動資本也不多。春天收繭子要錢,大都是向銀行裏去借,銷去了絲再還;碰到絲銷不好,自然周轉不來了。何況日本絲又在歐美市場上跌價競爭!真真沒有辦法!"
二老爺說著就又嘆一口氣。暫時他們都沒有話。這時汽車慢了些了,因為前面有兩架很大的運貨汽車擋住了路。運貨汽車上全是大包的美棉,堆得很高,車子軋軋地老是跑不快。
“爸爸,開紗廠想來要大資本罷?"繼美忽然有感似的問著。"上海的工業裏頭,是不是紗廠方面投資的數目最大?"二老爺點了點頭,卻不作聲。繼美又問道:“那麼,第二位是什麼呢?”
“第二位麼?你是說資本罷?那個,那個,據說是香煙廠了。上海全市有四十八九個煙草公司,中國人辦的居最大多數,總資本是四千一百萬光景。紡織工業算是第一位,總資本也不過一萬九千萬罷了。並且這幾年來,各項工業全不景氣,獨有卷煙工業卻還能賺錢;有一家煙草公司股票漲上了三倍。全市四十八個煙草公司中間倒有一大半是近三四年裏新開的!交易所裏熱鬧,香煙生意好,這真不是有臉的事!"
“那麼,機器工業的情形如何?"繼美又問;他記得先生說過,機器工業發達才是工業興隆。
“這個,說來糟得很。據說只有二百九十多家,共計資本二百四十四萬。可見中國人開廠全向外洋買機器。倒是印刷工業,聽說共有資本一千一百多萬呢!這也不算奇怪。香煙的盒子以及許多貨品的紙包,都需要花花綠綠的印刷,還有你看近來上海出的雜誌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還有化學工業方面,倒也有九百多萬資本,這也是應該的。不是中國人的化妝品近來多得很,連鄉下的毛頭小姑娘也離不了雪花膏和生發水麼?這跟香煙生意好一樣是叫人嘆氣的事!"
二老爺說著當真又嘆了口氣。這時期車在慢慢停下來了,但是二老爺發了牢騷就不肯住嘴,他又說道:“香煙廠雖然中國人辦的多,可是原料又要仰仗外洋;照民國十九年的海關報告看來,那一年上海進口的外國煙葉共值二百六十二萬海關兩呢!所謂國貨香煙還不是一半外貨麼?"
這當兒,汽車咕的一聲就停住了。汽車夫回過臉來說,前面路破,車子開不進。好在只有二三十步就是二老爺他們要去的那個裏了。於是下了車,付過車錢,父子兩個慢慢走去。二老爺還不住的皺著眉毛嘆息。繼美跟著,也不作聲,忽然二老爺轉過臉來又對繼美說:
“全上海各工廠的資本總數大約有三萬二千萬元,其中華商所辦工廠資本只有一萬萬多,日商工廠的資本卻有一萬五千萬舊本人在上海的經濟勢力超過了中國人一半呢!"
“哦,哦,可是,爸爸,上海的工業區域就只在這裏楊樹浦一帶麼?"繼美說著就搶前了一步。
“不然!滬東是楊樹浦、引翔港一帶;滬西的小沙渡、曹家渡一帶也有大工廠,許多日本紗廠就在那邊。此外,閘北的潭子灣、顧家灣一帶,從前很有些中國人自辦的各種各樣的小廠,不過一二八以後,炮火打掉的打掉,停閉的停閉,現在寥寥得很了。南頭在高昌廟、日暉港一帶,浦東的陸家嘴、爛泥渡一帶,吳淞的蘊藻浜一帶,也都是工廠區域。——但是,近來許多煙囪都不出煙,上海的工業真是不堪設想!"
“爸爸,到了,到了!爸爸!過頭了!"
二老爺說得起勁,竟錯過了那裏門;幸而繼美眼快發見,這才不過多走了幾間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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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Rajang 左岸 on August 26, 2013 at 8:30am 29 Comments 61 Promotions
Posted by 來自沙巴的沙邦 on November 4, 2015 at 7:30pm 3 Comments 76 Promotions
Posted by Dokusō-tekina aidea on January 5, 2016 at 9:00pm 35 Comments 73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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