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眠(1903~1987),廣東梅縣人,作家、文藝理論家。著有散文集《美麗的黑海》、《動蕩——我所經歷的半個世紀》,論文集《批判集》等。


不要把耳朵借給可疑的人,借給他是危險的。

欺騙魔鬼不見得就要下地獄;而對魔鬼守信用呢,那就肯定要下地獄了。

提防各種各樣的糖衣炮彈。

你出生入死得來的榮譽,也許會在衣香鬢影的歡樂的華筵中歡笑掉。

歡笑掉的東西,難道能用眼淚哭得回來麼?

有人自稱不喜歡別人恭維。於是有人對他說:“你的確是一個最不喜歡別人恭維的人。”那人於是大喜說,“你真是我的知己。”原來這句話正搔到了他的癢處。

你說你不喜歡奉承。但是為什麼你老把那些最善於奉承的人當為你的最可靠的朋友呢?

盡管有無數不同的臉孔,但同一個階級總會發出大致相同的政治聲音。

我們很難從一個人的臉上去看出他的居心,倒是從他的眼睛裏容易觀察出他的真情。

有人自稱為狼,其實是羊(如青年黑格爾派);有人自稱為羊,其實是狼;有人則像魯迅說的當年的反動派,看見狼,他是羊,看見羊,他是狼。

人們其實早就識破了他耍的花招,但他還以為別人沒有識破它,而繼續認真地玩弄他的那一套。這不是真正的一場滑稽劇麼?

閉著眼睛無視生活,老在那裏背誦唯物主義原則的先生們,你自以為是唯物主義者,其實你正是掛著唯物主義招牌的唯心主義者。你不手觸生活,你的腦子只能像蟬殼似的空虛。

來歷不明的人,最怕別人提起他過去的歷史。

有些人,他的學問有限,但他賣弄自己學問的才能則確實有自己的特長。

寧可預告少而貢獻多,切勿先作許多諾言,而最後只能拿出半杯涼水。

白癡做出一件平常的事情,往往也為人所稱道;但這個稱道正好說明這個人是白癡。

蛇身上的花紋,並不能使人感到美麗。

有些人對於朋友的錯誤感到憤怒,同時又感到惋惜;而有些人對於朋友的錯誤和工作的損失卻暗暗感到高興,認為這是自己出頭的有利機會!

有些人私下把幸福據為己有,而一聲不響地把不幸散布給眾人。

你單純,因為你除了為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而奮鬥終身以外,便沒有任何別的要求和欲望。你復雜,因為你對於敵人的陰謀詭計、威脅恫嚇、利誘和美人計,都能一一予以識破,加以反擊,獲得勝利。

陰溝對水說:“你看那河,老是想把你送走,而我則總是把你抱在懷裏,多好!”

水默然無語。

玻璃瓶裏的蒼蠅,盲目地向四面亂闖,它只看見光明,就是找不到走向光明的出路。

吃飽了的臭蟲,一個個圓圓鼓鼓的像個透明的寶石。但它們肚子裏全都是人的鮮血。

黃鶯因善於唱好聽的歌而出名。但人如果也像黃鶯一樣只是會唱好聽的歌,那就糟了。

愛隨便亂說話的人,你如能少開尊口,這對於你這個說話的人和聽你說話的人,都將有莫大的裨益。

愛吹牛的人喜歡在人們面前誇耀自己“我如何如何”,“某人又稱贊我如何如何”而洋洋得意。他一點也不知道,大家對他的廣告的喧囂早就覺得十分厭煩了。

有這麼一種人,他什麼都懂,但又什麼都不懂;他什麼都會,但又什麼都不會。說起話來,他倒會手指腳劃,品頭評足。

其實了解他的底細的人,早就知道他是脫離實際的聰明的愚人,“有知識”的蠢漢。

偽善者對人說,他關心著世界的一切,只有一件事他最不關心,那就是關於他自己。但是實際上呢,他不關心世界上的一切,只有一件事他最關心,那就是關於他自己。

有人宣稱自己主持“公正”,不偏向任何一方。可是正在他說這話的時候,那個“不公正”卻不斷在帷幕後面露出它的影子。

貪婪的人總是把自己已經有的東西看得平淡,而把自己還沒有的無論什麼東西看作珍寶,老想伸出手去奪取。

官能的過分饜足,反而會使官能逐漸遲鈍、麻木。甚至連人也做了感官的俘虜。日子久了,他就變成了癡呆或瘋狂。

破落戶早已把錢花光了,卻還老在幹癟的口袋裏掏來掏去,希望從那裏還可以掏出偶然剩下的幾個小錢來讓他最後吃一頓豐富的晚餐,然後餓死。

貴族家的子弟拿幸福當枕頭,做著無稽的美夢,後來失去了依靠了,這時他只好在不幸的荊棘叢中清醒過來感到懊悔。但已經遲了。

在暗室裏蒙頭大睡的懶人,睡到中午還問人家天亮了沒有。我想假如他有六十年的壽命,他睡覺就睡了四十多年。

有錢的饕餮者,在睡夢中也忘記不了他的旨酒佳肴;他總是以晚餐的過飽來醫治他的過飽的午餐。

有錢人,你的充盈的錢袋,並無助於你的頭腦的空虛啊!

賭徒們賭的不僅僅是金錢,而且是他的意氣,他的“榮譽”,他的“事業”,他的“命運”。最後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到意氣上去,他以復仇者的心情企圖賭回他失去了的金錢。

在開始賭的時候,賭徒還是比較冷靜,後來越賭越熱,賭紅了眼睛。最後,即使只還剩下一文錢,他也要在他的生和死之間押下一個孤註。

大賭徒下賭註時,一只眼睛看著賭贏後的權勢與豪華,一只眼看著賭輸後的流離與災難。最後由於他對豪華的傾慕比對於災難的恐懼還強,所以他就決心作孤註一擲了。

結果,當然可以預料:全部輸光。

在酒徒眼中,酒瓶子一定一個個都探頭探腦地向他表示邀請。他的世界觀是:爛醉如泥是幸福,而清醒卻是災難。

醉漢把繩子看作蛇,嚇了一跳。不過這不能怪繩子,只能怪醉漢的醉眼。

流氓和惡棍,有意引起人們對他作種種猜測,卻極力避免人們知道他的底細和圖謀。

破落的貴族,即使破落到只剩下一只破飯碗,也還是要在破爛堆中做他的繁華的美夢的。

為虛作假的人,在眾人面前滔滔不絕地說:“我無時無刻不一心一意地為人民服務。”有人問他,你在家裏幹些什麼?他坦然地說,那是我自己的私事,你就不必去過問了,你只要相信我是為人民服務的,那就行了。其實,他為人民幣服務,倒是真的。

封建文人,愛把掃落葉當成為“風雅”的事情。如把自己所居題為“掃葉樓”之類,但真的他曾為此動過手、流過汗麼?

原來他是以看“童子”掃落葉為風雅的。

狗出遠門,沿途總是要翹起後腿來不斷撒尿,這無非是想表示它曾在那裏走過的意思。

我也曾在一些名勝的地方看見許多“題詩”、“題辭”,或“某某曾在此處一遊”之類的話。

看了這些題句,我不禁心中暗笑,這些好名的舉動,不是同那個動物的本能有點相似麼?

吃飽了的臭蟲,靜靜地“高臥”在帳角上。朋友,你能把它看作是什麼清高的隱士麼?

說比做容易,所以有些懶人寧願說不願做;幻想比說話更容易,所以有些懶人,寧願坐在家裏幻想。這種人,我看實在是消耗糧食的大蛀蟲。

長春藤嫵媚地長在花架的上端,高高地臨風招展,十分得意。但我擔心花架一倒,它也就像死蛇般委地了。

小山村的老學究,明知自己知道得很少,因此對他自己的一點點“之乎者也”的知識也就格外看成是了不起的學問。如“回字有四個寫法”之類。

只有一桶水,你盡管把它倒來倒去,由這一桶倒到另外一桶,又倒到另外一桶,結果還是那一桶水,而且也許越倒越少了。

中世紀的經院派哲學家們就愛幹這種勾當。

有這麼一種人,他自稱是知識分子,但整天在閑逛、無思、昏睡,做著白日的夢。他也讀書,但眼睛從字面上溜過去,腦子不動,不思不想。他身體健好,但他的思想在發黴,精神在腐爛,靈魂在生蛆!

思想沒有改造好的人,好像從來也不肯放過他表演錯誤的機會,甚至有時還要特別跳出來開個錯誤的展覽。

煩瑣主義的演說家,以為留在臺上的時間越長,他給人的印象就越好,其實不然。

你大概看見過大肚子小頸的瓶子吧。它肚子裏裝滿了水,但是倒時,只聽見水在肚子裏咕嚕咕嚕響,而倒出來的水,則老是那麼一點點。有人據說很有學問,但也只是聽見他肚子裏咕嚕咕嚕響,而吐出來的老就是那麼一點點。

安於中間狀態的人,總是以為自己比先進的人落後,但比落後的人先進。於是在緩流中悠悠晃晃。他一點也沒有想到隨著時間的激蕩,他已很快地成為比落後的人還落後了。

無論他的話說得多麼好聽,無論他的態度表現得多麼真誠,無論他面部的表情多麼動人,無論他說話的聲音,帶著微顫,顯得十分激動,但一想到他不過是在演戲,這一切都不過是在背誦臺詞,那你就會豁然醒悟,認清他究竟是什麼人了。

作了第一次撒謊,往往就使你踏上無窮無盡的撒謊的旅程中去了。正如掉在斜板上的泥丸,非一直滾下去不可。

看見棺材才流眼淚,意識到末日的來臨。對這種人,只能投給他以輕蔑。

“你要警惕呀!”“你要小心呀!”這些吩咐雖然十分必要,也能夠提醒人的註意。可是要他懂得其中的意義,卻往往是在他吃盡苦頭以後。

有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來到無產階級的隊伍中。可是他有著難於改造的動搖性。一會兒他興奮得發狂,好像勝利已經在抱,一會兒又消沈得好像一段枯木,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十分偉大,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十分渺小;一會兒他要冒險拼命,一會兒他又畏葸不前。總之,他就是這樣一時熱一時冷,忽而左忽而右地歪曲無產階級的堅定正確的路線,搞壞了許多事情。

竟然也有這樣的人,既要加入無產階級的先進隊伍,又要領取資本家的定息。他還自以為打算周到。但終於有一天,他會像暴露在沙灘上的魚。群眾都指著他說:你瞧,這是隱藏在無產階級戰鬥隊伍中的資產階級分子。

反動派是像封神榜上的申公豹,面孔是朝後長著的。當歷史前進的時候,他以為是倒退;當倒退的時候,他又以為是在前進。

逃跑必然會引起追擊,讓子彈從背後射進去是可恥的。

言論——馬列主義;行動——資本主義。這不是莫大的欺騙麼?實質上是:馬列主義的招牌,資本主義的貨色。

壞人也能創造。不過他只能創造災難和不幸,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先生,請你把那個“自以為”扔到垃圾堆裏去吧。你本來是剝削發財,卻自以為是積善成家;你本來是貪鄙,卻自以為高尚;你本來應該感到慚愧和內疚,卻自以為有功。

請允許我再說一句,把你那個“自以為”扔到垃圾堆裏去吧。扔掉了,你也許可以輕身前進了!

巫覡的預言,只能生長在愚昧的土臺上。

經過轉述的話,總是經過轉述者增添一些什麼,減少一些什麼的。所以最好是多讀革命導師的原著。

有些哲學家崇拜偶然,他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成是偶然之足的跳舞。

事情早已發生過了,你還在那裏擺出預言家的姿勢,鄭重其事地說:“這事是可能的。”這不是令人發笑的十足的廢話麼?

你向盲人問路,他一定會回答說:“莫非你也同我一樣是盲人麼?”

把秘密告訴了別人,然後又囑咐說:“不要去告訴別人!”但這個別人又拿去告訴了他認為可以共享秘密的人。於是終於變成了“兩人知道是秘密,三人知道就不是秘密了”。

就是這些人無形中助長了小道消息。

說話要清楚明確。但在某些場合對某些事情,則要故意說得有點含糊,好讓別人去猜測,或留一些余地,好讓別人去解釋。

有時因偶然的一問而無意地觸犯了別人的秘密的創傷,而受到那人的終身憎恨。

智慧的不幸,可能是由於他這個人太清楚地知道太多的事情,而又哇啦哇啦去說。

即使是最周到的計劃,也要準備一種預想不到的突然變化,並作留有余地的打算。有人說,這是過慮,這是保守,但我說不,這是深謀遠慮!

“人之有舌所以自欺其思也”,這是騙子的格言。我們說,我們的舌頭是真理的代言人。

宣傳真理,宣傳正確的路線和政策,這肯定會是最雄辯的語言。

推理只能用邏輯,不能憑印象或感情,也不能用想像或聯想去頂替。

望遠鏡也要正確地使用,倒過來看,就會把東西看得更遠了。

拿不應當吃的好東西給病人吃,終於造成了事故,這就證明善良的動機,也可以造成不幸。

有些作品使人發笑,但仔細一想又十分嚴肅,發人深省。

胃可以是向老財造反的鼓動者,也可以是邪惡勢力的同謀。

這要看那個人的頭腦裏有著什麼思想。

理性並不能解決生活上的一切問題。

給死人穿上衣服,在理性主義者看來,這是多余。但在我們看來,這正是讓死者的朋友們,留下最後的印象,表示一下感情上的悼念。

冬天的霜雪是豐年的預兆;殘春的霜雪卻會咬死許多幼苗。同樣的事發生在不同的時間裏,就發生不同的效果,在自然界也是如此。

自行車,只有在運動中才能顯示它的機靈,一停止運動,它就傾倒了。

晉朝人揮劍去砍蒼蠅,早已被傳為笑談。歐洲人想用巨棒去打它,也無甚效果。我看對付這種討厭的小東西,最好是蠅拍和黏糊的甜漿。

有的人喜歡議論指摘別人無能,但即使別人真的無能,難道就能證明他自己的“有能”麼?

你把水搞渾,意思是想使它看來很深,不容易辨別其中藏有什麼。但我們用竹竿子一量,用燈一照,不就知道它的深淺和其中有什麼東西了麼?——騙不了我們。

倘若你能用巨棒去打死一只老虎,人們會豎起大拇指稱贊你是英雄;但假如你一腳踏死幾只蟲蟻就洋洋自得起來,那就未免可笑了。

嫉妒別人的才能,也許正好說明自己的無能。

有人就是希望人民大眾永遠愚昧下去,以此來保持他自己的優越地位和“尊嚴”。

有人關在小房子裏,自稱“老子天下第一”,後來打開門同群眾一接觸,他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的確是天下第一,不過他是無知的天下第一。

精神貴族把自己安放在科學和群眾之間,既堵塞了科學走向人民的道路,又堵塞了人民走向科學的道路。

面盆裏泛起一些漣漪,我們覺得不值一提,但在螞蟻看來,那簡直像是汪洋大海軒然大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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