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1931~),生於四川成都,原籍四川金堂縣。著有詩集《告別火星》、《農村晨曲》、《流沙河詩選》等。

 

小雞養一群又一群,到頭來一只只果了芳鄰餓狗之腹。心傷透了,燒掉竹編雞籠,誓同羽族絕緣。這是批林批孔那年的事了。我家小園,雞蹤既滅,夏草秋花,次第叢生。金風一起,園中便有蟋蟀夜鳴。古語雲:“蟋蟀鳴,懶婦驚。”驚什麽?驚寒衣之猶未備也。明代文人記京師童謠雲;“蟋蟀瞿瞿叫,宣德皇帝要。”蒲松齡據此寫悲慘的蟋蟀故事入《聊齋誌異》。《詩經》詠及蟋蟀,《豳風》、《唐風》兩見。自此代代有之,不勝枚舉。這小蟲有資格競選中華的國蟲,惜乎蟲格稍低於蟬,缺少蟬的高潔,而且好鬥。不過好鬥也屬優秀品質,在那些年。倒是蟬因自高自潔,常被揪鬥。有詩人回筆寫那些年,說中國人被挑撥起來互相狠鬥,鬥得冤冤不解,如鬥蟋蟀一般。妙!愈想愈妙!

 

蟋蟀一科,種類繁庶,最著名的當數油葫蘆和棺材頭。油葫蘆長逾寸,圓頭,遍體油亮,鳴聲圓潤如滾珠玉。棺材頭短小些,方頭,羽翅亦油亮,鳴聲淩厲如削金屬。油葫蘆打架,互相抱頭亂咬,咬頸,咬胸,咬腿,野蠻之至。棺材頭打架,互相抵頭角力,顯得稍為文明,基本符合“要文鬥,不要武鬥”的原則。不過遇著勢均力敵,雙方互不退讓,也興抱頭亂咬。吾鄉兒童特看重棺材頭,瞧不起油葫蘆,呼之曰和尚頭。和尚頭這名稱已寓有嘲謔意。和尚頭確實也傻頭傻腦,亂跑亂爬,毫無威儀可睹。棺材頭則不然,姿態莊重,步伐穩健,沈著迎敵,從容應戰。吾鄉兒童所捕所養所鬥,皆限於棺材頭,和尚頭不與焉。所謂蟋蟀,在吾鄉乃指棺材頭而言。特此說明。

 

在我家小園,蟋蟀的天敵是雞。雞在墻邊地角搜查縫隙,啄食一切昆蟲。更兇的一著是用雙爪扒垃圾,扒瓦礫,扒草與花根,扒出蟲卵就啄。雞有耐性,不厭其煩,天天搜查天天扒,害得蟋蟀難以安身立命,難以傳宗接代。批林批孔那年的暮春,多虧最後一群天敵被芳鄰餓狗吃絕了,蟋蟀得以復國,夜夜歡奏“蟲的音樂”於清秋的小園。

 

夜涼如水。疲勞一天的我,此時獨坐門前石凳,搖扇驅蚊,靜聽小園蟋蟀的歌。忽然想起我這四十年來唱了多少歌喲。且讓我算算吧。記憶中最早的一支歌《空枝樹》是偎在慈母膝下,跟著她唱會的。歌曰:

 

空枝樹,不開花。

 

北風寒,夕陽西下。

 

一陣陣,叫喳喳。何處喧嘩?

 

何處喧嘩?原來是烏鴉。

 

烏鴉,烏鴉,你……

 

人的一生用這樣一首歌開了頭,還能有什麽好命運。混到中年,自己也成了空枝樹。哦,不空不空,有樹冠呢,一頂右派帽子。到五六歲,跟著堂兄七哥唱會《吹泡泡》、《漁光曲》。讀小學,唱《滿江紅》,唱抗日救亡的歌。稍大些,唱《黃河大合唱》。入初中,莫名其妙,唱《山在虛無縹緲間》。上高中,唱四十年代電影的流行歌,唱美國的歌,後來又唱《古怪歌》、《山那邊好地方》、《你是燈塔》、《走!跟著毛澤東走》這一類進步歌。解放後,成年了,唱五十年代光明的歌,唱朝鮮的歌,唱蘇聯的歌。自從有了《社會主義好》這支絕妙的歌,我就喑啞了,不再唱歌了。十多年以後,現在,我參加黑五類的夜學,奉命唱語錄歌,唱“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唱“你不打,他就不倒”。四十年來,人類的歌變了多少花樣,蟋蟀的歌卻同我小時候聽見的一模一樣。這太熟稔的歌,真能喚醒童年,使我驚愕四十年如一瞬。而使我更為驚愕的是忽然想起南宋葉紹翁的這一首七絕:

 

蕭蕭梧葉送寒聲,

 

江上秋風動客情。

 

知有兒童挑促織,

 

夜深籬落一燈明。

 

仿佛看見那個捉蟋蟀的兒童就是我喲!不但葉紹翁看見過我的“一燈明”,也是南宋的姜夔還看見過我本人呢。他不是在《齊天樂·蟋蟀》詞內寫過“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的名句嗎。小時候我酷愛捉蟋蟀。捉蟋蟀,在我,其樂趣遠勝過鬥蟋蟀(我打架總吃虧)。童年秋天傍晚,只要偵聽出庭院有蟋蟀在叫,我便像掉了魂似的,吃晚飯無心,做夜課無心,非把這只蟋蟀捉入籠中不可。

 

此時獨坐門前石凳聽蟋蟀的悲歌,徒生感慨罷了,倒不如去捉,或能捉回一瞬間的童年。興趣來了,說幹就幹。我鋸一截竹筒,徑寸,長尺,一端留竹節,一端不留。然後用自制的小刀在竹筒上刻削出密密的五條平行窄縫。一具蟋蟀籠就這樣做成了。不是吹牛,我做這玩藝兒真可謂駕輕就熟。我是沿著刀路走回童年去啊。

 

小兒余鯤七歲,深夜不歸,在外面大院壩夥同別的小孩遊戲。我去叫他回來,悄悄告訴他今夜捉蟋蟀。說是捉給他玩,其實是想讓他看看爸爸捉蟋蟀的本領。此事無關父愛,讀者明察。

 

夜既深矣,小園蟋蟀鳴聲更響,更急、更繁。不過我很容易聽出來,大多數是可笑的和尚頭即油葫蘆,只有三四只是我要捉的棺材頭。那些和尚頭求偶心太切,拼命振羽亂叫,呼喚卿卿,不肯稍歇,也不怕被人捉將籠裏去。棺材頭的警惕性高,聞人跫音漸近,便寂然斂了翅,保持沈默。枇杷樹附近的那一只棺材頭就是這樣,只因為我的泡沫塑料拖鞋踩響了一片枯葉,它便不肯再叫。難以判明它所踞的確切位置,我只得佇立在樹蔭下,作雕像狀,巋然不動,屏息等待。鯤鯤遠遠站在我的後面,高擎一盞點煤油的瓶燈,等得不耐煩了,不小心弄出聲音來。我乃勃然大怒,斥責鯤鯤,揮手以示失望,轉身入室,讀《史記》去。鯤鯤自知犯了錯誤,便替我蹲在小園內,繼續偵聽。過了一會,探頭入室,向我比手勢。

 

這次不穿拖鞋,赤腳去捉。鯤鯤仍然擎燈,遠遠站在後面。我以半分鐘一步的慢速,輕輕輕輕逼近枇杷樹下。這次那家夥的鳴聲變得稀疏了,顯然余悸尚在。我蹲下去,雙手爬行如貓,愈逼愈近。近到下之下,伸手便可掩捕。我向後面比手勢,接過鯤鯤手中的瓶燈,向地面一照,終於看見了。這家夥,好英武!似乎有所覺察,已經暫停振羽,但雙翅仍然高張著,不肯收斂。它在想等一會再唱吧?我把瓶燈輕輕放在地上,又把蟋蟀籠輕輕放在它的前面,籠口距它頭部不到一寸。做這一切,我都側著臉,不讓自己呼出的氣驚動它。然後我用一根細微的竹絲去挑撥它那一對靈敏的觸須,使它誤認為前面有來敵。一挑一撥,它立刻斂了翅,悚然而驚。再挑再撥,它便篩抖軀體,警告來敵。三挑三撥,惹得它怒火起,勇猛向前,準備打架。就這樣挑撥著,引它步步追趕不存在的來敵,一直追入籠口,終於“入吾彀中”。我用玉米軸心塞了籠口,長長舒一口氣,好像拾得寶貝似的,快活之至。回到室內,在燈下細細看,果然英武。這家夥頭部左右兩側各有一線黑紋如眉。我與鯤鯤約定,就叫它黑眉毛。此時黑眉毛似有所醒悟,用觸須到處探索。鯤鯤用竹絲挑撥,它便避開,躲到籠底一端去了,不肯出來。我說:“不要去逗它了。它在反省。”

 

我去小園墻邊,很快又捉一只。這次是用左手擎燈,用右手掩捕的。捉回關入籠中,讓這倒黴的可憐蟲去惹黑眉毛。這可憐蟲驚魂甫定,彈一彈須,梳一梳翅,伸一伸腿,舔一舔腳,便一路試探著,向黑眉毛所踞的籠底一端踱去。黑眉毛正在獨自生悶氣,察覺後面有敵來犯,便猛地掉轉身,沖殺出來。兩雄相逢狹路,四條觸須揮鞭亂舞,立刻抵頭角力。這可憐蟲哪是對手,兩個回合,敗下陣來,回頭便逃。黑眉毛不解恨,一路猛追窮寇,不讓那可憐蟲喘息片刻。可憐蟲向上爬,要鉆縫,縫太窄,鉆不出,只好仰懸在上,暫避鋒芒。黑眉毛一邊振羽鳴金,宣布勝利,一邊繼續搜尋逃敵,決不饒恕。來回搜尋兩趟,發現逃敵高掛在上,便擡頭去咬腿。好狠,這黑眉毛!

 

鯤鯤看得呆了。

 

“快半夜了。睡了。”我說。

 

翌晨,恍惚聽見鯤鯤在罵:“林賊!林賊!你是林賊!”原來黑眉毛咬斷了可憐蟲一條腿,正在大啃大嚼,當吃早點。我趕快放兩顆花生米入蟋蟀籠。這樣或許能保住另一條腿吧?

 

於是黑眉毛改名為林賊。鯤鯤問:“爸,我們給斷腿取個啥名字?”我信口答:“走資。”

 

白天我帶著鯤鯤上班去,忙於釘包裝箱口。近來黑五類夜學,有時候上面叫我去參加,有時候上面又叫我不要去參加了,莫名其妙。所以晚上多有閑暇在家重讀《史記》,浮沈在遙遠的興亡裏,忽喜忽悲。又想到歷史上有那麽多冤屈,動輒要命,弄不好還要殺全家,能茍活如我者已是萬幸,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喲。

 

昨夜捉蟋蟀引動了鯤鯤的興趣,他就夜夜擎燈,自己去捉。他的本領當然趕不上我。他總是用手掌掩捕太猛,往往壓斷或壓傷蟋蟀的一條腿,弄成“走資”或“預備走資”。關它們入籠中,徒遭“林賊”欺侮。“你不要損陰德,快把它們放了。”我多次這樣告誡他。這些傷殘者結果是放了又被誤捉,誤捉了又被開釋,唱了二進宮又唱三進宮,老是纏著我們。

 

有一夜鯤鯤捉住一只碩大驚人的。這位胖兄鳴聲炸響,我早就偵聽過多次了,只因為它深藏在石砌的墻腳縫內,不好下手。也是胖兄合該倒黴,夜深跑到墻腳底下覓食。覓食你就覓食,不要鬧嘛。它被佳肴美味(查系餿臭饅頭半塊)脹得憨了,乃大振其鋼翅,拼命張揚,所以終被鯤鯤拿獲,入我籠中。燈下一看,真是龐然大物。

 

“這回‘林賊’要挨打了!”我說。

 

胖兄舔了腳又揉了腿,歪著脖子出神。

 

“爸,它為啥偏著頭?”

 

“它在想。”

 

“想啥?”

 

“想饅頭真好吃啊。”

 

鯤鯤用竹絲趕他向前走。趕一下,走兩步。又趕一下,又走兩步。不趕,它就不走。奇怪的是歪著脖子,老是歪著脖子。我已明白原因何在,深感惋惜,瞪了鯤鯤一眼,但又不願點破。

 

恰好“林賊”出巡來了,大搖大擺,威風凜凜,一路揮鞭,東敲西打。幾只被它咬怕了的臣仆急忙讓路,停搖觸須,深怕發生誤會。“林賊”用鞭梢一一檢驗了它們的忠實程度,然後走向歪脖子胖兄,雙鞭一陣亂舞,似乎在問:“前面是何蟲豸?”胖兄輕輕搖須作答,大有謙謙君子之風,雖然不亢,但也不卑,恪守中庸之道。“林賊”搶步上前,搖動著口器兩側的短白須,要求對手速來抵頭角力,決一雌雄。胖兄立即克已復禮,掉轉身去,拒絕抵頭角力,似乎在說:“非禮勿動呀非禮勿動!”依舊可笑地歪著脖子出神。

 

鯤鯤大失所望。

 

“爸,它為啥不打架?”

 

“孔老二嘛。”

 

鯤鯤不懂我的回答是什麽意思,還要再問。我生氣了,責備他說;“你損陰德!你用手去掩它,扭傷了它的頸項。它不是現在還歪著脖子嗎!”

 

“林賊”振羽鳴金,鬧著要驅逐“孔老二”。“孔老二”不理它,等它逼近了,猛地彈腿向後踢它,踢得它近不了身。畢竟是個龐然大物,彈腿淩厲。

 

後來有同院的小孩帶著余鯤到本鎮食品廠去扒煤堆,捉回十五六只蟋蟀。籠太小了,養不下這麽多好漢。我用兩個洗幹凈的泡菜壇子接待它們一夥,連同接待“林賊”及其臣仆,當然還接待“孔老二”。每壇居住十只以上。兩壇共有二十多只,放在室內。飼以花生、胡桃、辣椒,讓它們吃得飽,養得肥,且有廣闊天地可跳可跑,又不受外面強光的影響。兩壇音樂,通宵伴我,妙不可言。

 

不妙的是每隔幾天總有一位好漢被咬成獨腿的“走資”,賴我救出,拋入小園,自謀生路。蟋蟀國的蟲口就這樣暗中偷減。秋分以後,蟲口減半,每壇只剩六七只了。我視察過,“林賊”仍然健康,“孔老二”仍然歪著脖子出神。獨腿的照例被我拋入小園去。

 

釘包裝箱的活路愈來愈忙。每日早早出晚晚歸,還要加夜班,哪有閑心逗弄蟋蟀。只要聽見兩壇尚有音樂,我就不想親臨壇口視察。不過我能猜到,被咬成”走資”的肯定很多。

 

有一夜我聽出兩壇總共只有三只在叫,估計情況嚴重。翌日中午,捧著壇子到陽光下面去視察,心都涼了。第一壇內,“林賊”仍然健康,“孔老二”仍然歪著脖子出神,其余的四五只都死了。第二壇內,只有一只無名氏還活著,其余的五六只都死了。我用筷子拈出屍骸,一一觀看。被咬掉腿的,被咬破腹的,被咬斷頸的,都有。壇內的飼料還剩了許多,說明死者不是死於饑餓,而是活生生地被咬死的。國蟲啊國蟲!

 

“林賊”。“孔老二”。無名氏。三只強者被我關入籠中,養在枕畔。無名氏論軀體並不比“林賊”大,但它頭部黃亮,與眾不同。我給它取名為金冠。金冠不惹“林賊”,專找“孔老二”打架。“孔老二”瘦多了,頸傷無法復原,已成終身憾事。看來“林賊”大有希望永遠健康,“孔老二”則性命危殆。

 

某日偶然發現“孔老二”躑躅在蟋蟀籠的中段,前有金冠的威逼,後有“林賊”的偷咬,飽受兩面夾攻之苦,遠勝昔年陳蔡之厄。想不到這就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它了。

 

有一次聽見籠中在吵架,我去視察。原來是金冠與“林賊”正在爭吃“孔老二”的遺骸,一邊啃嚼一邊對罵。我將“夫子”遺骸搶救出來,以禮葬之小園內的“夫子”故居——石砌墻腳的某一條縫內,順便也替鯤鯤懺悔一番。

 

“孔老二”既然死了,金冠與“林賊”的攻守同盟也跟著瓦解了。一籠不容二雄,它倆遂成了生冤家死對頭,常常打架。有一次打架被我目擊,至今不忘。謹陳述該戰役始末如次。

 

金冠住在籠口一端,以玉米軸心為靠山。“林賊”住在籠底一端,以竹節為靠山。它倆各有勢力範圍,絕不亂住。籠的中段堆放飼料,是為中立地區,誰都可以來的。不過不能夠越過飼料堆。誰越過了,誰便是入侵者,將被對方驅逐。先是金冠走到中立地區進餐,繞過辣椒,又繞過胡桃,去啃花生。花生啃出聲響,“林賊”聽見,便也來啃。啃了幾口,覺得乏味,想去嘗嘗金冠後面的胡桃和辣椒,便伸出觸須去同金冠打招呼,請它讓路。它只顧啃花生,不作回答。“林賊”以為金冠不作回答便是同意,就貿然走上去。金冠立刻停嚼,搖動口器兩側的短白須,向“林賊”挑戰。“林賊”大怒,立刻應戰,一頭撞了上去,同金冠頭抵頭,互相角力。鬥了幾個回合,不分勝負。忽然兩雄直起身來,互相抱頭亂咬,猶如瘋狗一般。咬了一個回合,又忽然一齊低下頭來,繼續角力。“林賊”畢竟老了,體力漸漸不支,難敵金冠少年氣盛,所以逐步後退。“林賊”退到籠底一端,但仍然不甘心示弱。這裏是它日常盤踞之所,地形熟悉,背後又有竹節做靠山,可以用雙腿向後蹬著靠山,增強推力,極有利於固守。金冠雖然勇銳,也難攻垮“林賊”。相反,“林賊”倒逐步反攻過來了。就在這時候,兩雄又忽然直起身來,互相咬頭,咬得嚓嚓有聲。金冠最後使出絕招,咬緊“林賊”的下顎,用力向後一拋,拋了三四寸遠,落在飼料堆間發懵。不等“林賊”清醒過來,金冠就轉身去追擊。“林賊”膽怯,不敢抵抗,一路潰逃。昔日威風,竟掃地以盡矣!

 

“林賊”後來死了。察其遺骸,居然十分完整,不見一點嚙痕,只是腹部癟凹。以理推之,它很可能是餓死的。金冠獨霸著飼料堆,不讓它來進餐,它當然遲早要餓死了。

 

霜降以後,天氣轉寒。金冠從此不再夜鳴,日益憔悴。它的觸須失去彈力,變拳曲了。用竹絲去挑撥,不見積極反應。它頭部的黃亮已經黯然失色,不再有金冠之象了。最不妙的是它已經拒食,整天躲在玉米軸心一端,不想出巡。看來它的日子也屈指可數了。國蟲啊國蟲!

 

某日偶然瞥見芳鄰的那一條餓狗在階前曬太陽打瞌睡,我忽然想到,應該感謝它。多虧它吃絕了我的雞群,才會有小園的那些蟋蟀。有了小園的那些蟋蟀,我才有可能去聽,去捉,去養,去看它們打架,去受到啟迪,去獲得有趣的人生經驗。到如今事隔十一年,我憑回憶寫出這一篇蟋蟀國的《春秋》,如果能夠騙得稿酬若幹,老實說吧,也應該感謝那一條餓狗。遺憾的是它在那年冬天就已經被屠宰,葬入芳鄰腸胃中了。

 

1985年5月12日在成都臨街五樓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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