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家鄉,常常喜歡看東鄰的紙紮店糊"陰屋"以及“船,橋,庫"一類的東西。那紙紮店的老板戴了闊銅邊的老花眼鏡,一面工作一面和那些靠在他櫃臺前捧著水煙袋的閑人談天說地,那態度是非常瀟灑。他用他那熟練的手指頭折一根篾,撈一朵漿糊,或是裁一張紙,都是那樣從容不迫,很有藝術家的風度。

兩天或三天,他糊成一座"陰屋"。那不過三尺見方,兩尺高。但是有正廳,有邊廂,有樓,有庭園;庭園有花壇,有樹木。一切都很精致,很完備。廳裏的字畫,他都請教了鎮上的畫師和書家。這實在算得一件"藝術品"了。手工業生產制度下的“藝術品"!

它的代價是一塊幾毛錢。

去年十月間,有一家親戚的老太太"還壽經"。我去"拜揖",盤桓了差不多一整天。我於是看見了大都市上海的紙紮店用了怎樣的方法糊"陰屋"以及"船,橋,庫"了!親戚家所定的這些"冥器",共值洋四百余元;"那是多麼繁重的工作!"——我心裏這麼想。可是這麼大的工程還得當天現做,當天現燒。並且離燒化前四小時,工程方才開始。女眷們驚訝那紙紮店怎麼趕得及,然而事實上恰恰趕及那預定的燒化時間。紙紮店老板的精密估計很可以佩服。

我是看著這工程開始,看著它完成;用了和兒時同樣的興味看著。

這仍然是手工業,是手藝,毫不假用機械;可是那工程的進行,在組織上,方法上,都是道地的現代工業化!結果,這是商品;四百余元的代價!

工程就在做佛事的那個大寺的院子裏開始。動員了大小十來個人,作戰似的三小時的緊張!“船"是和我們鎮上河裏的船一樣大,“橋"也和鎮上的小橋差不多,“陰屋"簡直是上海式的三樓三底,不過沒有那麼高。這樣的大工程,從紮架到裝璜,一氣呵成,三小時的緊張!什麼都是當場現做,除了"陰屋"裏的紙糊家具和擺設。十來個人的總動員有精密的分工,緊張連系的動作,比起我在兒時所見那故鄉的紙紮店老板撈一朵漿糊,談一句閑天,那種悠遊從容的態度來,當真有天壤之差!“藝術制作"的興趣,當然沒有了;這十幾位上海式的"陰屋"工程師只是機械地制作著。一忽兒以後,所有這些船,橋,庫,陰屋,都燒化了;而曾以三小時的作戰精神制成了它們的"工程師",仍舊用了同樣的作戰的緊張幫忙著燒化。

和這些同時燒化的,據說還有半張冥土的房契(留下的半張要到將來那時候再燒)。

時代的印痕也烙在這些封建的迷信的儀式上。

1932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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