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我常想,山比水更深奧嗎?抑或水比山更遼闊、是哪一個參訪河山的古人,在踏破芒鞋之後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成了古往今來,登臨山水者的箴言。

山之仁,在於容納參天古木,亦褓抱了任何一株願意仁足的小草;既允許夜半狼嗷、空穴虎嘯,又願意開放枝葉,招待流浪的蟬嘶、迷路的啼鳥。山願意合抱,讓雨水註成湖泊,也願意裂身,讓瀑布發聲。山裸露在天空之下,任憑雷劈暴雨;也忍住幹旱季節不知從何而來的火燎。山仍然沈默,像一位仁者在希望與幻滅共生的人世上閉目養神.

水的流動多麽像智慧之路。水從來不眷戀過往,流動是它唯一的宿命。水或回旋於礁石,思索如何繞身而過,輕輕地揚棄了河道上的頑石,既不爭辯,也毋庸和解,只派一匹青苔教導它們水的涵意。至於飄落在水面的柳絮花片,水願意負載它們,做它們的足、卻在流程裏教會它們,凡是離鄉背井追尋更寬闊天地者必須永遠是個孤獨者. 水不曾允許它們在河面上發芽,遂在中途,慷慨地收留它們腐朽的體膚。就連天光雲影。也無法沈澱為水的四肢。智者不宜耽溺,不宜收藏過多的身外之物。水草不斷招搖、魚群願意繁殖以豐富水的倉國,但水哉水哉,流動是唯一的命運,純粹的命運.

水比山深諳隨勢應變的道理,烈雨只會豐沛它的力量,至於火,從來沒有一場火在水面上進行。水只是它自己,於江與萬川同-道宿命,朝著真理的海洋奔赴,為了呼應更遼闊的海洋的召喚;為了尋求更深沈的智慧。

兩岸桃李,是揮淚的宮女;那河腹的遊魚只是一群企圖牽住水袖的童子,水回答它們,這一別就是永遠了。

山與水的對話,回響在天地之間。當山以洪鐘形的綠意招呼,水回應以短笛。像兩位久未謀面卻又不曾相忘的故友,一路循聲對答.

“為何你總是趕路;難道萬頃田地不值得你獻身一塘魚肥不值得你孕育?你口口聲聲要與海洋會合?如果千江萬川不匯聚為海,這世上的生靈豈不擁有更寬廣的土地,鋤出他們的家園,種植他們的米粟?”山問。

“我豈能成全短暫的榮華?如果千江萬川耽溺於小小的宅舍,在草樹魚糧之中慢慢耗盡血脈,誰來成全滄海誰顯示給生靈,這繁花茂林的土地上有一座無法征服的海洋,像手中的繁華之鑰無法開啟永生的琉璃門。我多希望微笑永遠停留在於民臉上、但我更願意海洋啟示他們關於不可捉摸、無法猜測的生之奧秘)幻滅是唯一能洗盡他們臉上的油脂,教他們做一個謙卑的人,做一個緘默的人!”水答。

"那麽,我是你的反面了。生之短暫是你我都知道的,我擔憂狂嘯的浪頭席卷一切,把短暫生辰裏僅有的歡樂吞沒。是故,我願意永遠固守在此,至少這世上有一座高山是狂濤追趕不到的,他們可以攜帶妻幾到我的懷抱裏躲避;我預先準備柴薪與蔬果,讓他們取火升煙。所有受苦的人看到煙,可以前來分食。如果,你執意以死亡驚嚇他們,我亦執意張起

綠蔭,讓他們在此成家、繁衍,以生命連接生命,以人造人,永遠抵禦你的偷襲! ”

"你豈能抵擋無垠之海如果再有一群愚公,願意 子子孫孫荷鋤移山,拿你來填平海洋。就算你鎮住了海,而你原來的位置也變成了海。這世上,有多少繁榮的山,便有多少幻滅之海;有多少生的貪愛,便有多少死之恐懼。你我豈是為敵的,我們一動一靜,一實一虛,無非為了等待一個真正認識我們的人,他站在你的巔峰吟誦水的歌謠,他坐在我的河畔,默讀山的倒影。他能自你的多情中諦聽我,從我的無情裏註釋你啊!”

山仍然盤坐,為了褓抱,;水仍然奔赴,為了幻滅:仁者以身為泥,種植希望;智者只是冷冷地觀照。當死亡襲擊生靈。肉身還給山,而眸底的人淚屬於水。

山水的對話在冰封的寒冬裏沈默了。卻有一名蓑衣戴笠老人,走入山林,劈枝削葉,抖落一樹雪花。他削成釣竿,以竿為杖,踏著銀白的雪徑來到江畔。江面浮著薄冰,仿佛一江凍結的語言。”

釣叟朝無垠的江面,拋出不絲之竿,在冥冥的冰雪地,在時刻,他只為了問安,用山的管弦問候水的歌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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