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濤的《尼采六論》讀後

對於“永恒復返”,《尼采六論》中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人都是會死的,永恒對個體生命的拯救不過是一種意願,而意願並非事實,甚至也不能算是信仰。“個體通過永恒獲得意義,永恒卻需要個體去意願”,這便是尼采的困境。再說了,就算生活在復返,可我自己怎麼能知道這一點呢?“除非我還記得上一次生活,我就不會意識到自己是在第二次過同樣的生活。”如果一次次生活之間並無記憶關聯,則每一次都僅僅是這一次,“永恒”豈非自我欺騙?

但是,人有兩種獨具的能力:記憶和聯想。人的記憶又分兩種: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死亡中斷了個體記憶,使生命意義面臨危機。但集體記憶——文化或文明的積累——使個體生命經由聯想而繼承和傳揚著意義。因而,從來就不是“個體通過(假想的)永恒獲得意義”,而是:個體通過真確的意義而獲得永恒。

為什麼愛是美好的,恨是醜惡的?就因為愛意味著尋找他者,這尋找,必然要建構並接續起意義;而恨是拒斥他者,拒斥的同時必然割斷並丟棄了意義——正如被分離的音符使音樂破碎成無意義的噪音。而音樂卻整合起相互隔裂的音符,從而構成意義,並使每一個音符都有了意義。所以,是音樂拯救了音符,是意義拯救了當下,是文明這一集體記憶拯救了個體生命。因而,個體的從生到死僅僅意味著“永恒復返”的一個環節。此外沒有永恒。這樣看,死將會是多麼的不再可怕——每一個音符都因自身的展現而獲得意義,都以自身的被度過而構造著永恒。

關鍵是要意識到這一點。否則沒有永恒,也沒有當下。永恒和當下,都是由於對意義的認知與聯想。所謂“肯定當下”,可當下是多久呢?一分還是一秒?當下,其實是:構造意義所需要的最短過程。意義,使你意識到一剎那,否則千年萬年也是不存在。當然,也會意識到無意義,但這不等於是意識到了意義嗎?

這就又說到了“權力意志”。本人除了懂北京話,還懂陜北話,再沒有了。可我總以為“權力意志”不如譯為“絕對意志”的好,否則很容易被誤認為,僅僅是對他人的強權。“絕對意志”,什麼意思?——離開它咱啥也別談!故還是要援引玻爾那句名言:“物理學並不能告訴我們世界是怎樣的,只能告訴我們關於世界我們可以怎樣說。”

但《六論》中又談到:如果“意志的創造除了自身,沒有其他標準,這難道不會導致意誌創造的隨意性、相對性?”於是“本來意欲克服相對主義的尼采,最終卻讓自己陷入了難以擺脫相對主義的麻煩”。是呀,這也是“超人”的麻煩,也是“權力意誌”、“人性投射”和“內部透視”的麻煩。因為“意誌”這一有限之在,必然意味著“意誌”之所不及的無限之在。而“內部”和“人性”則想必會有“外部”和“神性”與之對應。這樣一想倒很有趣了:自身在創造自身之時,必不可免地也指出了他者,有限在確認了有限的同時感到了無限。再想下去就更好了:人,所以成不了神——以後誰也別再冒充啦!而“超人”,則僅僅意味著人之不斷的自我超越。

神的事,人不知(其所以),只能聽(或不聽),只能想(或不想),只能信(或不信),只能跟隨(或背離)。那不是音樂嗎,對音符來說?——天籟之音,無限之謎,無限對有限的圍困,或上帝之嚴厲而溫柔的命令。音樂即音符之全知全能的上帝,他既是造物主——安排並限定了音符的位置,也是救世主——倘若音符能夠諦聽並跟隨那不息不懈的奏響。

音符是有限的,音樂的橫向構成與縱向延續都是無限,這使得任何一個音符都必然會“永恒復返”。但非重復。生命的困境,就其本質而言是必然要重復的,但人的突圍行動卻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就是說,音符的困境,和音樂的本質,是難免重復的,但那充天盈地的大音或委婉、或悲愴、或平穩流淌、或激流湧蕩……盤盤繞繞,萬轉千回,卻不重復,也使得每一個音符都有其“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受。或可這樣理解死亡的好意:那是一段段樂章間的歇息,以利樂手們重整旗鼓,以無限的曲式去表達其不變的投奔吧。

還要說“個體看似獲得了意義,但是,單一個體生命的虛無性質實際上是被掩蓋、隱藏了起來”,就有點矯情了。什麼是“個體生命”?如果說,個體的必然死亡即是生命之必然的虛無性,豈不等於把生命僅僅限定為生理的肉身了?人都是要死的,這誰不知道?但這是拯救的前提,否則拯救無從談起。拯救,難道不是指生命的意義,而是說生理的肉身?難道不是要使一個個盲目的音符——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生命,融入一曲永恒的音樂中去從而獲得意義,而是要煉一粒長生不老的靈丹?“永恒復返”莫非一定要靠這粒靈丹來證明,才不是謊言?

尼采曾想用科學來證明“永恒復返”,這算得上是糊塗,因為科學早把精神一維懸置起來了。我常想,如若科學能夠引入精神,或許倒能拿出“永恒復返”的實據。但就算這不是“巴別塔”的續集,果真成功了,那拯救一事也就不用再提。所以,拯救還是要回到其固有的前提:人都是要死的,或每一音符都將被度過。

尼采的麻煩,在於他把人所面對的“無限”也給虛無掉了。咱是有限,他是無限,咱是人,他是誰?只要誠實,只要思考,只要問到底,你不可能不碰上他。你又誠實,又思考,又問到底,可又要否定他,說他死了,能不出毛病?他是誰?他就是那個被稱之為上帝的無限之在!你願意給他別的名字也行,但他絕不因為你看不見他、弄不清他甚至於否定他,他就不在,就不難為你。從這個意義上說,哲人是立法者和發布命令的人嗎?他可命令得了“權力意志”所不及的無限嗎?他只可能是,被圍困之生命的偵察者和指引者。指引,也僅僅是把那包圍圈不斷地擴大,原因很簡單:你不可能不在那包圍圈的前沿,因此不可能不碰上他。

尼采從日神走向酒神,分明是說已經碰見他了,已經碰見了又說沒碰見,說沒碰見吧又明顯是個瞎話兒。尼采是不是把我們領到了門口,存心要留一個懸念?那層窗戶紙馬上就要捅破了嘛!所謂“高貴的虛無主義”,與其它虛無主義有何區別?酒神!酒神的步履明明是有了信念的步履,明明是在那無限圍困之下的步履,圍困之下卻堅拒虛無的步履——這豈不是已經證明了上帝,證明了神聖,證明了生命在“永恒復返”地創造著意義嗎?何虛無之有?神的事,人不知;人的事,就是在命運的圍困中——也可以說是無奈地——構造並接續起意義,從而拯救了當下也拯救了永恒。所以“永恒復返”絕不是“對大地生活的全面肯定”,而僅僅是說:人不可能逃避大地生活,死都不能。至於肯定,則是指向著永恒的追尋與超越,即大地對天穹的仰望——那一曲博大的音樂從來就是充天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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