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令馮琪教授麻慄的事,每隔一兩個月會由潛意識層浮出來,尤其是清晨醒來的時辰。那是在20世紀末,她應邀去湖南師範大學講學一周期間發生的事。大學位於岳麓山東邊。有一天清早,湖南師大的楊燕教授,她的好友,陪她去岳麓書院參觀。兩人一早坐車由公園南邊的正門進去。因為書院還沒開門,楊教授就陪她在愛晚亭外的山徑上散步,曉日未出,天地灰濛濛的,最後一絲的夜正由樹林撤退。走在山徑上的馮琪忽然全身像是被一股寒風劈頭罩住,皮膚顫慄,頭皮發麻,心跳加快。這感覺持續了十分鐘。那時她已經把相機交給了楊燕,楊燕從背後拍她,兩人一前一後,邊走邊拍時,晨曦一線射入林間。

遊完岳麓書院,馮琪回到師大賓館的房間,把相機拿出來,看看早上拍的照片,她想拍出岳麓書院的古樸,那嵌在白牆上的舊窗花,還有愛晚亭高翹的飛簷,當她看到楊燕在山路上拍的照片卻愣住了,那是她走在柏油路上的背影照,在乍暖還寒的四月初,她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短大衣,黑長褲,在她頭的周圍有一圈明亮的,面盆大小的紫色光環。三張照片裡都出現這個紫色光環。

馮琪想,這是拍攝角度造成的嗎?曉日的光線經過相機鏡頭的折射形成的?但是這三張照片中,她是在三個不同的位置,怎麼都有這奇怪的光環?她憶起那十分鐘全身寒冷麻慄的感覺。

當晚在岳麓山腳下的賓館,她作了一個離奇的夢。她在一個大廳裡,坐在一大群人之中。是白色大理石砌的大廳,周圍全是著草綠色軍服的軍人,校級的軍官們都坐著,其他的軍士全筆直在四周站立,巨大的廳中怕不有四、五百個軍人,他們不怒而威,自然有一股肅殺之氣,但是馮琪倒是一點也不害怕,因為她在台灣的眷村長大,因為父親曾任高階軍官。忽然大廳的氣溫急速下降,颳著寒風。幾百個軍人們的面貌改變了,筆挺的軍裝皺起來,上面沾了血,沾了泥。有些人臉上驚怖恐懼,有些人的臉五官糾結,痛苦萬狀,有些人一臉猙獰兇狠,其中有五、六十個人的臉鎮靜而剛毅,在他們頭的周圍有紫色的光環。但是不管是什麼表情,眼神都有一股悲憤。好像他們有委屈,卻又忍住……

馮琪由夢中醒來,試著記住這個夢的細節。她知道湖南師大位於岳麓山東邊山腳下,她要到岳麓山走走。山腳下有一個大池塘,池上立著一座六角兩層的亭,亭心的石碑上刻著岳王遺像,是紀念岳飛的岳王亭。她走進山林,岳麓山的東麓比較荒蕪,柏油路到處是坑洞,還有野草在路兩邊蔓生。走不到十分鐘看見路的右邊有一個長錐形的紀念碑,碑前有祭台,石板地上野草由縫隙長出來。她辨認出碑上模糊的字跡:「國民黨陸軍第七十三軍抗戰陣亡將士公墓」。紀念碑後面是石頭砌的大墓穴,破爛的木門掩著洞門,上面的木頭依稀寫的是「忠義觀」,想必穴裡放的是陣亡將士的骨灰罈。她沿著大墓旁破舊的石階而上,漫山都是墳,看墓碑上的字,全都是陣亡將士。原來岳麓山東麓埋的大都是1939到1944年抗日戰爭在湖南陣亡的軍人。夢中的就是他們嗎?求仁得仁,為什麼悲憤?

馮琪坐在回香港的飛機上想,她腳下這片大地在過去半個世紀,把他們抗戰的事蹟和犧牲的生命全部由歷史上抹去,好像他們沒有打過仗,沒有捐過軀,怎麼不怨?回到香港馮琪查資料查到,1939年第一次長沙大會戰,七十三軍損失慘重,1945年勝利後,七十三軍的軍長修了那座公墓,重新安葬他們。文化大革命期間,紅衛兵在墓穴內把骨灰罈打破,骨灰亂撒,把將士的名字刮去。1944年第四次長沙會戰,日本軍隊攻占了岳麓山頂的砲軍陣地,長沙失守,馮琪想,在我散步過的岳麓山徑上我方將士曾作殊死戰。他們沒有走,也許那天早上我步入了忠魂的空間。

2015年9月3日馮琪在網上看到一則消息,引自《瀟湘晨報》:「九月三日抗戰文化園將全面對外開放,市民可前往參觀,園內的陸軍第七十三軍抗日陣亡將士公墓,日前被公布為國家級抗戰紀念遺址」。馮琪想,岳麓山上的忠魂應該放下了心事,不再悲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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