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可觸摸的都將逝去

一切可觸摸的,都將逝去
為此,我擔心每一個手指都是一個魔鬼
為此,我願意遠遠地凝望你的臉孔
如同凝望遠處的冰山,海中的帆影
夜空裏最亮的那顆星星
如同凝望大草原的那匹白馬
它高昂的頭永遠朝向地平線
只把四蹄濺起的草香留給我

直到十指變成塵土,變成輕輕呼吸的風


在回憶與回憶之間

在寒冷與寒冷之間,陽光總是體恤地照拂
無數細小的指尖,觸摸你面頰上
蒼老的皺紋,無數塵埃占據的日子

在山脈與山脈之間,總有澗水嘩嘩流淌
滋潤兩山的植被,明了兩處的心思
一只小鳥把左岸的書信捎往右岸

那時,你就坐在風化的巖石上,疲憊地
守著九月寥廓的天空和一株安靜的野菊
在回憶與回憶之間,有風吹過,甜絲絲的


雛菊花開的時候

雛菊花開的時候,我們做了鄰居
我是你的左鄰,或你是我的左居,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們挨得很近,籬笆挨著籬笆
後來連籬笆也省略了,果園連著果園

麻雀們站在兩家的樹梢上唱同一首歌
蜜蜂們采兩家的蘋果花釀同一罐蜜
我們,溫暖地望著對方的眼睛
眼睛裏的清泉來自看不見的同一個水系

可是,是什麽讓你動了搬家的念頭
我回來的時候,你的房門開著
你的人已離去,去做了別人的鄰居?

如今雛菊花又開了,蜜蜂與麻雀已開始忙碌
我依舊經管我的果園,不時擡頭看看你的空房子
而生活的味道已經改變,麻雀的歌,蜜蜂的蜜


花朵與花匠

你經過我時,我一定在沈睡,陌生人
如果你不來,我會一直睡下去
我的根須和鱗莖,將重新回到泥土
回到前塵,死與生的秩序

可是,陌生人,你踩疼了我的額頭
那踩疼的部位立刻長出一根藤蔓
然後是眾多藤蔓,將你絆住
——每一根藤蔓,都是一只感恩的手

做我的花匠吧,陌生人,為了神的旨意
我交出我的花朵和整個花園的鑰匙
枝條裏的苦,蜜蜂沒來得及偷走的糖

而你,只需交出園藝師的靈性和細心
交出與剪刀一樣鋒利的果敢
深入內部。我的花匠,你已不再是陌生人


河邊漫步

我在長滿青草的河邊漫步
河水的腥味與青草的香
撩得鼻孔癢癢的。我打著噴嚏,笑笑
笑自己的不經撩撥,旋即又嚴肅起來
更遠的風景更美,而我不得不就此打住
當我轉身的時候,河水也背過臉去

沒帶走一根草莖,也沒留下一根頭發
返回的路,竟如此沈重,又如此空虛


三錠銀子

跟富人相比,或者跟不怎麽富的人
相比,我知道自己有多麽貧窮
裏裏外外只剩這三錠銀子了
或者兩錠,假如不慎弄丟一錠
或者立刻成為窮光蛋,假如遭遇打劫
當然,也極有可能是四錠,最多四錠
——倘若我能節儉地省下半錠
——上帝又仁慈地賞給我半錠
而我對這額外的銀子已不奢望純度

全部的盤纏就只有這麽多了
可通往墳墓的路並不筆直、平坦
我需要花一錠銀子生存和趕路
花半錠銀子回憶和思考
另外半錠分給我的親人們
這第三錠銀子,統統揮霍在愛情上
如果可能,最好揮霍一錠半
(靈魂沒有伴侶,那條路該多麽孤單)
倘還有些碎銀子,就用來對付疾病和衰老
那恐怕是一路上最難耐的歷程
為此,我希望我的碎銀子越少越好
總之要精打細算,多余的銀子都是塵土
卻也不能一到了那邊就成為負債的人


霓虹

第一次見到霓虹,我還年幼
感覺星星離城裏人那麽近,近得眼暈
近成可以觸摸的理想之花

長大後真的做了城裏人
再看霓虹,就看到華彩裏的幻影
看見音樂在膝下流成河水
看見旋轉的荷花,白瓷的女人,黑陶的男人
看見浪笑撕開空氣象閃電撕開天穹
看見欲望溢出杯盞
蛇,從名叫伯艮第的酒裏吐出舌頭

如今,我老了,多麽快
而霓虹還是霓虹,更亮,更艷,更年輕
霓虹每日看著我從街上走過,緩慢地
而我,什麽也沒看見


沒有什麽是我的

首先,你不是我的

一棵核桃樹是我的嗎
樹上的小鳥是我的嗎
還有那美妙的吟唱,隨輕風一同消逝了
——它們,是我的嗎

蝴蝶蘭舉起滿枝蝴蝶
從窗臺那邊朝我望過來
這蝶與蘭,是我的嗎
葉片上兩只螞蟻廝打成一團
那麽,她們是螞蟻的嗎

還有我的房子——
如果我出一趟遠門
我和它的關系不及蝸牛與背上的堅殼
還有權力,當我握住它時
我自己就是最聽使喚的工具

所以說,沒有什麽是我的
你不是,我——也不是
我看見死亡在遠處朝我詭秘地笑了一下
它暫且允許我在陽光下行走
偶爾,也在月光下逗留


我承認,我是悲觀主義者

我承認,我是悲觀主義者
如果你想把我思想中那棵茂盛的大樹
連根拔去,如果你還想
給我頭腦中的土壤來一次改良
那麽,你需要事先改變許多事物

你需要讓成熟的蘋果牢牢抓住枝幹
即使冬天也不要掉下來
你需要找回那只我最初認識的麻雀
讓它再給我唱一遍它最初唱給我的歌
你要讓我童年趟過的小河從大地現身
用它蛇形的身體再次把我糾纏

假如你認為這些事情已足夠勞神
我便收回這全部條件,只要你
帶我重走一遍那條林間小路
讓那小路上曾經的野花重現,依如
我的青春芳華,我白茉莉的初戀
我說,親愛的

我說,親——愛——的
說出這三個字就象吐出三粒果核
它們張開翅膀,嗡嗡地飛進草叢裏
我嘗到滿滿一口汁水——甜
從舌尖,到天堂

說,親——愛——的
這次我把這三個字一粒一粒嚼碎
咽進肚子裏——苦
從地獄,到舌尖。心卻止住了疼
到哪兒去找這麽管用的救心丹!

親——愛——的!這一次
眼淚竟忍不住流出來——
又苦又甜的汁水
而我,成為一粒真實的果核
被月光吐到涼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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