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九月沈浸在一起,互相成為對方的一扇走不通的門。那是一扇永遠無法打開的怪門或死門。我們緊密糾纏住無法喘息,不知怎麽辦。

空洞的窗子卻永遠被各種各樣過路的敲擊人叩響,特別是在懶洋洋的春天,小公貓們的爪痕留在我的玻璃窗上,像巨大透明的雨球,鬼鬼祟祟,尋找溜進房間的縫隙。我總是躲在關閉的窗子裏,如一條離群索居的孤魚,小公貓們聞見魚腥味,便伺機行事。外邊,烏雲在搖晃,枯樹在歌唱,這世界上的風景和故事無非就是這樣。

我要告訴你的是九月。九月既不是一個我生命裏不同尋常的時間,也不是某一位在我的玻璃窗上留下爪痕的神秘莫測的人物。我只能告訴你,九月是我這一生中一個奇奇怪怪的看不見的門。只有這一個門我無法去碰,即使在夢中無意碰到,我也會感到要死掉。

九月的父親(“父親”在此為象征詞,正像有人稱祖國為母親一樣),在我的冥想中是夏季裏暴君一樣的臺風,專斷地掀倒一切,狂躁無攔;我的父親,一個有著尼采似的羸弱身體與躁動不安的男人,在我母親離開他的那一個濃郁的九月裏的一天,他的一個無與倫比的耳光打在我十六歲的嫩豆芽一般的臉頰上,他把我連根拔起,跌落到兩三米之外的高臺階下邊去。鮮血和無數朵迸射的金花在我緊閉的眼簾外邊彌漫綿延,透過這永遠無法彌合的兩三米的黑暗而猙獰的空間,暈厥中,家像鳥籠在半空搖晃,男人像樹在心裏搖晃。我模糊看到我父親被那個年代紛亂的人群捆綁著剃成的十字陰陽頭,漸漸膨脹成中國的彎彎扭扭的城墻,他那怪笑般的長嘯,凝固成夜幕裏永遠洗不掉的陰影。這陰影是我生命中無法穿透的男人的石墻。

我的父親,他瘋了。在茫茫黑夜的紅彤彤背景裏。

耳光,這算不上遭遇的遭遇,使我和九月走到一個故事裏,使我在這個如同堆積垃圾一樣堆積愛情的世界上成為異類和叛逆。我只與屬於內心的九月互為傾述者,分不清我們誰是誰。也許是我的潛意識拒絕分清楚。這個世界恐怕難以找到比我左胸口上那個悸動的東西更復雜混亂更難以拆解剖析的零件了。

九月,辣椒一般熾紅的太陽把瀝青路面灼成軟軟的棉花地,踏在上面像踩著重重心事,提不起精神。那男人,那個半裸著淡棕色光滑脊背的有如我父親一樣年齡的男人,高大的身軀遮擋住使我暈眩的陽光,我的恐懼光芒的眼睛被刺得淌著骯臟的淚水。他用一輛三輪車拉著我簡單的行李,也拖著我那小母狗一樣瘦骨伶仃的十六歲的身體,把我從那一個光輝燦爛的耳光下面死人一樣提起來,我們走向一個去處,一個熟悉我的故事的讀者已經熟悉的處所——城南那一座幽僻詭秘的已經廢棄了的尼姑庵。

我們背朝青石大路,經過一大片盤根錯節的放著綠熒熒鬼光的枯樹林,一大片呈赭紅色的怪石堆,又經過一座坡度很陡的破舊木橋,拐進那條半截細腸子似的胡同,胡同盡頭是一個解不開的死扣,永遠走不通。這是一條我生命裏致命的岔路。

我裹在九月的綠霧裏掩目沈思,那濃郁古怪的老樹們半掩的庵廟庭院,總是細雨紛紛,水珠在屋檐滴滴垂掛。銹紅色的地面上浮一層黯綠,樹頂飄出薄薄淡淡的青煙。我把自己重新誘回到早年這個故事中去。我始終重復又重復地迷戀於在這種危險中穿梭迷失。

……

父親們

你擋住了我

你的背影擋住了你,即使

在你蛛網般的思維裏早已布滿

坍塌了一切聲音的遺忘,即使

我已一百次長大成人

我的眼眸仍然無法邁過

你那陰影

你要我仰起多少次毀掉了的頭顱

才能真正看見男人

你要我擡起多少次失去窗欞的目光

才能望見有綠樹的蒼空

你要我走出多少無路可走的路程

才能邁出健康女人的不再鮮血淋漓的腳步

……

我的這種沈迷危險與恐怖的愛好,始於那個廢棄了的尼姑庵庭院。在九月裏。

那個半裸著脊背有著我父親一般年齡的男子,對於清純少女有一種無法自拔的沈醉癖。他的身邊總有一群嘰嘰喳喳、蹦蹦跳跳的未成年的小姑娘,我淹沒在這群乳糖味的少女之中,不美色的我退縮在她們的美色身後。我的無端的憂戚像一株早熟的小樺樹,在心裏瘋長,這一種成長徹底湮滅了我身上在那個年齡所應該擁有的燦爛。這男人他把我從那一巴掌連根擊垮的臺階底下拾到這群小女伴之中,他把我當作一條鰻魚撒在她們嫩嫩的歌聲裏,讓我學會其他小姑娘的嬌嗔與天真。

等那些剛剛發育的翹翹的小Rx房們和著她們鮮艷的活力以及能夠勾起這男人滂沱性欲的小姑娘們剛一離開,他便把我像噩夢一樣攬在他隱隱作痛的心口窩上。他那富於探險的大手滾燙地在我冰涼的瘦脊背上爬來爬去,笨手笨腳地在我的小腿上滑個沒完。有時他狂亂地在我身體上胡來一通,仍然無法排遣他糟糕透頂的絕望。於是他便耐下心來一根一根清點我身上的骨頭,以鎮定他那壓不住的欲望。

“我的小羊羔,你要長大啊。”他的眼睛有如一雙面臨刀殺的最溫情的老山羊的眼睛,濕濕地浸著水光,肢體癱軟成一堆絕望的殘骸,死死攬住我的肢體——一個黑色的噩夢,擔心著被別人或我自己的長大成人而劫持搶走。

“長大做什麽?”我說。

“長大了,我好要你。”

我渾身倦怠,頭暈惡心。他抱著我時我總是這樣,要吐的感覺。但不是因為激動。

“可是,你有老婆啊。”

“有老婆的男人是鰥夫。”他說。

“為什麽?”

“長大了你就會懂。”

“你不和你的女人睡覺嗎?”

“我們每天都睡。但這不是忠誠,它只屬於肉體。我的全部忠誠都歸屬於你。”

我聽不懂他的話。我說:“如果有老婆的男人是鰥夫,那麽以後你要了我,我就成了寡婦。我不要當寡婦。”

他楞了一下,想了想,說:“我的小羊,你哪兒來的這種思辨能力!”

他說過許多我聽不大懂的話。有一次,在一個陰雨的午後,他睜大他那雙溫柔如夢又陰郁沈重的眸子,久久凝視我。他總是穿黑顏色衣服,仿佛在心裏永遠祭奠著一位忘不掉的亡者。他說,他是為自己哀悼。然而,我看到的卻是罪惡的顏色。

那時候我喜愛讀書,終日沈醉書中。他告訴我,子宮其實就是一座圖書館,不同的女人裝不同的書。他說,我的圖書館天生是為他一人閱讀的,他要做這一座圖書館不厭其煩的惟一讀者及永不退休的館長。現在,他將耐心等待這圖書館,並準備著為之殉身。

從此,“圖書館”在我心裏就有了它詞意本身之外的引申意。

有一天,我無事可做,窮極無聊,於是忽發奇想,打算嘗試一下吃安眠藥的感覺。我的父親總是服用這個,以鎮定他那耽於興奮和激烈的大腦。我不知道我產生這個欲望或好奇心的念頭緣於什麽,但是我對於這種藥的危險略有所知。我從抽屜裏取出藥瓶,倒出九粒安定片在手心裏,然後一仰脖就全都吞咽下去。

我吃九粒安定,並不是出於我知道這九片藥會怎樣或不會怎樣。實際上,這只是出於我對單數這一數種的熱愛,和對於偶數這一數種的厭惡。我的心理莫名其妙又堅定不移地排斥偶數。而“九”是個位數裏最大的單數。

當然,也不能安全排除潛意識裏那種朦朦朧朧、似是而非的關於死亡的胡思亂想,但那是不確定的,模糊並且自己也不知道的。

不知睡了多久,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他在用力搖晃我的肩。

我稀裏糊塗,說,你幹嘛?打我?

他說。你這令人頭痛的小混蛋,你知道你在幹什麽!你吃了多少?

我告訴他,我吃了九片。我覺得很好。

他一把把我從床上提起來,像順手撿起一件睡衣那麽輕便。他命令我和他到庭院裏去跑步。那廢棄了的尼姑庵庭院遍地乖僻荒蕪的旺草和陰森淒涼的老樹。

正是夏季裏悶熱的黃昏,西邊天際血紅的夕陽躲在朽敗高大的庵堂身後。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這種時候要我和他跑步。吃過安定後的骨頭是癱軟而松懈的,我懶懶散散,東倒西歪,紐扣潦草歪錯地系著,衣褲不整。我說我渾身沒勁兒不舒服,我要回到我的床上去睡覺。

他卻獨斷地連拉帶拖讓我跟著他轉圈慢跑,他一邊跑一邊生氣地罵我。後來,我終於清醒到能夠產生憤怒之情了,我沖他大叫:你不喜歡我,幹嘛不躲開我!還非纏住我跟你一起玩兒?請你遠遠地離開我!

我沖他大叫的時候,恨不得讓那些從我嘴裏射出來的詞句全都變成一把把小刀子。

我又回我那個高臺階上面的家去了。

正是九月燠熱窒息的夜晚,我猶猶豫豫、莫名其妙地又回到這裏。那灰石階在我心裏高聳得有如一座孤山,危險得如一只男人的龐大xxxx。我沿它的脊背攀緣,想走進我那雕謝枯萎又富麗堂皇的家。

我的父親高高站立在燈光黯然的大木門前,那木門框黑洞洞散發著幽光。白皚皚的雪人般冷漠的父親嵌在木門框正中,正好是一張凝固不動的遺像。只有一只飛來飛去刺耳尖叫的大蚊子的嘶鳴,把這廢墟殘骸般的“鏡框”和它後面的那個家映襯得活起來。在這炎熱的夜晚,我父親白雪一樣漠然的神情,把這座我在此出生的童年的已廢棄的家,照射得白光閃閃,猶如一座精神病院。

我告訴他,我從很遠的那個城南廢棄了的尼姑庵的住所特地趕來,我是來為他幹活的,我來清理垃圾和收拾房間,順便來取我這個月的生活費。他站立在門口威嚴得一動不動,好像沒聽見我的話。

我用不著說第二遍,我的父親擁有著全人類最敏銳的思維,他的耳朵從來都是一只獵犬,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聲音能從他的耳畔不翼而飛。

他的神情告訴我,我來得不是時候。

在他面前,我永遠來得不是時候,從我的出生算起,我的出生奪走了我母親的全部愛心。

我父親說,家裏正有個人,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

我說,我不妨礙你們,我只是來打掃房間。

我父親說,她病了,她在流血,不能打擾。

我說,我不打擾她。

我搖搖晃晃彎身從我父親的臂下走進那個家,那個陰風瑟瑟、門廊闊綽的房間。由於光線極暗,家裏所有的物件都走了形,鬼鬼祟祟低聲輕嘆地向我獰笑,我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場夢幻。我在塵土中抹來抹去,眼睛睜大得像個偵探(一種來自於無法自控的警覺力量)。

我總是聽到我父親用他那無堅不摧的會寫書的手指關節叩擊他的書桌聲,看到重重的塵埃像在滂沱大雨裏大朵大朵掉落的玫瑰花瓣從他的書桌上滾落。我猛然轉過頭,發現我父親其實並沒有在身後。一聲緊似一聲的叩擊木桌聲以及塵土們像花瓣一樣掉落的景觀,不是由於我的幻覺,就是由於那幕情節經過無數次重復,已經被這鬼氣森森的房間裏的光或物的什麽“場”所吸收、再現。我不知道。

我忙這忙那,只在外間的書房裏穿梭,我不敢踏進裏邊的臥房。但我還是在通往臥房的過道拐角處的一個縫孔中看到了裏邊的一部分景象:

一個幽靈似的蒼白透頂的年輕女人斜靠在床榻的被垛上,她閉著眼睛,一頭驚人的濃得發綠的黑長發順著她光潔的面頰和碩大性感的嘴唇盤旋而下,像一條柔和如水的黑蛇纏繞在她完好無損的肢體上。她的領口開得極低,透明的雨幕似的一層在胸前一抹,Rx房高聳。我看不出她哪裏在流血,她的體態優雅,完整無缺。她美麗的骨盆平坦得像一本畫冊,隨時可以打開翻閱。她始終沒有張開眼,但是我卻聽到了她一兩聲怪怪的聲音,嘶啞得如一只沙錘。

縫孔中,我看不到我父親,我不知道他此時在鏡頭畫面之外的什麽部位。我只看到那女人模模糊糊像個夢。

這時,裏間我父親出了聲,那聲音極低極微。那聲音使我戰栗發抖,慌亂轉身後撤。匆忙中我感到拐角墻壁上的一個懸掛物,像一道黑影,順著我的脊背與墻壁之間的縫隙,嘩啦一聲滑落到地板上,摔了個粉碎。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是什麽。那是一個鑲嵌在玻璃鏡框中的一幅彩畫,畫面上是一條火紅的漫遊的水蛇。我從小就知道這幅畫在家裏具有相當高的地位,在父親眼裏它的價值起碼高於我。在我冥冥的感覺中,它被安置在通往我父母臥房的過道裏,充當著某種守護神的角色。

也許,在我的天性中,總有一種不自覺地打碎一切神聖之物和搗毀一切至高無上的聲音的傾向。但這只是一種掩埋在心裏的傾向而已,我絕無這種行動。我的行動從小就遠遠地躲在我思想的身後,像個永遠邁不出腳步的幼兒或懦夫,步履蹣跚;而我的思想卻在前面瘋走。整個人就這麽不協調地擰著。

在我父母的婚姻生活裏,那個華貴的玻璃鏡框無數次地無緣無故落地粉碎,奇怪的是每一次當它像一道雷一樣掉地蹦起之時,我都很偶然地正在它旁邊,或正從它身邊經過,我永遠說不清楚這件事。我不知命運為何如此編排、偽造我的錯誤!但我發誓那不是我碰壞的,沒有一次是。

現在,它又一次粉身碎骨,確切無疑。

這時,我的父親風馳電掣般沖將出來,沖我聲嘶力竭地大吼:“滾!你給我滾!你永遠毀掉我!”

他沖我吼的是什麽,我當時全沒聽到,有一陣時間我腦子裏是空的,我只是聽見一連串的雷轟隆隆炸響。

我驚恐萬狀,像那只在大木門處尖聲嘶鳴的大蚊子一樣奪路飛走。並且,永遠地從這種男性聲音裏逃跑了。

我的臉上掛著兩串熱酒一樣燙人的淚珠回到我的住所,那個九月的彌漫著苦痛的濃綠色的尼姑庵。我的嘴角挑起一絲邪惡的怪笑,有一種沖動在我心裏蠢蠢欲動,醞釀上升。這念頭使我抑制不住暗暗發笑,但這種念頭到底是緣於對仇恨心理的抵抗,還是對自己也說不清的內疚之感的補償,我不清楚。

我徑直走進那有著我父親一般年齡的男人的房間,他的女人正去值夜班。

我把自己當作一件不值錢的破爛衣服丟在他棕黑色的床榻上。那床單印滿假的清水、紅的晚霞、透明玻璃的天空,以及從情詩裏飛出去的大鳥站立在光禿禿的枝椏上,他那松軟的床榻皺皺巴巴,猶如波浪,我深深陷在浪谷裏再也不肯起來。

他立刻慌慌張張靠攏過來,臉上劃過痛楚的光芒。他把我發黑的細如鋼條的手指抓到他的手裏撫摸著,小心地試探著問我怎麽了。

我忽然尖叫一聲:“你別摸我,我會死的!”

他立刻就把我的手松開,仿佛忽然發現那段細細的手臂是一截危險的電線。

我哭起來。邊哭邊笑。一聲不響。只有淚水和笑意從嘴角滂沱而下。

那男人猶如挨了重重的一擊,整個骨架都心疼得抽縮了一圈,他把我像一件貼心小棉襖一樣抓起來抱在他的胸口上。

“你要告訴我小羊你怎麽了?”他乞求著。

“與你無關!”我含著淚水。

“我要幫助你!”

“我不需要幫助,我不需要你們!”我仍然兩眼放綠火尖聲高叫。

“你為什麽跟我吵,你這自私的小混蛋!”他用最溫柔的語調罵了我。但是,還來不及我反應過來,他已經又改了嘴,“小羊羔,告訴我你怎麽了,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麽?”

我哭出聲來,無法說話。

我的腦子裏正在努力掩埋絕望的情緒,不動聲色地把一切推向一個相反的極端。那個極端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未經世事然而已經破罐破摔了的小女人的刑場,我渴望在那個刑場上被這男人宰割,被他用匕首戳穿——無論哪一種戳穿。

終於,我對他說:“我需要……你要我!就現在……就這會兒。”

他把我從他的懷裏推開,一臉驚訝。仿佛在說,你說什麽?

他不說什麽,只是用他那滾燙的大手抹著我臉頰上好像永遠流不完的淚水。他的手被心裏的苦難磨礪得很硬,不斷地在我臉上抹來抹去,使我覺得臉頰的皮膚很痛很燙。我厭惡地掰開他的手。

我說:“你不是一直期待著我長大,等著要我嗎?我這會兒長大了,我要你現在就要我。你難道還沒有聽明白嗎?”

他搖著頭,徹底脫開了我,向後退著,一直退到身後的墻壁根腳處。

我繼續無聲地哭,那男人望著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沈默了半天,最後終於平靜又平靜地說:“小羊,告訴我一件事,你愛我嗎?‘愛’這個字你懂嗎?你這個小混蛋你懂這個字嗎?”

我立刻氣咻咻一字一頓地說:“我告訴你吧。這個字我一生出來就懂,我無師自通。我在不認識一個字的時候,就可以對這個字解釋得比世界上任何一部字典都豐富得多。但是,我還要告訴你,我不愛任何一個人,也不愛你!”

他就那樣一動不動靠著墻壁,臉上的顏色變得比墻壁還慘白,一聲不響,全身冰涼而絕望地望著我。

他一流淚我就莫名其妙地不哭了,而且產生了想笑的願望。我變得像個清醒冷靜的女法官。我說:“來吧,我準備好了。你來吧!”

那男人像沒聽見一樣,沒有反應。他一邊流淚一邊盯住我的臉頰、頸子和長長的頭發。在他的眼中,我的黑錦緞般的頭發似乎變成了一塊粗糙而骯臟的抹布,他的眼神也變成了盯住一個鄉下妓女的嫖客的眼神。

我說:“你要還是個男的,你就來吧。就現在。過了這會兒,我就沒情緒了。”

他的目光刀子一樣割在我的臉上。他變得無比陌生。我從來不認識這個流淚的生疏的拒絕著我的男人。他的目光從來都是一團鷙鳥般的兇狠,四處搜尋著我的聲音,捕獲著我的影子,等待著把他那在苦痛的心裏瘋長起來的常春樹戳入惟一能救他的那個粉紅色夢裏,並與他一起被風刮起來浮到山峰。

“你聽見沒有?這不是你渴望已久的嗎?”我憤怒著,聲嘶力竭地高叫,“如果你現在不要,我就到街上去,找一個英俊的年輕男人,就在街上那樣,就在掛滿高壓線與貼著危險二字的電線桿下邊那樣,然後讓警察把我抓走。”

說完,我從他的床上像一條魚溜下來,朝著房門走去。我不想後果。

這時,那男人走近我,踟躕著……然後,他忽然一反常態,像猛虎一樣撲上來,一聲不吭。他惡狠狠地撕開我的衣服,用牙齒濕漉漉地咬在我骨節空出的鎖骨上。並且,打算把我啄瞎那樣用力親吻我的雙眼。他那充當殺手的嘴唇流溢著冰冷刺骨的邪惡光彩。他扒掉我的涼鞋,用他那堅實有力的胳臂輕而易舉地就把我淩空扔回到床上……

那個重量和熱度對於一個十六歲鮮嫩的生命真是世界末日。

然而,我要的就是世界末日!

這世界難道還有什麽比世界末日更輝煌更富有魅力嗎?還有什麽比醉生夢死、出賣靈肉更擁有令人絕望的振奮之情嗎?

我們一同哭著做著,毫無廉恥與羞澀。他被我的行為擊得狂怒地嚎叫,像一只瘋狗。忽然,我覺得撕心裂腑地一陣痛,我一邊害怕地哭著,一邊好聲乞求他停止,停止下來。他也哭著,像一架失去操縱者的機器停不下來。

然後,我開始高聲咒罵他,“你是個畜生,流氓,臭豬,劊子手!你毀了我的身體!”

他低沈而壓抑地回擊了:“你這個小婊子,小妖婆,小蕩婦,小瘋子……你毀了我!你知道嗎你毀了我的魂!”

然後,“小婊子小妖婆小蕩婦小瘋子”這些詞匯就變成了毫無語詞意義的一串串氣泡似的聲音,它只是一種節奏,循環往復。

這聲音重復到最後的時候,我的嘴角開始卷起了笑意,我忽然發現這聲音是那麽的悅耳動聽、美妙高貴,我發現我是那麽地喜愛這聲音,我想不出世界上還有哪一種對女性的呼喚比這聲音更令人心情激蕩,更純潔尊貴。

喘息,吟泣,淚水,咒罵混成一片……

十幾年過去,我又一次追憶那放浪形骸的故事,我發現它仍然沒有死去。

今天,我在紙頁上一字一字復述那遙遠了的九月裏的殘忍故事,完全是出於一種自我較量的心理,面對九月我無能為力。

奇怪的是,當那些陳舊之事剛一落到紙頁上,字跡馬上就開始褪色變黃。我想,大概是想像力縮短了這漫長時光的緣故吧。

我心裏仍然被刺得難過,像微弱的電流穿過去,但我毫無愧疚之情。

九月之門啊,我在門的這一邊堅持著,無望又堅定地等候你的裁決!

當清晨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的頭正俯貼在他乳白色的大睡袍上,那睡袍上印滿一只只毒蠍子狀的黑色與赭石色交雜的花葉,刺眼奪目,使我覺得我正枕在一座淒涼荒蕪的墳頭上。那心臟像個激烈的鼓手,即使他在沈睡之中,它仍然在距我的耳朵三寸遠的上方嘭嘭嘭地狂跳著。我用心傾聽了一會兒那胸腔裏滾出的哀鳴般的銅管樂,才發現那嘭嘭嘭的聲音其實是來自窗外,那是九月的晨雨,房門被巨大的雨珠敲擊得顫動不已,門外邊還有病鳥搖撼樹枝的聲音。

雨聲使我感到一種異樣的涼意,整個房間像死了一樣空曠沈寂。

我動了動頸子,腦子便運轉起來。我首先想起我在夢境中出現的幾幕切斷連貫性的畫面:

那一座雪白的圖書館的臺階高聳入雲,一個父親般蒼老的男人在吃力地攀爬,他臉色灰白,面容憔悴,跌跌撞撞,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從他的肺腑裏艱難地湧出,他大聲呻吟,仿佛死到臨頭。我焦急起來,深入夢中走近去看他,並把手輕柔地放在他的額頭上。這時,我才看清那原來是一具木乃伊……然後,是一些雄性的年輕笨驢在圖書館外圍的大理石臺階下邊的綠草坪上亂轉圈,發出嘈雜急切的嚎叫……再然後,是一群松林般的綠警察包周過來,維持秩序,他們高高翹翹舉著各自的手槍,從四周的早已摸索清楚的土紅色羊腸小道探尋過來。可是,圖書館外邊的擁鬧秩序還沒有清理好,那些圍觀者已經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公驢們的行列,變成了一條條急惶惶的綠驢……這世界是怎麽一回事啊?

我倚著這個廢墟般的老態男人的肢體,獨自醒著,獨自品味那十六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思緒。絕望的情緒蝕透了我的心。

這個有如我父親般年齡的男人仍在沈睡,無聲無息。我動了動,想讓他醒過來對我說點什麽。盡管說什麽全是廢話。

他沒有動靜。我側身看了看他的臉,他的臉頰上刻滿地圖的紋路,你沿著那紋路便可以讀懂他苦痛的內心景象。這景象被結結實實然而又殘缺不全的愛情磨損得百孔千瘡,滿目瘡痍,支離破碎。我用手在他的臉上輕輕拍了幾下,他的頭顱在我的拍打下沈甸甸地微微晃動,那種恬靜安詳之態仿佛是找到了生命與靈魂的雙重歸宿。

看著他,我忽然想起了我臉上閃電般滑過的那一扇無與倫比的耳光。我這輩子也沒有嘗試過打別人耳光的手感,盡管我在想像裏一次又一次地像個復仇者一樣打過傷害我的人的耳光。我摸了摸我的那一側臉頰,想笑。果不其然,我真的就聽到了嗤嗤的笑聲,我真的笑出來了。於是,我再次用手掌輕輕拍他的臉。一個人發笑不免顯得傻氣。

他仍然沒動靜。我坐起來。

晨光已從窗欞的邊角伸到床上來,他的身軀正向右側臥,左邊的半個臉頰便清晰起來。我發現他的樣子冷靜得瘆人,腦袋歪垂著晃晃蕩蕩掛在脖頸上。我這才猛然感覺到,我挨著他的那一側身體以及拍在他臉上的手指嗖嗖發涼,他活像一只大冰箱,或是一座沈睡多年的紀念碑。

一個念頭從我的腳底疾風似的躥上頭頂,我被這念頭嚇得目瞪口呆,手腳冰涼,血液立刻全部凍結起來。

我霍地翻身下地,赤腳退縮到墻角,遠遠地看他。我不敢拉開窗簾,但我想看見他胸膛上起伏的喘息,睫毛上閃落的顫動。我吃力而驚懼地看,但我什麽都沒看到。他看上去完全變成了這廢棄的尼姑庵裏的那一座停擺銹死的老鐘。

我堅持著,抵抗著那念頭,久久地看他,仿佛在說服自己。

屋外,雨聲遁去,太陽已高掛東天,這殘酷的太陽還是升起來了。時間的壓力,一秒比一秒重。淡黃色的光芒穿透顫動的茂樹和破損的窗子,斜灑在他的身上和床上,晃晃悠悠,隆隆作響,昏暗的房間變成一只墓穴。

這一切使我遍體生涼,這涼意像疼痛一樣在血管裏緩緩擴散。

最後,我對自己說:他死了!

這一結論性的判斷,便結束了我懸而未定的恐懼。

我走過去,俯身凝視他。這張死人的臉孔使我看到了另外一個活人的臉孔:他那終於安靜沈寂下來的男性的頭顱,使我看到了另外一個永遠躁動不安的男性的頭顱,這頭顱給我生命以毀滅、以安全以恐懼、以依戀以仇恨……

我終於再也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同時,我第一次從這張安詳蒼老的男人的臉上感到了自己心中升起的一片愛意。我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掄圓了我那纖纖的手臂,在這張死人的臉頰上來了一個光芒四射的響亮耳光!這耳光充滿了十六歲的絕望愛情。

然後,我發現,這耳光其實又一次是在我的想像裏完成的。我在做此想像時,心裏看到的已不再是眼前這男人。我的手臂一直柔軟無力地垂在我右側的肋骨上,從不曾揮動。

我用力看了眼前這男人最後一眼。這是我第一眼看見他,我的眼裏猛然湧滿了淚水……

接下來的事件情節過於緊湊。十幾年的如夢時光似乎已使我記憶不清。

(即使如此,我仍然被我講述的這個也許是虛構的恐怖記憶驚呆了。我驚懼地看著我故事裏偽造的第一人稱,我不知道她是誰。因為我天生是個作小說的人,所以我的任何記憶都是不可靠的。在藍蒼蒼恬靜的夏日星空下與在狂風大作的冷冬天氣裏,追憶同一件舊事,我會把這件舊事記憶成面目皆非、徹底悖反的兩件事情。)

接下來的次序大致和那個夢裏的一樣:先是一片嘈雜浮動的人群,一片令我頭暈的喧囂;然後是一片森林般的綠色警察推搡著把我帶走,他們在逮捕我時對一絲未掛的我進行了包裹;再然後是雪白的醫院,大冰箱一樣的太平間,和一份科學論文似的驗屍報告。

××,男性。死因是一種特殊的自縊——性縊死。死者頸部不易察覺的手指勒溝及斑漬,均與死者本人相吻合。醫學解釋為,死者為獲得半窒息狀態的快感,拒絕呼吸缺氧而亡。

我稀裏糊塗,莫名奇妙。一點也搞不懂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沒有被投進監獄,而是被重新放回九月裏鏡子般熠熠閃爍的陽光中。

那個尼姑庵庭院裏,高大的樹枝重疊交錯,在頭頂沙沙作響,響得我心底堆滿了綠綠的寂寞和一種沒有準確對象的思念。我的瘦鴨爪似的裸腳旁,濃郁得如蜜似酒的石竹、天竺葵、矢菊野蒿們古怪的吟唱,挽歌一般點綴著這世界末日。遍地艷花在我眼裏全是撒在棺材上的祭奠之花。這世界遍地棺材。

我無比懊喪,想不明白為什麽不把我投到監獄裏去,而非要把我留在外邊四敞大開的陽光中。那陽光爬在肢體上,不動聲色,貌似溫暖,卻充滿冷冷的殺機。

很多年過去,許多問題想得骨頭發涼,仍然想不明白。大概是腦子裏問題太多的緣故,有一天,我對著鏡子端詳自己模糊不清的臉頰時,忽然發現我太陽穴下邊的耳朵上,墜著兩只白光閃閃的“?”造型的奇大無比的耳環,我走路或擺動頸部時,那耳環就影子似的跟著我的腳步丁冬作響,怪聲怪氣,那聲音追命地敲擊在九月的門上。

我發誓那耳環不是我或別人戴上去的,它肯定是自己長出來的。

靜寂之夜,我仍然習慣沈湎於九月這扇打不開的死門。我在設想自己的死期,這種沒完沒了、不厭其煩的設想,簡直成為我生命裏一個無法抵禦的誘惑。死在九月,死在九月,我每天想,這是我惟一的夢想。

我無需等待那顏色褪到盡頭,敗局早已註定。

我想,那九月的歌為我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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