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明天我要和草一起上班 下

晚飯後的時間,我在一片翠菊裡見到了花神。

一朵翠菊舉了一張笑臉給我看。花瓣圍繞在笑臉周圍,像是嬰孩的臉龐一樣天真。

我驚訝住,用手指肚觸摸了一下笑臉,硬硬的,這花顔的眼睛嘴巴絕不是指甲掐出來,也不是硬物戳出來,而是自然長成的。我看了周圍幾百朵盛開的翠菊花,只有這一枝舉著一張笑臉。

我叫了阿霞來看。阿霞叫了阿尼蘇來看。阿尼蘇叫了達西來看。達西叫了韋小寶來看。韋小寶叫了烏瓊來看。烏瓊叫了麗娜來看。最後大家都來看了。

趙紅松舉起手機,差點要把這張笑臉直播給全世界。

那裡有幾百朵花,只有一朵是長出笑臉來,這不是花神是什麼。

草原上的花神有時候以風的形式出現,風促成花草們的愛情,也播散花草們的種子。有時候以蜜蜂的形式出現,蜜蜂蒞臨每一朵盛開的鮮花,不厭其煩地對花朵表示祝賀。有時候以馬蹄的形式出現,馬兒奔跑過原野,馬蹄帶走花的消息。有時候以笑臉的形式出現,她來迎接光臨草場的新人,表達花花草草們的歡喜。

我必須深刻領會這一朵翠菊的意圖,接受它對我的鼓舞。如此微小又隆重的儀式,在八月的傍晚完成,讓人感到寂靜又歡喜。

芍藥感受到了八月的風,趕緊結出了種子。

芍藥的種子像是豆莢,那麼硬挺。

我曾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從鞏乃斯國家森林公園一直開車到和靜,又從和靜開車到黃廟。我在黃廟的寺院裡見到幾叢芍藥,芍藥們在寺院的誦經聲裡結出了種子。

風傳遞消息。從黃廟吹到和靜,吹到內蒙古高原,吹到呼倫貝爾,吹到這片叫做芍藥坡的山坡上。風一路走了一十九天零三十二分鍾。風走走停停,有點任性,時速不好估算。但是風讓沿途的芍藥、柴胡、針茅、橘梗相繼結出了種子。

老趙給我一捧種子,來自於他家的菜園。

那裡有倭瓜、黃瓜、大蒜、小番茄、韭菜、大蔥以及俄羅斯百合——倭瓜巨大,韭菜正在開花,俄羅斯百合舉著橘色的花束。俄羅斯百合把烏黑的種子結在莖與葉的結合部,簡直令人驚訝。

老趙給我一把鏟子,讓我們把一些花花草草的種子種在山坡上。

這個季節也能播種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花花草草的種子成熟後,就隨便地把自己種進了草叢裡。然後它們會在漫長的時間裡耐心等待,直到有一天時機來臨,迅速發芽。

我們用一把鏟子,不過是在名義上幫助它們,用實際行動表明我們是一夥兒的。

然後我們把自己種進草叢裡。

太陽西斜,快下班了,我們就在草地上坐著,和牧民說話。

牧民說話聲音輕輕的。他們從不會高聲說話,這真是一種美德。草原那麼大,天大地大,他們唱歌時聲音大大的,能飄很遠,但平時跟人說話,輕聲細語,就像一株草在說話。

他輕輕地算錢給我們聽,「草場補貼,草料,前年五百,太貴了,很多人把牛和馬賣了。去年草料便宜一點,三百……不算牛的費用,一年的生活費是十多萬元。」

風吹草動。聽莊稼人聊收成,聽牧羊人說草料與牛羊羔,聽捕魚人聊水中的魚蝦,聽林業工人聊深山鬼獸,都是很有樂趣的事。

在草原上,你也一定不會感到寂寞。你可以給自己找到很多樂趣。

比如雲就很好看。雲變化多端,低低的,就好像在草尖上。雲的邊緣也很清晰,像一頭龜,也像一匹鯨。這樣說可能不對,因為牧民說,一個馬,一個鯨,一個龜。量詞其實不要緊,也可以省略。

可是,一片雲就很抽象,像是《哥德巴赫猜想》裡的數學題。一片雲遇到另一片雲,它們相互擁抱。

在雲底下。我們在草地上再坐一會兒吧,我們剛好來談個戀愛。

我們輕輕地說話,像兩株草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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