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惠譯: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書摘·綠子篇 下

為什麼會冒出這麼多煙來呢?我想著。看不見火苗,也沒有蔓延的樣子,只有黑煙不斷往上飄。到底在這麼長的時間裡燒掉了什麼東西?我真是想不透。

「不過,那也不全是我的錯。雖然我承認有薄情之處,但是,如果他們我父親和母親再多愛我一點的話,我想我會有不同的感受,會更悲傷難過的!」

「你認為他們不太愛你?」

她轉頭看著我的臉,然後用力點點頭。「大概在不完全愛與完全不愛之間吧。我一直很渴望他們的愛。即使一次就好,我渴望擁有完全的愛!能讓我覺得夠了、飽了,能夠說『謝謝這一頓飽餐』那樣的愛。一次就好!僅僅一次就好!但是他們一次也沒有給我!我一撒嬌就被推開,抱怨我是賠錢貨。一直都是這樣。因此我私下決定,要自己去尋找一個永遠都會百分之百愛我的人。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就下了這樣的決心!」

「了不起!」我佩服地說道。「那麼,有沒有成果?」

「很難。」阿綠說。然後望著煙想了一下。「大概是等了大久了吧!我追求完美的東西。所以很難。」

「你要一份完美的愛?」

「也不是。我沒有資格要求那樣。我追求的是一種單純的真情,一種完美的真情。比方說,現在我跟你說我想吃草莓蛋糕,你就丟下一切,跑去為我買!然後喘著氣回來對我說:『阿綠!你看!草莓蛋糕!』放到我面前。但是我會說:『哼!我現在不想吃啦!』然後就把蛋糕從窗子丟出去。我要的愛情是這樣的。」

「但是我覺得這和愛情完全沒有任何關係嘛!」我稍稍愕然地說道。

「有啊!只是你不知道罷了。」阿綠說道。「對女人來說,這其中有很重要的意義!」

「你是說把草莓蛋糕丟出窗外這件事?」

「是啊!我希望對方會說:『知道了!阿綠,我知道啦。我應該早曉得你不會想吃草莓蛋糕,我真是笨得像驢子一樣不用大腦。對不起!我再去給你買別的。你喜歡什麼?巧克力泡芙?還是起士蛋糕?』」「然後呢?」

「如果他這樣對我,那我一定死心踏地愛他羅!」

「我覺得這話不盡合理。」

「但是對我來說,這就是愛。雖然沒有人了解我。」阿綠說著,就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搖搖頭。「對於某一種人來說,愛情就是從一些很瑣碎、無聊之處開始的。甚至不這樣,就無法開始。」

「我第一次遇到像你這種想法的女孩。」我說。

「對我說這句話的人可就多了。」她一面把弄著手指頭,一面說:「但是,我是認真地這麼認為。我只是說老實話而已,我從來沒想過要有與眾不同的想法,也不追求特別的東西。但是我說了實話,別人卻以為是玩笑或作戲!所以常常增添許多麻煩。」

「所以你才想死在火災裡。」

「哎唷!不是啦!那只是一種好奇心罷了。」

「死在火災裡?」

「不是。我是想看看你會有什麼反應。」阿綠說。「不過,死亡的本身,我一點都不害怕。真的!被這種煙霧包圍,然後失去知覺就這樣死去,只不過是一瞬間而已,一點都不恐怖。我母親或其他親戚,他們都是生了大病,好不容易脫離痛苦而死的。他們總算和我有血緣關係。他們從生病到死去都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最後連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如果說還有一點殘存的意識,也只是痛苦的感覺罷了。」

阿綠銜著一根萬寶路香菸,點上火。

「我怕的是這種死亡方式。死亡的陰影一點一點地侵蝕著生命的領域,當你發現時,已經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了。周圍的人也覺得與其說我是活人,不如說更近於死人。這種情況是最令人憎惡的,我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又經過三十分鐘之後,火災才完全平息。好像沒有蔓延,也沒有人員傷亡的樣子。留下來的那輛消防車也要回去了,人群也吱吱喳喳地走回店裡去。只剩下管制交通的巡邏車留在路上,警燈在那裡不停地轉動著。不知道哪裡飛來的兩只烏鴉停在電線的頂端,正在眺望著地上的景況。

火災一旦結束,阿綠就顯得沒精打采,全身無力地茫然眺望遠空。而且幾乎不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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