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超·駱一禾:敲響的火在倒下來…… 中

駱一禾的重要詩作《修遠》,從精神維度上與屈原《離騷》「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密切相關。他在詩中表達了詩人應「是被平地拔出的」持志前行的人文精神履踐者。他的方向是「北方」,因為就精神坐標而言,北就是向上。「金光出於北方」,詩人在北斗中暢飲,「方向的誕生/血就砍在了地上」,詩人說「與罪惡我有健康的競技」,因此,詩歌不僅是語言的技藝,不僅是情感的宣泄,還是人精神的修持歷練。在他看來,精神的上升或孤獨自我獲啟是一體的。這使他敢於渾身大火「在一條天路上走著我自己」:

這遠方的太陽:深淵的火精神寒爽,獨自燦爛不使我被庸人和時代所赦免

再如:

在黑暗的籠罩中清澈見底是多麽恐怖在白閃閃的水面上下沈在自己的光明中下沈一直到老、至水底

這場較力是不祥的。但駱一禾沒有像現代詩人那樣表現自己的騷動不寧或激憤,他用一種天樂齊鳴的清音沖淡了詩中善惡對峙的強烈效果。他的「向下」之路(「在自己的光明中下沈」),更像是為精神升入「屋宇」之巔所鋪設的臺基,而不是通過「我」的失敗來褻瀆神聖的缺席。如果說在駱一禾某些詩中(特別是那首有名的《日和夜》)也顯豁地呈現了悵惘和陰郁,那也只是表明在他生命的瞬間展開中,「天空預示般地將陰影投在你的頭上」(荷爾德林《日爾曼尼亞》)。這種天空的「陰影」是高不可及的,幾至造成對詩人的壓迫、審視,這與那般由自我迷戀走向自我懷疑和毀滅的詩人,不可作同日語。正像詩人所說,「黑暗是永恒的,而光明/必須運行……」

駱一禾的詩節奏緩慢、平穩。在錯落不齊的詩行中,他試圖以插入短促尖新的獨詞句來調整節奏以造成跌宕效果。但很少能充分實現。他太有耐性了,情感一絲一縷抽取出來,深念美德的詩人,難以漂亮地實現「爆發」狀態。但也恰緣於此,使駱一禾詩歌的語音及句群,像是堅定駛往「聖地」的方陣,稱頌、肅穆、永不衰退。因此,如果說海子的詩歌不乏莊嚴長號的啟示之音的話,謙遜的駱一禾則說要將自己的詩歌「裝入排簫」,在黑暗中輕聲吹奏,和雨後的新月一起帶給人夙夜匪懈的交流、溝通和對話。

在詩學立場上,駱一禾強調身心合一意義上的性靈本體論。但他反對由此導向「放縱主義」(Bohemianism)——這是我們常見的詩人性靈擴張的後果。怎樣整合這一矛盾狀態?他選擇了永恒理念圖式對性靈的加入。這種「加入」,使個體生命的性靈本體論不再按這個概念的準確內含體現於他的詩學中。因此,他的詩學意志很難施放於廣大的詩人/讀者,他們寧願放棄他的詩學而專注於他的創作本身。這無論如何是十分可惜的事。在貧乏的時代,詩學立場要想征服眾人,最簡潔的辦法是走各式各樣的極端,以令人目眩的片面的強光,刺瞎讀者的視力。而他太像個宿儒了,他不屑於說:「嗨!此處嚴禁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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