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酥是一種到嘴便化的酥餅,聽聽名稱都是香的。它是早年我家獨一無二的點心。是母親別出心裁,利用白玉蘭花瓣,和了麵粉雞蛋,做出來的酥餅。 

白玉蘭並不是白蘭花。白蘭花是六七月盛夏時開的,花朵長長的,花苞像個橄欖核,只稍稍裂開一點尖端,就得採下來,一朵朵排在盛淺水的盤子裡,上面蓋一塊濕紗布,等兩三小時,香氣散佈出來,花瓣也微微張開了,然後用絲線或細鐵絲穿起來。兩朵一對,或四朵一排,掛在胸前,或插在鬢髮邊,是婦女們夏天的妝飾。但只一天工夫,花瓣就黃了,香氣也轉變成一種怪味。

 

母親並不怎麼喜歡白蘭花。除了摘幾朵供佛以外,都是請花匠阿標叔摘下,滿籃地提去送左鄰右舍。我家花庭院牆邊,有一株幾丈高的白蘭花,每天有冒不完的花苞,摘不盡的花。阿標叔都要架梯子爬上去摘,我在樹下捧籃子接,濃烈的花香,薰得人頭都昏昏然了。 

母親不喜歡白蘭花,也是因為它的香氣太濃烈。她比較喜歡名稱跟它相似、香味卻非常清淡的白玉蘭。白玉蘭一季只開四五朵,一朵朵逐次地開,開得很慢,謝得也很慢。花朵有湯碗那麼大,花瓣一片片像湯匙似的,很厚實,開放時就像由大而小的碗疊在一起,花總是藏在大片濃密的葉叢間,把清香慢慢兒散佈開來。

 

白玉蘭的開放,都在中秋前後。那時母親每天都到院子裡抬頭看看、聞聞花香。只開一朵花,當然不能採下來的。直等它一瓣瓣自然謝落了,母親連忙拾起,深怕花瓣著土就爛了。因為白玉蘭花瓣是可以做餅吃的。母親把它先放在乾淨籃子裡,也不能用水洗,一洗香味就走了。等水分略乾後,就用手指輕輕剝碎(也不能用刀切,怕有鐵腥味)。剝碎後和入麵粉雞蛋中拌勻,只加少許白糖,用大匙兜了放在淺油鍋裡,文火半煎半烤,等兩面微黃,就可以吃了,既香又軟又不膩口。熟透了的玉蘭花瓣,有點粉粉的,像嫩栗而更清香。 

每年的中秋節,我家城裡朋友送來的月餅,種類繁多,除了面上撒芝麻的月光餅似外,還有蘇式月餅、廣式月餅。哪一種母親也不愛吃。她的興趣是切月餅,厚厚的廣式月餅切開來,裡面是各種不同的餡兒。母親只看一眼,聞一下就飽了。她總是說:「這種月餅,滿肚子的餡兒,到底是吃皮還是吃心子呢。連供佛也不合適,因為都是葷油和的。」所以她都是拿來送左鄰右舍。

 

「潘宅」的廣式月餅,是鄰居們最歆羨的,未到中秋,早已在盼待了。我呢,守在母親邊上,看她把一個個月餅切開,每個切四分,不同的餡兒配搭起來,每家一分。她把月餅用盤子放在一個四層的精緻竹編盒子裡,叫我提了挨家去分,讓每家都嚐嚐不同的餡兒。但她總不忘加入一分她自己做的玉蘭酥。「也要讓大家嚐嚐我的土月餅嘛!」她得意地說。 

分月餅當然是我最最討好的差事。每家吃了月餅,都對母親說:「廣式月餅、蘇式月餅,就是稀奇點,哪裡比得你做的玉蘭酥,吃得我們舌頭都掉下來了。」聽得母親好高興,她那一臉快慰的微笑,真好比中秋節的月光一樣的明亮美麗呢。

 

母親只是喜歡做,自己吃得很少。老師說她是辛勤的蜜蜂,我就唸起他口傳我的那兩句詩:「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唸了一遍又一遍,像唱山歌似的。老師問我懂這意思嗎?我說:「當然懂呀。蜜蜂忙了一大陣,蜜卻被人拿去了。」母親聽了笑笑說:「你懂就好了。蜜蜂是很辛苦的,但是我寧願你做一隻勤快的蜜蜂,可千萬別做討人厭的蒼蠅啊。」我咯咯地笑了。 

我嘴雖說懂,其實哪裡懂呢?我若真的懂了,就不會像一隻蒼蠅似的,老是嗡嗡地糾纏著母親,而不幫一點點的忙了。

 

如今每回想起清香的玉蘭酥與母親所做的各種美味,心頭就感到陣陣辛酸。母親,一隻辛苦的蜜蜂,終年忙碌無怨無艾,她默默地奉獻一生,也默默地歸去了。

幾十年來,我從未見過家鄉的那種清香白玉蘭樹,也無從學做香軟的玉蘭酥。中秋節一年年地度過,異鄉歲月,草草勞人,心頭所有的,只有無限的思親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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