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東北一寸一寸向下沈淪 の 傷兵

國軍的軍紀變壞,憲兵隊冷衙變熱,民眾紛紛前來投訴,要求制止軍人欺壓。憲兵巡查沿途取締違紀事項,每天帶回整頁記錄,有時加上需要“帶隊處理”的軍人。郭偉班長專門負責處理這些案子,我是他的助手,往往忙到三更半夜才得休息。

軍紀是怎麽變壞的呢?第一個原因是傷兵增加。

軍隊作戰,官兵當然有傷亡。傷者先由野戰醫院緊急治療,轉到後方醫院繼續治療,他們或因留下後遺症,不能再上戰場,或因心灰意冷,不願再上戰場,千方百計保留傷員的身份長期留院,於是後方醫院兼有收容所的性質。好萊塢出品的電影裏有一場戲,炸掉一條腿的大兵和炸瞎一隻眼的大兵額手相慶:“對我們來說,戰爭已經過去,我們可以回家了!”國軍的傷兵無家可歸,你兩條腿離家,怎麽能一條腿回去?而且戰爭對他們並未過去,他們的家鄉在解放區,缺一條腿或瞎一隻眼,正是他殘害人民的罪證,不能掩飾,無法原諒。這些人逗留戲院,遊蕩街頭,心理不平衡,見誰跟誰生氣。

那時社會歧視“殘廢”的人,多少民間故事以嘲笑他們為題材,連兒童都以捉弄聾啞為樂。那時,基督教認為殘廢是上帝的懲罰,佛教認為殘廢是前世的業報。中國人把殘廢改成殘障,再改成肢體障礙,花了四十年的時間。四十年前,給殘障的人讓路、開門、預留座位,根本是不可想像的事。政府對傷兵沒有康樂服務,沒有職業訓練,沒有教育補習,沒有宗教陶冶,甚至連醫藥衛生也照顧不周。九十年代,我讀到美國心理學會一份調查報告,人若生活在困難的環境裏,長期受疏忽蔑視,容易產生暴力傾向,這時人經常憤怒,愛打架,任意破壞物品虐待動物,喜歡攜帶武器。我覺得這番話幾乎是為四十年代沈陽的傷兵而設。


傷兵還想活,還想活得有自尊心,只有結隊聚眾提高自己的地位,他們發現,一個傷兵是弱勢,一群傷兵就是強勢。他們並不遊行請願、奔走陳情,那時不興這個,他們結夥橫行,強力開辟生存空間,用他們自己的辦法向社會討公道、求補償,例如成群結隊吃館子,上澡堂子,坐車,看戲,都不付錢,而且動不動把館子戲院砸了。老百姓眾口流傳的順口溜把“四大害”擴充為“十大害”,傷兵入選。沈陽市是東北軍政首長集中辦公的地方,傷兵還相當收斂,到了偏遠縣市,他們簡直沒有顧忌。陜西安康是我和文學結緣的地方,我手頭有一部《安康市誌》,明文記載安康八二醫院傷兵激起公憤,民眾衝進醫院,殺傷四人,醫院連夜遷走。

我和傷兵有很多接觸,我納悶,他們為何不和市民和善相處。有一個傷兵對我說,他也很想發展軍民關係,很想和老百姓起碼有點頭之交,無奈男人看見他就捂鼻子,女人轉身就跑。有一次他到公園散步,看見一個很可愛的小男孩,他走過去朝那男孩微笑,做母親的立刻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裏,向他怒目而視。他說我們是傷兵,只能做壞事,不能做好事,我們進飯店白吃白喝,社會能接受,大家認為我們就是這麽個料子,我們做別的,社會不接受,認為我們不配幹那個。


他說將領以前玩弄他,現在政府捨棄他。二十多年以後,我自己有了孩子,孩子玩塑膠小兵,排列陣勢,發現缺腿斷手的小兵,挑出來丟掉,我在旁想起沈陽的傷兵,想了很久。

他說小時候信奉基督,後來想上教堂,他告訴我在沈陽進教堂的經驗。他只有一隻腳,腋下拄著大拐杖,禮拜堂的大門正對著講壇,牧師正在講道,他走進去的時候,會眾正在唱詩,他熟悉那首詩:


為你,為你,我命曾捨,

你捨何事為我?

為你,為你,我身曾捨,

你忍何辱為我?


他說,會眾看他走進來,立刻閉起嘴巴。他的拐杖落地,發出沈重的聲音,咚、咚、咚,他一步一步往裏面走,全堂聽眾都轉過臉看他,好像都在等待什麽。他忽然明白了,他聞到的氣味,看到的臉色,知道那些人等他退出去,認為他不該進來,他轉身往外走,他聽見禮拜堂的大門在背後關上。

他向我大聲質問:“我的上帝,你為什麽離棄我?”那年代教會使我們跌倒。後來我知道,不是上帝離棄我們,是上帝的代理人離棄我們,三十年後,我越過代理人,直接恢復信仰,有時想起那個傷兵,猜想他的靈魂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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