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嗎，你們一家三代去旅行，看著老人的笑臉，妻小的笑臉，你告訴自己：“來生，我願意再次和你們在一起。”


唸北島的《歲末》首節――


從一年的開始到終結
我走了許多年
讓歲月彎成了弓
到處是退休者的鞋
私人的塵土 / 公共的垃圾


有的朋友少不了要問，同一年的一月一日，走到十二月三十一日，不就是一年，何來多年？當日曆上的時間撞上心頭的時間，外在的空間與內在的空間重疊，難免沈重起來；許多年代的許多事件，在內心的對話裏碰頭甚至爭辯，眼前與腳下雖是一年，在精神與感情上，倒成了陡拔山嶺的沈重漫長――像弓般彎曲了，生活遂是急速射遠的箭。急速的，許多人從原想做的事情中辭退，像舊鞋子一樣被丟棄，成為別人心目中的塵土與垃圾。


雨雲鉛灰的歌調，在第二節詩裏更低壓下來――


這並不是重要的一年
鐵錘閑著，而我
向以後的日子借光
窺見一把白金尺
在鐵砧上


北島是流亡美國的中國詩人，將他的文字作政治解碼，或許可以少傷腦筋。然而，詩的意義和人的意義，假如能在人和詩的交流中，不斷翻新與豐富，詩的生命應該比政治更久遠。當我在“而我 / 向以後的日子借光”句下劃線；再用不同的顏色的筆劃上“白金尺”三字，在特定的歷史境遇外，我想得更多的是，是活生生的，會哭會笑的，大寫的，人；以及人的存在的圈圈框框；誰又未曾有過“這不是重要的一 年”的渺茫？無深度、無重量的，“讓歲月彎成了弓”；心事重重，竟又無所事事？

另一方面，年歲的終結，總也召喚著年歲的開始；照亮下一步的光線在那裏？北島是“向以後的日子借光”，他看見了“白金尺”，卻是在鐵錘和鐵砧之間。你呢？你看見了你的白金尺，或衡量你的生命價值的東西嗎？它在甚麼與甚麼之間？向從前的日子借光吧；找回從前那一個個曾讓光芒浸透的自己。這是每個人一生中最偉大的尋人任務。


上課時，我常鼓勵學員寫下個人難忘的的記憶；還記得嗎，上幼兒園第一回握筆寫字拿了一個星星，你一回家便急不及待告訴媽媽；多少年後，你的一個重要創想獲得公司接納，你在第一時間打電話向心愛的人報喜？初中時有個異性同學，你注意到他他也注意到你，你開始知道，有個人關心和聊天多好？記得嗎，高中時有一道數學題，沒一位同學會做，除了你；大學時，你曾為了一些抽象的問題，瘋狂的鑽進艱深的文字，並與無辜的人爭得臉紅耳赤；多年後，你獨排眾議在一項計劃中造就非凡？記得嗎，你上班的第二天，不僅老板和同事都好，還意外的讓你碰上了愛情？妻子答應嫁給你的那一刻，你想向全世界宣告你的感激？自己創業後，山窮水盡後居然賺到第一個百萬？孩子出世的那一瞬間，你滿面淚水謝謝老天？

還記得嗎，你忘我的投入社群工作，在急流勇退的那一刻，心裏覺得很瞧得起自己？你曾經講過一個笑話，大家笑得幾乎可以從椅子上滾下來？記得嗎，你們一家三代去旅行，看著老人的笑臉，妻小的笑臉，你告訴自己：“來生，我願意再次和你們在一起。”不再年輕的某個深夜，翻著舊手記，年歲搖晃，可窗外夜籟有聲傳來：“真有來生，做回自己也還真不錯。”

可覺知可感動的經驗，讓我們在看似“讓歲月彎成了弓”，“並不重要的一年”又一年，總算看見了一座座山嶺，曠野不再平庸失焦。生命的光就照在那兒，自己很滿意自己的存在。馬斯羅所說的“高峰經驗”；沒有狐疑，只有澄靜，沒有割裂，只有完整的幸福感。用那身心和性靈的最佳狀態，澆灌此刻當下的腳步，生命總有原創的新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