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花襖今年八十歲了,年輕時一直是淘金漢。解放後,他在合作社裏餵牲口,閑時出去打魚,是遠近聞名的捕魚能手。人們說他的金子多得可以再建一個漠那小鎮。從六十歲開始,一聽說沒兒沒女的老太婆沒人要了,他就把她背回家。這樣,一共背了七個老太婆,他為她們送了終,然後把她們埋葬在一片墳地上,豎起木碑。我倒覺得開花襖有些俠義之舉。 

開花襖見了我,就問城裏的女人都像我這樣單薄麽。我搖搖頭,他就笑著說: 

“漠那小鎮的女人才叫女人。” 

“你是說她們胖,是吧?”

 

“不光是胖。”開花襖詭秘地笑了。夜色中他的笑聲顯得很淒厲,有點像貓頭鷹叫。 

“聽說你的金子足足可以再建個漠那小鎮。” 

“那是鬼話,我有什麽金子。” 

“可你給七個老太婆送了終。” 

“只要我有口氣,沒人要的老太婆我仍要去背。” 

“你背她們有什麽用呢?”

 

“女人不能孤零零地一個人死。”開花襖坐在江上,捅了捅火盆。火盆騰起一束璀璨的火星,煙花似的閃耀。 

“是女人把我帶到這世上的,不能虧待了她們。” 

旗旗展覽夠了那條狗魚,興高采烈地回來了。開花襖跟我們說,這條江現在沒開懷,旗旗大嬸的判斷錯了。

 

“旗旗大嬸是最精明的人,怎麽會說錯呢?” 

“我熟悉這條江就像熟悉女人一樣,這不是漁汛。” 

“可那堆魚骨怎麽說呢?” 

“那魚骨是鮮的不錯,可那不是這條江的。”

 

“你怎麽知道?” 

“我說了,熟悉這條江我就跟熟悉女人一樣。”開花襖說。 

“那你為什麽還要守在這裏?” 

“因為這是我最後一次守江了。” 

 

 開花襖說得夠莊嚴的。我不知道他這一輩子守過多少次江了,但我想他每次的守江歷史一定是輝煌的。 

我走上江岸,把皮襖裹緊,站在黑沈沈的柳毛叢中。此時的漠那小鎮,在風雪中靜靜地沈睡了。鎮子中聽不見狗吠,所有的房屋都融在蒙蒙的夜色中,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而這條冰封的大江,卻漁火點點,人影綽綽,全然一幅原始村落的平和的生活圖畫。 

旗旗大嬸起了三片網,都空,她忽然懷疑起那一堆魚骨來。旗旗終究還是孩子,現在早就跟旗旗大嬸說個不休了。旗旗大嬸讓她回家睡覺,她說什麽也不肯。她說她長這麽大了,還沒有得著像我這塊這麽漂亮的魚骨。

 

後半夜是最難捱的時光。寒冷、饑餓、疲乏同時襲來。我覺得雙腿已經凍得麻木不堪,真想帶著旗旗回鎮子了。夜空中的繁星好像高我們這般的近,又那般的遠。 

開花襖喝了一瓶白酒,坐在江上對著火盆唱起沙啞的歌子。歌詞大意是講一個女人思夫的情緒。那歌子雖然很低沈,但卻飽含著一種深沈的韻味。旗旗便又跟我說: 

“開花襖爺爺不光愛睡女人,還愛唱歌子呀?” 

我笑笑,不知該如何對旗旗講。後來旗旗大嬸對她說:

 

“是人就愛唱歌子。” 

“那你為什麽不愛唱呢?” 

旗旗大嬸不出聲了。我見她的眼睛濕潤了。她使襖袖子抹了一下眼角,然後深情地唱起一支歌來:

 

在冰封的河流上, 

跑著我心愛的雪橇。 

雪橇上有我的糧食 

和取暖的乾草, 

還有一個 

美麗的姑娘,夕陽下 

抱著我的小娃娃。

 

旗旗大嬸唱完就哭了,哭完又笑了,笑過之後就找開花襖要酒喝去了。我和旗旗抱在一塊,癡迷地望著朦朧的漠那小鎮和遠方的大山。 

如果讓我說出對生命的認識的話,那麽我會說漠那小鎮是個有生命的地方。 

淩晨四點多鐘,旗旗大嬸已經起了十二片網了。冰面上扔著幾條雜魚。這些雜魚初出江水時還活著,可只要過了幾分鐘,就黯然死去,凍成一個硬條。 

天有些灰蒙蒙了,燦爛的群星也顯得不那麽燦爛。江面上潑墨似的攤著一堆堆火盆燃盡的殘渣,而寒氣把每個人的臉都弄得又紅又粗的,像是松樹皮。

 

旗旗大嬸守了一夜,雖然哈欠連天,但精神卻很飽滿。她說這幾斤雜魚可以美美地吃它一頓了。於是她又講起這條江的過去。她說每次漁汛到時,捕上來的魚擺滿了江面,家家都要套上狗爬犁才能把魚裝回去。旗旗便凍得嘶嘶哈哈地從牙縫中擠著話問:

 “那時怎麽不生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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