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藝術創造論》第2章·藝術本性 上

一 培根的定義

這是一部適用於藝術創作實踐的簡要教程。但一開始,還應該是從藝術的定義說起。

大學者弗蘭西斯·培根曾用拉丁文為藝術下過一個定義:

Ars est homo additus naturae

(藝術是人與自然相乘)

這個定義看似簡陋,但幾百年來,一直被藝術家們看成是“一個不朽的培根公式”。

連不喜歡理論的大畫家凡高,也在一封私人信件中寫道:

對藝術,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比下面更好的定義:藝術,是人加入自然,並解放自然。

這里所說的人和自然,按照西方近代的概念,也可稱為主體精神和客觀現象。按照中國古典的概念,則可稱為“人”與“天”。

確實,這是公認的藝術創造的兩大支柱。黑格爾說,藝術的難點在於“使外在的現象成為心靈的表現”。這用自然和人的概念來表述,也就是使自然人化。

但是,自然的人化是不容易的。歌德認為,藝術創造的一個永恒矛盾是藝術家這個人與自然的復雜關系:一會兒是自然的主人,一會兒是自然的奴隸。可見這兩大支柱常常處於矛盾的不平衡狀態。

對於這兩大支柱的關系,中國傳統文論有更深入的論述。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里把這種關系歸納成三個層次,即:一,人事之法天;二,人定之勝天;三,人心之通天。

這三個層次里的“人”與“天”的關系,也就是培根所說的人與自然的關系。

第一層次,“人事之法天”,也就是人對於自然的被動效法狀態。到了第二層次,這種被動狀態被否定,“人定之勝天”,人以進取的態勢表現出對自然的驅使和釋放。但到了第三層次,否定之否定,天人合一,不分彼此,自然與人,共臻化境,於是稱為“人心之通天”。

錢鐘書曾這樣描寫這個境界:

蓋藝之至者,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師天寫實,而犁然有當於心;師心造境,而秩然勿倍於理。莎士比亞嘗曰:“人藝足補天工,然而人藝即天工也。”圓通妙澈,聖哉言乎。人出於天,故人之補天,即天之假手自補,天之自補,則必人巧能泯。造化之秘,與心匠之運,沆瀣融會,無分彼此。


《談藝錄》


在這個境界中,屬於“天”的范疇的“造化之秘”,與屬於“人”的范疇的“心匠之運”,完全融合了。結果“造化之秘”也就成了“心匠之運”,即我們在生活中偶爾見到的,一個人為的好構思像是上天授予,相反,一派天生的好江山卻倒像是出自誰的手筆。

到了這種境界,藝術家的創造心理狀態是什麽樣的呢?或者說,培根所說的“相乘”,是如何發生在他們身上的呢?

簡單說來,就是領悟天意,自如創造,既不強求於“人”,也不強求於“自然”。

在這方面,說得最細致的還是中國古代的文論家。下面,我從陸機《文賦》和劉勰《文心雕龍》里各意譯出一段,來看看他們的相關描述。

陸機是這樣說的:

藝術的感應,創作的開竅,來的時候抑制不住,去的時候也阻擋不了。它會像亮光一樣突然熄滅,又會以宏大的聲音突然鳴響。

在藝術的天性敏捷活躍的時候,再紛亂的素材也能理得清楚。這種時候,思想會像疾風一般從胸中升起,語匯會像流水一般從唇中流出。再繁盛壯美的景象,也能在筆端呈現。這種時候,藝術家滿目都是文采,滿耳都是音韻。

在藝術的情思阻塞的時候,神志也就停滯不前,恰似一截枯死的朽木,恰似一條干涸的河床。於是,藝術家只有把持魂魄去探尋底蘊,重振情思去努力求索,直到隱蔽著的文理漸漸萌動,包裹著的文思慢慢抽出。

所以,在藝術創作中,太用力的構思常常失敗,而隨意為之卻較多成功。創作是我在進行,但我的力卻不能強求。為此我們常常捫心嘆息:最終還是搞不清創作開竅和阻塞的原因。(這段話,陸機《文賦》中的原文為——若夫感應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齒。紛葳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擬。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覽,營魂以探賾,頓精爽於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軋軋其苦抽。是故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雖茲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也。)


劉勰則是這樣說的:

所以文藝創作必須調節得當,使內心清和,氣息舒暢。一旦心煩便立即放手,不要老是膠滯在那里。感受到了意蘊就暢懷執筆,把握不住文理就悠然擱筆。以逍遙自在來對付辛勞,以談笑風生來消除疲倦。經常要讓才華的鋒芒安閑處之,讓創作的沖動留有余地,這樣便可使藝術的刀刃永遠鋒利,使藝術的機體順理無礙。到了這種地步,與氣功無關的藝術創作,也能收到養氣健身功效。(劉勰這段話的原文為——是以吐納文藝,務在節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煩而即舍,勿使壅滯,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逍遙以針勞,談笑以藥倦,常弄閑於才鋒,賈余於文勇,使刃發如新,湊理勿滯,雖非胎息之邁術,斯亦衛氣之一方也。)

陸機和劉勰把藝術家天人合一的創作狀態寫得淋漓盡致,盡管從概念到表述完全是東方古典形態,卻能與培根的定義遙相呼應。

這些表述傳達了一個明確的信息:那座能夠讓“人與自然相乘”的“煉丹爐”就在藝術家心間,而藝術家抵達的這個創造境界又是一個極神秘的所在,外部力量很難介入。按照羅曼·羅蘭的說法,這是一個“單房”。他說任何作家不管在什麽情況下都“應該為自己保留一間單房,離開人群,單獨幽居”。陸機和劉勰所說的一切,只能發生在這樣的“單房”里。

於是,人、天、自然、心靈、美,這些宏大的概念全都匯聚到一個最隱蔽、最深幽的小地方了。

這正是我們需要窺探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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