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

動身起程。旅程的開始永遠都是這樣。遙遠的旅程永遠都是從海上開始的，永遠是在悲痛和懷著同樣絕望的心緒下告別大陸的。盡管這樣，也阻止不了男人動身遠行，比如猶太人，有思想的人，還有只願在海上旅行的旅行者。盡管這樣，也阻止不了女人聽任他們棄家出走，她們自己卻從來不肯出門遠行，總是留在家裏，拘守故土、家族、財產，堅持必須回家的理由。幾百年的時間，乘船旅行使得旅人變得比我們今天的旅行者更加遲鈍，更帶有悲劇性，旅行的時間當然與空間距離一樣長。人們對人類在海上和陸地旅行這種緩慢的速度，已經習以為常，對於遲誤，等候風向，等待天氣轉為晴朗，遇難，烈日，死亡，也習以為常了。這個白人小女孩所見到的那些大輪船是世界上落後的班船。在她年輕的時候，最早出現的飛機航線已經設立，勢必將逐漸取代人類在海上的長途跋涉。

也許這樣的引用是毫無作用的。在我第一次讀杜拉的十五年之後，其間經歷多次的重新閱讀並獲取新的感受，並且一次次壓服言說杜拉的欲望，在今天重新被動地思考她的魅力，似乎仍舊只能歸結為她“冷靜的瘋狂”——這似乎不是一個偏正詞組，我應該說，“冷靜與瘋狂並舉”、“冷靜與瘋狂無所不在地並駕齊驅”。為此，本來我更應該引用這一段：

……她有點茫然，心情如何也不怎麽明確，既沒有什麽憎惡，也沒有什麽反感，欲念這時無疑已在。對此她並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要求她來，她同意了。到這裏來，不得體，已經來了，也是勢所必然。她微微感到有點害怕。事實上這一切似乎不僅與她期望的相一致，而且恰恰同她的處境勢必發生的情勢也相對應。她很註意這裏事物的外部情況，光線，城市的喧囂嘈雜，這個房間正好沈浸在城市之中。他，他在顫抖著。起初他註意看著她，好像在等她說話，但是她沒有說話。於是他僵在那裏再也不動了，他沒有去脫她的衣服，只顧說愛她，瘋了似的愛她，他說話的聲音低低的。隨後他就不出聲了。她沒有回答他。她本來可以回答說她不愛他。她什麽也沒有說。突然之間，她明白了，就在一剎那之間，她知道：他並不認識她，永遠不會認識她，他也無法了解這是何等的邪惡。為了誘騙她，轉彎抹角弄出多少花樣，他，他還是不行，他沒有辦法。獨有她懂得。她行，她知道。由於他那方面的無知，她一下明白了：在渡船上，她就已經喜歡他了。他討她喜歡，所以事情只好由她決定了。

或者我可以提到她隨即對肉體的描寫：

肌膚有一種五色繽紛的溫馨。肉體。那身體是瘦瘦的，綿軟無力，沒有肌肉，或許他有病初愈，正在調養中，他沒有胡髭，缺乏男性的剛勁，人很柔弱，看來經受不起那種使人痛苦的折辱。

或者我還可以提到《藍眼睛，黑頭發》，甚至《琴聲如訴》、《昂代斯瑪先生的午後》……所有杜拉最迷人的特征，必須出現超出慣常想象、但又無比自然的跡象：它超越真實，抵達真實中的真實、真實之後的真實。旋覆其中的，一句接一句的，是一層層的矛盾，是不斷的神經質的、又符合特殊邏輯的自我否定，作者在其中尋求的仿佛只是自身的饑渴。

“她有點茫然”，不清楚的，模糊的，隨後，“欲念這時無疑已在”。“無疑已在”，頓時又如此清晰；“到這裏來，不得體”，但是隨後，“已經來了，也是勢所必然”。矛盾自成道理，任由作者反覆；“他顫抖”、“僵在那裏”、“沒有去脫她的衣服”，在這一刻都超出一般的慣性；“她本來可以回答說她不愛他”，更令人驚異，細想卻非常合理；“突然之間，她明白了，就在一剎那之間，她知道：他並不認識她，永遠不會認識她，他也無法了解這是何等的邪惡。為了誘騙她，轉彎抹角弄出多少花樣，他，他還是不行，他沒有辦法。獨有她懂得。她行，她知道”。“冷靜的瘋狂”來了，每當此刻，正是杜拉最為深刻的時刻，就像本文開頭引用的對旅程的感悟，直抵心靈，令人酣暢淋漓欲罷不能；剛剛表白“她本來可以回答說她不愛他”，但是現在，“她一下明白了：在渡船上，她就已經喜歡他了”。忽冷忽熱，冰火相融，思維的快感在否定之中獲得慰藉；一開始“她微微感到有點害怕”，但是最後，“所以事情只好由她決定了”。經過層層纖維的剝離，鮮嫩的果實血淋淋地藏在最後。

這其中還有句子的重量的均衡。一左一右，一冷一熱，一長一短，一糊一清，一微一巨，一反一正……仿佛禁得起放置天平衡量。這些並不是作為某種理念先行控制作者的寫作，而是作者作為整個人的歷練，在字詞句的世界裏的運行展現作者對整個物質世界的態度。

2007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