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淡景》石黑一雄(14)

「大概彈吧!我有一陣子沒她消息,不曉得她的。」

她好像終於覺出我的冷淡,不自在地笑了笑,沒有繼續往下問。自從慶子離開家後,這幾年中,每次我碰見華特太太,她總是打破沙鍋問到底。我明顯地不願多談慶子,以及幾年來我幾乎無法告訴她慶子的生活,似乎從來對她不生作用。每回碰面,她總是頗有興致的問起我女兒的種種。

我們到家時,雨已經漸漸下起來了。

「我想我大概使妳很沒面子吧?」霓紀說。

我們又坐在靠椅上,望著外面的雨景。

「妳怎麼會那麼想?」

「我也許該說我準備進大學呀什麼的。」

「我不在意妳怎麼說妳自己。我一點也不覺得妳讓我沒面子。」

「嗯。我想您沒那麼想。」

「不過,我覺得妳對她不夠親切。妳從來不怎麼喜歡她的,是不是?」

「華特太太?哦!我以前恨死了她的鋼琴課,無聊透頂。我常常做我的白日夢,只偶爾聽到她的聲音,叫我把手指放這裡那裡。是妳要我學鋼琴的?」

「多半是我的主意。那時候我對妳期望很大。」

「真抱歉我這麼不爭氣。不過這可是您自己的錯。我音感從來就不好。同住的一個女孩會彈吉他,她試著教我,我連學的興致都沒有。我猜華特太太使我對音樂敬而遠之。」

「也許有一天妳會再撿起來。到那時候,妳會覺得那些課還是有幫助的。」

「可是,我學的差不多全忘光了。」

「我不信妳全忘了。那個年紀學的東西不會全忘掉的。」

「總之是浪費時間。」霓紀說。她凝望了窗外好一陣之後,又轉向我。「我想,對外人說一定很難。我是說慶子的事。」

「我告訴她的大概是最容易的。」我回答:「她問得令我有點措手不及。」

「是啊,是這樣的。」霓紀面無表情的繼續望著窗外:「爸過世的時候慶子沒回來吧?」

「妳明明知道她沒回來,還問什麼?」

「我只是說說而已。」

「妳是說她死妳沒回來,是因為妳父親過世她也沒回來?別這麼孩子氣,霓紀!」

「我不是孩子氣,事實如此。她從來跟我們沒關係──我和爸爸。我根本不認為她會來爸爸的葬禮。」

我沒有回答。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霓紀說:

「剛剛實在有點怪,跟華特太太那麼說,好像是妳很願意那麼說。」

「願意說什麼?」

「假裝慶子還在。」

「我並不願意騙人!」也許我口氣有些急,霓紀看起來像嚇了一跳。

「嗯,我想不。」她溫馴的說。

※※※

雨連續下了一整夜。第二天,也就是霓紀來的第四天,雨仍綿綿下著。

「今夜我想換間房,妳不介意吧?我想用那間空房間。」我們在廚房裡洗早餐的杯盤。

「空房間?」我笑了:「除了我的房間,其他都是空房間了。妳隨便用哪間都行。怎麼,妳不喜歡妳原來的房間了?」

「我覺得睡那間房有些怪怪的。」

「怎麼回事?霓紀。我希望妳還是覺得那是妳的房間。」

「哦。我當然還是那麼覺得的。」她趕緊說:「我並不是不喜歡我的房間了。」她沉默下來,用毛巾擦乾刀子。

過了一陣才繼續說:「是另外那間,她的房間。我覺得怪怪的。她房間就在我正對面。」

我停下手上做的事,嚴厲地瞪著她。

「我,我沒法子。媽,我想到她房間就在正對面,就覺得怪怪的。」

「妳去用那間空房間好了,」我冷冷地說。「可是,妳自己去鋪床。」

雖然我對霓紀的要求有意表現出不快,我並無意為難她換房間。因為那間房也令我自己非常不舒服。那原是家中景觀最好的一間,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果園。可是慶子在那房裡住了那麼久,六年後的今天,房中似乎還殘留著那種陰沉古怪的氣氛。如今慶子死了,那氣氛變得更強烈了。

慶子離家前的兩三年間,幾乎完全禁閉在她的臥室裡,把我們擋在她生活之外。她極少出來。雖然我們就寢後,我偶爾聽見她在家中其他房間走動。我猜她在自己房中只是看雜誌,聽收音機。她沒有朋友,也不准我們進她房間。吃飯的時候,我把她的那一份放在廚房,她下來拿進房中去吃。那間房子凌亂不堪,房子傳出一股陳年香水混著髒床單的味道。偶爾,我瞥一眼房內,看見的是一大堆雜誌和衣服散在地板上。我必須哄她把髒衣服床單拿出來洗。這點至少我們達成某種協議。每隔幾個禮拜,我會在她房門外發現一堆待洗衣物。我洗乾淨後再放回門口。最後,我們習慣了她的生活方式,而慶子偶爾興起到客廳來時,我們都會緊張起來。她每回出來後,結果不是同霓紀吵架,就是同我丈夫起爭執,然後她又再度把自己關進房內。(冷步梅譯 待續)

Views: 61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