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會唱歌的強~第13節·賣白菜

1967年冬天,我十二歲那年,臨近春節的一個早晨,母親苦著臉,心事重重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時而揭開炕席的一角,掀動幾下鋪炕的麥草,時而拉開那張老桌子的抽屜,扒拉幾下破布頭爛線團。母親嘆息著,並不時把目光擡高,瞥一眼那三棵吊在墻上的白菜。最後,母親的目光鎖定在白菜上,端詳著,終於下了決心似的,叫著我的乳名,說:

"社鬥,去找個簍子來吧……""娘,"我悲傷地問,"您要把它們……"

"今天是大集。"母親沈重地說。

"可是,您答應過的,這是我們留著過年的……"話沒說完,我的眼淚就湧了出來。

母親的眼睛濕漉漉的,但她沒有哭,她有些惱怒地說:"這麼大的漢子了,動不動就抹眼淚,像什麼樣子?!"

"我們種了一百零四棵白菜,賣了一百零一棵,只剩下這三棵了……說好了留著過年的,說好了留著過年包餃子的……"我哽咽著說。

母親靠近我,掀起衣襟,擦去了我臉上的淚水。我把臉伏在母親的胸前,委屈地抽噎著。我感到母親用粗糙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我嗅到了她衣襟上那股揉爛了的白菜葉子的氣味。從夏到秋、從秋到冬,在一年的三個季節裏,我和母親把這一百零四棵白菜從嬌嫩的芽苗,侍弄成飽滿的大白菜,我們撒種、間苗、除草、捉蟲、施肥、澆水、收獲、晾曬……每一片葉子上都留下了我們的手印……但母親卻把它們一棵棵地賣掉了……我不由得大哭起來,一邊哭著,還一邊表示著對母親的不滿。母親猛地把我從她胸前推開,聲音昂揚起來,眼睛裏閃爍著惱怒的光芒,說:"我還沒死呢,哭什麼?"然後她掀起衣襟,擦擦自己的眼睛,大聲地說:"還不快去!"

看到母親動了怒,我心中的委屈頓時消失,急忙跑到院子裏,將那個結滿了霜花的蠟條簍子拿進來,賭氣地扔在母親面前。母親高了嗓門,聲音凜冽地說:"你這是扔誰?!"

我感到一陣更大的委屈湧上心頭,但我咬緊了嘴唇,沒讓哭聲沖出喉嚨。

透過矇眬的淚眼,我看到母親把那棵最大的白菜從墻上釘著的木橛子上摘了下來。母親又把那棵第二大的摘下來。最後,那棵最小的、形狀圓圓像個和尚頭的也脫離了木橛子,擠進了簍子裏。我熟悉這棵白菜,就像熟悉自己的一根手指。因為它生長在最靠近路邊那一行的拐角的位置上,小時被牛犢或是被孩子踩了一腳,所以它一直長得不旺,當別的白菜長到臉盆大時,它才有碗口大。發現了它的小和可憐,我們在澆水施肥時就對它格外照顧。我曾經背著母親將一大把化肥撒在它的周圍,但第二天它就打了蔫。母親知道了真相後,趕緊地將它周圍的土換了,才使它死裏逃生。後來,它盡管還是小,但卷得十分飽滿,收獲時母親拍打著它感慨地對我說:"你看看它,你看看它……"在那一瞬間,母親的臉上洋溢著珍貴的欣喜表情,仿佛拍打著一個歷經磨難終於長大成人的孩子。

集市在鄰村,距離我們家有三裏遠。母親讓我幫她把白菜送去。我心中不快,嘟噥著,說:"我還要去上學呢。"母親擡頭看看太陽,說:"晚不了。"我還想啰嗦,看到母親臉色不好,便閉了嘴,不情願地背起那只盛了三棵白菜、上邊蓋了一張破羊皮的簍子,沿著河堤南邊那條小路,向著集市,踽踽而行。寒風凜冽,有太陽,很弱,仿佛隨時都要熄滅的樣子。不時有趕集的人從我們身邊超過去。我的手很快就凍麻了,以至於當簍子跌落在地時我竟然不知道。簍子落地時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簍底有幾根蠟條跌斷了,那棵最小的白菜從簍子裏跳出來,滾到路邊結著白冰的水溝裏。母親在我頭上打了一巴掌,罵道:"窮種啊!"然後她就顛著小腳,紮煞著兩只胳膊,小心翼翼但又十分匆忙地下到溝底,將那棵白菜抱了上來。我看到那棵白菜的根折斷了,但還沒有斷利索,有幾綹筋皮聯絡著。我知道闖了大禍,站在簍邊,哭著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母親將那棵白菜放進簍子,原本是十分生氣的樣子,但也許是看到我哭得真誠,也許是看到了我黑黢黢的手背上那些已經潰爛的凍瘡,母親的臉色緩和了,沒有打我也沒有再罵我,只是用一種讓我感到溫暖的腔調說:"不中用,把飯吃到哪裏去了?"然後母親就蹲下身,將背簍的木棍搭上肩頭,我在後邊幫扶著,讓她站直了身體。但母親的身體是永遠也不能再站直了,過度的勞動和艱難的生活早早地就壓彎了她的腰。我跟隨在母親身後,聽著她的喘息聲,一步步向前挪。在臨近集市時,我想幫母親背一會兒,但母親說:"算了吧,就要到了。"

終於挨到了集上。我們穿越了草鞋市。草鞋市兩邊站著幾十個賣草鞋的人,每個人面前都擺著一堆草鞋。他們都用冷漠的目光看著我們。我們穿越了年貨市,兩邊地上擺著寫好的對聯,還有五顏六色的過門錢。在年貨市的邊角上有兩個賣鞭炮的,各自在吹噓著自己的貨,在看熱鬧的人們的攛掇下,戇起來,你一串我一串地賽著放,乒乒乓乓的爆炸聲此起彼伏,空氣裏彌漫著硝煙氣味,這氣味讓我們感到,年已經近在眼前了。我們穿越了糧食市,到達了菜市。市上只有十幾個賣菜的,有幾個賣青蘿蔔的,有幾個賣紅蘿蔔的,還有一個賣菠菜的,一個賣芹菜的,因為經常跟著母親來賣白菜,這些人多半都認識。母親將簍子放在那個賣青蘿蔔的高個子老頭菜簍子旁邊,直起腰與老頭打招呼。聽母親說老頭子是我的姥姥家那村裏的人,同族同姓,母親讓我稱呼他為七姥爺。七姥爺臉色赤紅,頭上戴一頂破舊的單帽,耳朵上掛著兩個兔皮縫成的護耳,支棱著兩圈白毛,看上去很是有趣。他將兩只手交叉著插在袖筒裏,看樣子有點高傲。母親讓我走,去上學,我也想走,但我看到一個老太太朝著我們的白菜走了過來。風迎著她吹,使她的身體搖擺,仿佛那風略微大一些就會把她刮起來,讓她像一片枯葉,飄到天上去。她也是像母親一樣的小腳,甚至比母親的腳還要小。她用肥大的棉襖袖子捂著嘴巴,為了遮擋寒冷的風。她走到我們的簍子前,看起來是想站住,但風使她動搖不定。她將襖袖子從嘴巴上移開,顯出了那張癟癟的嘴巴。我認識這個老太太,知道她是個孤寡老人,經常能在集市上看到她。她用細而沙啞的嗓音問白菜的價錢。母親回答了她。她搖搖頭,看樣子是嫌貴。但是她沒有走,而是蹲下,揭開那張破羊皮,翻動著我們的三棵白菜。她把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半截欲斷未斷的根拽了下來。然後她又逐棵地戳著我們的白菜,用彎曲的、枯柴一樣的手指。她撇著嘴,說我們的白菜卷得不緊。母親用憂傷的聲音說:"大嬸子啊,這樣的白菜您還嫌卷得不緊,那您就到市上去看看吧,看看哪裏還能找到卷得更緊的吧。"

我對這個老太太充滿了惡感,你拽斷了我們的白菜根也就罷了,可你不該昧著良心說我們的白菜卷得不緊。我忍不住冒出了一句話:"再緊就成了石頭蛋子了!"

老太太擡起頭,驚訝地看著我,問母親:"這是誰?是你的兒子嗎?"

"是老小,"母親回答了老太太的問話,轉回頭批評我,"小小孩兒,說話沒大沒小的!"

老太太將她胳膊上挎著的柳條箢鬥放在地上,騰出手,撕扯著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層已經幹枯的菜幫子。我十分惱火,便刺她:"別撕了,你撕了讓我們怎麼賣?!"

"你這個小孩子,說話怎麼就像吃了槍藥一樣呢?"老太太嘟噥著,但撕扯菜幫子的手卻並不停止。

"大嬸子,別撕了,放到這時候的白菜,老幫子脫了五六層,成了核了。"母親勸說著她。

她終於還是將那層幹菜幫子全部撕光,露出了鮮嫩的、潔白的菜幫。在清冽的寒風中,我們的白菜散發出甜絲絲的氣味。這樣的白菜,包成餃子,味道該有多麼鮮美啊!老太太搬著白菜站起來,讓母親給她過稱。母親用秤鉤子掛住白菜根,將白菜提起來。老太太把她的臉幾乎貼到秤桿上,仔細地打量著上面的秤星。我看著那棵被剝成了核的白菜,眼前出現了它在生長的各個階段的模樣,心中感到陣陣憂傷。

終於核準了重量,老太太說:"俺可是不會算賬。"

母親因為偏頭痛,算了一會兒也沒算清,對我說:"社鬥,你算。"

我找了一根草棒,用我剛剛學過的乘法,在地上劃算著。

我報出了一個數字,母親重復了我報出的數字。

"沒算錯吧?"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目光盯著我說。

"你自己算就是了。"我說。

"這孩子,說話真是暴躁。"老太太低聲嘟噥著,從腰裏摸出一個骯臟的手絹,層層地揭開,露出一疊紙票,然後將手指伸進嘴裏,沾了唾沫,一張張地數著。她終於將數好的錢交到母親的手裏。母親也一張張地點數著。我看到七姥爺的尖銳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戳了一下,然後就移開了。一塊破舊的報紙在我們面前停留了一下,然後打著滾走了。

等我放了學回家後,一進屋就看到母親正坐在竈前發呆。那個蠟條簍子擺在她的身邊,三棵白菜都在簍子裏,那棵最小的因為被老太太剝去了幹幫子,已經受了嚴重的凍傷。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沈,知道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母親擡起頭,眼睛紅紅地看著我,過了許久,用一種讓我終生難忘的聲音說

"孩子,你怎麼能這樣呢?你怎麼能多算人家一毛錢呢?"

"娘,"我哭著說,"我……"

"你今天讓娘丟了臉……"母親說著,兩行眼淚就掛在了腮上。

這是我看到堅強的母親第一次流淚,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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