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尋寶圖》(11)我們的七叔

我們磕罷頭從七叔的墳墓前站起來。一股美麗的小旋風從地下冒出,在墳墓前俏皮地旋轉著。大家都定眼看著小旋風,心裏邊神神鬼鬼。前來幫忙主祭的王大爺將一杯水酒倒在小旋風中間,說:七哥,你還有什麽事放心不下?如果你還有什麽事要交代,就給七嫂子托個夢吧。七嬸急忙跪倒,哀號著:老頭子,老頭子,你死得冤枉呀……在七嬸的帶動下,她的兒子媳婦也跟著跪倒,咧著大嘴嚎哭,但都是幹嚎,光打雷不下雨。七叔的那個尖嘴猴腮、很有些黃鼠狼模樣的兒媳,趁著人們不註意,悄悄地往臉上抹唾沫,制造淚流滿面的假像。他們的行為把我心裏那點悲壯的感情消解得幹幹凈凈。父親對我說過,這幫小家夥,在七叔生前就密謀分裂;盡管七叔請小學校的駝背朱老師用拳頭大小的字恭錄了毛澤東視查南方的著名講話貼在墻上瞥示他們,但就像毛澤東制止不了林彪搞分裂搞陰謀詭計一樣,七叔也制止不了兒子們的分裂活動。他一死,就像倒了大樹,小猢貓們就等著分家散夥了。他們要我幫他們替父伸冤是假,想借機撈點錢是真。面對著這樣一些家夥,我還瞎起什麽勁呢?

每一次提起筆想寫點紀念七叔的文章,都起因於我在夢中見到了他。這些夢像有情有節的電視連續劇一樣,已經延緩了好幾年。我並不是每夜都能夢到他。就像一個淸茶朋友似的,每隔一段時間,他便不約而至。這些夢有聲有色,十分逼真。夢醒之後,反倒腦袋發木,迷迷糊糊。醒時反似在夢中。現在我好似坐在桌前寫字,又怎知不是在夢中呢?當然,這基本上是對莊周的拙劣摹仿,明眼人一看便知,也不必較真就是。

我抱著女兒去七叔家串門。女兒咿呀學語,滿頭都是奶腥味(她現在已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這說明下面所寫,如果不是我的夢境,就是我對過去生活的回憶)。老遠就聽到院子裏劈辟啪啪的響,進院看到,七叔正在修理驢車。車已經散了架,像一堆劈柴,兩個車枯轆也扭曲成天津大麻花的形狀。七叔,你忙啥呢?我問。七叔擡起頭,瞇著眼,好像不認識似地看了我們好久,然後苦笑著說:修車。我想:這車怎麽會破成這個樣子呢?我問:這是咋弄得呢?七叔嘆息道:運氣不好,撞上了馬書記的汽車。我俯下身去,看到車的碎片上,沾著一些黏稠的黑血,還有一些花白的毛發。我問:七叔,這些毛發是你的嗎?七叔道:當然是我的,難道不是我的,還能是驢的不成?我用食指和姆指捏起一根又硬又長的_毛,問七叔:這是啥?七叔怒道:這是驢尾巴毛!他停頓了一下,猛地提離了嗓門,像跟人吵架似的大喊:難道這不是驢毛,還能是我的頭發嗎?如果我能生長出這樣又黑又粗又長的頭發,馬書記的汽車還敢撞我嗎?他怒氣沖沖,掄起斧頭,將木片砍得像彈片橫飛。我說:親愛的七叔,您哪裏是修車?分明是劈柴嘛!七叔用手搔著後膣勺子,嘿嘿嚷噍地笑了。這時,一群翠綠的蒼蠅在七叔周圍嗡嗡嚶嚶地飛舞著,好像一片綠雲。我猜想它們很可能想落到那些黑血上聚餐,但由於七叔不停頓地揮舞著那柄亮晶晶的板斧,它們怕傷了翅膀,不敢下落。七叔光著脊梁,裸露出棕色的肌膚。他有些瘦,但瘂得很結實,雙臂上的肌肉一點也沒有萎縮,說發達也是可以的。他穿著一條淝大的笨腰褲子。這種褲子幾十年前就被淘汰了。這種褲子就是當年與小推車一樣為解放全中國立過戰功的褲子。“山東民工兩件寶,肥腿褲子破棉襖”。七叔十四歲時就出常備夫,披著一件長過膝蓋的破棉襖,穿著一條肥腿褲子,腰帶上還裝模作樣地別著一根旱煙袋。陳毅元?說淮海戰役的勝利是山東人民用小推車推出來的。七叔說,光靠小車不行,急了眼還得靠褲子。嚓,把褲子褪下;嘎嘎,將褲腿雙紮;嘩嘩嘩,倒進去一百五十斤糧食,小米或是大米;再用腰帶將褲腰紮了口往脖子上一架;雙手摟著被糧食撐得飽硬的褲腿,腿肚子一挺,站直了腰;喊著口號光著腚,跟著連長沖下河。糧食是啥?糧食是威力無窮的彈藥,彈藥是無窮無盡的糧食。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許司令!我們民夫連指導員教導我們:“丟了褲襠裏的雞巴蛋,也不許丟了脖子上的軍糧袋”。不靠褲子光靠小車怎麽能行。靠近主戰場時,路上除了稀泥就是彈坑,小車寸步難行。怎麽辦?脫褲子卸車,把袋子裏的糧食倒到褲子裏。褲子得勁。許司令說度1鼴褲子是中國人民的第五大發明,是專為戰爭設計的。褲子運糧得勁呀,要歌口氣抽袋煙時,人往地上一雎,頭一低,從褲檔裏退出來。裝滿糧食的褲子像半截漢子一樣立在地上。歌完了,說聲要走,低頭鉆進褲襠,雙手按地,憝一口氣,呼的一聲就站起來了。用袋子,?裏去找這樣的便利?七叔對陳毅元_的說法很有意見,他認為應該把_子和小車相提並論。他是個不識字的農民,認死理兒,犟筋得很,希籩同誌們不要怪罪於他,更不要給他上綱上線。不過你要給他上蛔上線,我估計他也不會害怕。這人十四歲就在槍林#雨裏穿行,寒麽多子獰,鐮飛鱅一樣,競然沒有射中他的一根奄毛。其實我這七敘膽子並不大,按我父親的說法,他就是缺心覼兒,活一百八十歲,也是個供頭靑。人家說:管老七,這裏有口井,井裏有毒tt,你敢踺下去碼?他擰著脖子跟人家眇:你咋知道我不敢媳下去?寒人說:我就知道你不敢II下去。W人還在啰嗉呢,我們的七叔已經在並裏*叫著罵人了:攝你媽,快拽俺上去,並裏面有蛤*!七叔天不怕地不怕,但害怕蛤蟥,更害怕靑蟪。有一次仇人把一只》大的靑鮭塞進他的破褲襖裏,穿襖時青鮭騸出來,他怪叫一聲,往後便僑,人們掐他的人中,紮ft的虎口,往他的鼻孔裏塞煙末,折騰了半點鐘,才把他弄醒。在我們鄉裏,管老七天不怕地不怕有名;管老七怕靑繼也有名。我們囲過頭來接講小車和褲子的問雇。另外這一段好像很長了,為了讓你們闋讀方便,我們就分個段吧。

我曾經多次批評過七叔:我說七叔,您怎麽這麽舉媳呢?說淮海戰役是山東人民用小車推出來的,就已經是很離的榮J■了,你難道還要陳元神說淮海戰役的勝利是山東人民用褲子扛出來的?鐮話嗎?七叔梗著脖子跟我孿\:你們共產黨不是最講實事求是嗎?明明是褲子也立有戰功,而且戰功比小車還大,為什麽只提小車,不提褲子?這亊兒我至死也不賓服,我說:好七叔您聽我說,昧元_那句話,是一種誇張的文學語言,他老人家在參加革命之前,是一個靑年小說家,曾經在報刊上發表過好幾篇小說,參加革命後,還是隔三差五地4#詩詞,解放後還跟偉大領袖毛主席通信討論詩歌作法呢!七叔打斷我的話,瞪著眼說:還有這等事兒?我怎麽不知道呢?那時候我給許珣令當勤務員,三天兩頭地去野司送信,跟陳司令熟得很,我怎麽沒冬到陳司令寫詩呢?我說:行了,七叔,您就別吹了。您不是去出常備夫嗎?怎麽又成了許司令的勤務員了呢?七叔悲傷地垂下頭,說:賢侄,連你都不相信我,我真難過……我不願讓他傷心,便說:七叔,我基本上還是相信你的,我看過你的功勞牌子,那總是真的嘛。七叔的眼圈頓時紅了,他伸出堅硬的大手,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搖晃著,說:到底是讀過書的,到底是讀過書的……你等著我,賢侄,千萬別走。他松開我的手,弓著佝僂的腰,匆匆往屋裏跑去,跑到門口時又特意回頭叮千萬別走哇!他的目光是那樣的感人至深,又是那樣的可憐,盡管我知道接下來的節目是什麽,但我實在是不願傷了七叔的心,他畢竟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好,請看下一段。

我知道七叔進屋去幹什麽,你們也猜到了他進屋去幹什麽。我透過他家的窗戶看到他跳到炕上,蹺起腳來,伸手從梁頭上摸下了那個我非常熟悉的牛皮挎包,挎包裏裝著一枚淮海戰役紀念章。這是七叔的命根子,任何人不許動。我那些堂弟為了探索挎包中的秘密,都挨過七叔的老拳。文化大革命前,每逢國家的重大節日,七叔就自動休假。他的行為在我們農村,那是十分的不合時宜。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農民沒有休假的。我爺爺說,老七呀,你老人家就不要給咱老管家丟人敗壞了。爺爺的話,七叔聽也不聽。他穿上那套土黃色的棉軍裝,斜背上牛皮挎包,將淮海戰役紀念章別在左胸前,昂首挺胸,專揀人多的地方去。人們見他來了,便故意地說:這是從哪裏來了個大幹部呀?看那派頭,最不濟也是個縣長。七叔走上前去,鄭視地說:狗眼看人低,縣長算什麽?我的戰友,最沒出息的也是地區的專員了。從此,人們送七叔一個外號:“管專員”。這個外號讓七叔十分得意,逢人便說,管專員管專員,我管著專員,起碼該是個副省長了。他對我說過許多次:賢侄,咱這個姓真是妙極了,無論上級封咱個啥官,都要大一級,封咱縣長咱管著縣長,封咱省長咱管著省長。我說:七叔,可惜上級啥也不封咱。七叔道:不封咱咱也不怕,最不濟咱也是個社員吧?管社員,管社員的起碼也是個生產隊長嘛!他還悄悄地對我說:賢侄,人是衣服馬是鞍,此話丁點兒也不假。我穿上這套衣裳,立馬就不一樣,連你爺爺這個老頑固都對我另眼相看了,你知不知道他叫我什麽?他叫我“老人家”,呵呵,連我的親大爺都要叫我“老人家”,你說有趣不有趣?我說有趣有趣真有趣。七叔只有一套棉軍衣,但國家的重大節日卻是四季都有,為了光榮和信仰,七叔不得不忍受著肉體的痛苦。“六一”、“七一”和“八一”,這三個光榮的節日,在我這種覺悟不離、沒有遠大理想和崇高信仰的家夥聯裏,簡直就是七叔的受難日。他頭戴著渾種我們在電影裏經常看到的、有兩扇耳朵的棉軍帽,上身檷襖,下身梅#,都是又肥又大、鼓鼓囊囊,腳上是一雙笨重的高韝钃毛牛皮靴子。我們光背赤腳、只穿一條褲頭都渾身冒汗,他老人家又黑又瘦的長條臉上竟然沒有一滴汗珠。問他熱不熱,他驚訝地反問我們:怎麽?你們熱?我怎麽不覺得熱?我覺得涼快得很吶!就沖著這一點,我們就不得不佩服他。

七叔是個奇人、怪人,所謂奇人、怪人,就是非同尋常、有過人之處的人。他第一次金裝遊村,身後縶跟著一大群看熱_的孩子,大人們也感到新奇。面對著這樣一個人,眾人的心情其實很復雜,不是能用一句兩句話說淸楚的。人們奚落他,取笑他,諷刺他,挖苦他,甚至辱罵他,但看到他禪包襄在棉衣裏競然滴水不出的瘦而不弱的身體,一種嚴肅的思想,就睹睹地生長起來了。另外,除了每逢國家例假日他不幹農活之外,其余的時間裏,他勘勤懇懇,任勞任怨,愛社如家,大公無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一個非常優秀、非常傑出的人民公社社員,這一點贏得了老少爺們的尊敬,也贏得了村幹部、包括村黨支部書記的理解。據說,七叔第一次公然曠工、遊村誇功時,引起了全村展動。群眾議論紛紛。幹部們連夜開會,研究解決問埋的辦法。幸好假日一過,七叔立即恢復正常,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漸漸的,人們就把七叔的行為當成了一種周期性發作的神聖疾病,無人再去笑他罵他,也沒人再去跟他攀比。每逢國家例假日,管老七就可以不幹活,愛誰誰,都沒脾氣。在那些神聖的日子裏,我們的七叔就像印度國的牛一樣,享受著特殊的優待。

我的堂弟、七叔的大兒子、名叫解放的那個賴皮家夥,錯以為他爹享受的特殊待遇是因為那套軍裝和那枚淮海戰役紀念章。在一個國家例假日的黎明前的黑暗裏,他偷偷地將七叔的全套行頭抱到高粱地裏,人模狗樣地穿戴起來,等到太陽升起,便學著七叔的樣子,上大街遊行漫步。眼睛雪亮的人民群眾立即發現光榮的軍棉衣裏藏著虛假的內容,這家夥頓時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他見事不好,撒腿就往家跑。憤怒的群眾,手持農具,像追趕盜賊\一樣,奮力追打。如果不是這家夥跑得快,那一天很可能就是他逝世的日子。堂弟的行為讓七叔惱了大火,他提著一把斧頭,死追不舍。一邊追趕一邊聲嘶力竭地高喊:立住,你個邱淸泉!立住,你個杜聿明!堂弟急中生智,鉆進我家,跪在我爺爺面前,哭叫著:大爺爺,救命吧,俺爹要殺我。這時,七叔追了進來。他的瘦臉,仿佛_從爐子裏提出來的鐵,雙眼沁血,活似瘋狗一~請七叔原諒——他舉起斧頭,對準解放的後腦勺子亳不做作地下了家夥。我爺爺當時正好在院子裏鏟雞屎,手裏持一張鐵鍬也是堂弟命不該絕——爺爺情急智生,舉起鐵鍬擋住了堂弟的腦袋。只聽得鐺啷一聲巨響,斧頭正砍在鍬頭上。爺爺虎口麻木,鐵鍬落地。細看時鋼板的鍬頭竟被七叔的利斧砍開了一個大豁口。堂弟怪叫一聲,三魂丟了兩魂半,打了一個滾,癱在地上,宛如一攤稀屎。爺爺目瞪口呆,面色灰白,怔了好久,才說:老七,你還動真格的了?七叔瞪著眼說:你以為我是思你們鬧著玩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大閨女繡花!爺爺說:好好好,七爺,您厲害,我怕您,行了吧?爺爺轉身要走,堂弟見事不好,上前摟住爺爺的腿,求道:大爺爺,您要放手不管,孫子我可就沒了命了……爺爺惱怒地說??滾開!你是他的兒子,他是你的爹,爹要殺兒子,與我有什麽關系?七叔對爺爺說:大伯,歡迎您終於站到了人民的立場上。爺爺被他氣得哭笑不得,他卻笑嘻嘻地把兒子押走了,好像抓了一個俘虜。

我永遠忘不了七叔手舉著利斧追趕盜穿了他的光榮軍版的無賴兒子的情景。毫不誇張地說那倩景有點驚心動魄。請諸位朋友跟著我想一想吧:在一個六月的清晨,一輪紅日初升,照耀著村中鋪滿黃土的大道和站立在土墻上啼鳴的紅毛公雞,村民們乎捧著粗瓷大碗站在街邊吃飯——這是我們那兒的習慣——就看到一個土黃色的鼓鼓囊囊的大物,腿腳麻亂地往前滾動著,嘴裏發出狗轉節子般的怪叫聲:救命哇……救命哇……七癱要殺人啦……在他身後十幾米處,七叔穿著一條辨不清顏色的大褲衩子,身上裸露的肌膚像黑色的膠皮,看上去很有彈性。他高舉著那柄亮晶晶的小板斧,氣嗤籲籲地吼叫著:抓抓抓……抓反革命呀……抓反革命……七叔到底是上了年紀,雖有雷電火花的意識,恨不能變成一束激光,恨不能變成一粒子彈,但衰老的肉體不給他爭氣。他的腿擡得很高,步子邁得很大,但前進的速度不快。他那樣子有點像電影裏經常出現的“慢鏡頭”,既古怪又滑稽,讓路邊的鄉親們無所措手足,不知是該幫他截住兒子,還是該幫他兒子截住他;讓路邊的鄉親無所捎嘴臉,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那些從高粱地裏手持農具把他兒子轟趕出來的早起的鄉親們,自從七叔接著追趕以後,便自動退出了熱烈的行列,變成了淸冷的旁觀。事關集體的事情變成了七叔的家務事。七叔和他的兒子在家鄉淸展的漫長大街上追逐者,他們的腳賜起一團團黃色的塵土,他們驚得雞飛狗跳墻,這是一件正在進行中的圖謀殺人的事件,人們盼望著它的結局。我知道大多數人盼望著七叔把他兒子的腦袋砍下來,寒樣將會給死水一潭的農村生活增添很多樂趣’將會給捧著大碗在路邊吃飯的無聊鄉親制造一個生氣蓬勃的話題,這個話靨將在村裏被議論三十年,經過三十年的添油加醋、誇張渲染,進人歷史的事件將與真實的事件產生很大的距離,你們信不信,你們不信,反正我信。

我也永遠忘不了七叔押著他的兒子走在大街上的情景。正與我的父親經常說的一樣,“虎毒不食親兒”,七叔押著兒子返回時,他的鼻尖距離兒子的後腦勺只有半米光景,正是揮斧砍殺的最佳鉅離,七叔只要一揮手,便可以讓兒子的艙袋開瓢或是滾落塵埃。但七叔不動手。他的兒子每走兩步便回一次頭,可憐巴巴地說:爹,俺錯了,俺錯了還不行嗎?七叔嚴肅地說:好好走,不要調皮!但我估計堂弟膽寒得很,他那後腦勺子上一定涼氣森森,所以他還是不間斷地回頭認錯。他那酷似七叔的瘦長的小臉上,布滿了汗水和灰塵。我這堂弟其實是個壞得不得了的家夥。他狡猾多疑,自私自利,又饞又懶,給他一塊糖,他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出賣自己的親爹。如果高興,我可能在後邊多給你們講一點他的事。

事過多年後,回頭想想,必須承認,那天早晨,街上看熱鬧的大多數人,包括我在內,都殷切地盼望著七叔在押送解放還家的歸途中,搶起斧頭,讓解放的腦漿濺落塵埃。七叔冷笑道:我的心,像大玻璃鏡子一樣,明光光一塵不染,你們心裏想得啥我全都知道,但你們不懂我軍的俘虜政策。解放不投降,我可以消滅他;解放投降了,就是我們的俘虜。殺俘虜,那是要犯嚴重錯誤的!你懂不慷?人可不能好了瘡癥忘了痛,你七叔我,當年就是被解放軍俘虔的。解放軍優待俘虜,大饅頭、大白菜燉大豆腐,熱氣騰騰,管夠。指導員說:弟兄們,放開肚皮吃,吃飽了,想回家的發給路費,不想回家的,就留下跟我們幹。奶奶的,只有傻瓜才回家。回家幹什麽?回家連地瓜幹子都沒得吃,這裏大餿頭管夠。我問:七叔,您不是許司令的勤務員嗎?怎麽又成了俘虜兵了呢?七叔紅了臉,惱羞成怒,道:你愛信不信。我告訴你禪是戰爭年代!戰爭年代,風雲變幻,傢狗臉一樣,說翻就_!戰爭,慷不懂?美國造黃鐦殼大炮彈,明光耀眼,小牛犢似的,從天空裏打著滾落下來,轟蠹一聲巨晌,一家夥就炸出個大灣,十幾米深,灣裏水瓦藍。戰爭,槍林彈兩,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說死就死,不是好玩的。

我把話頭扯得太遠了點,對不起你們。前邊說到七叔跳到炕上去?他的牛皮挎包,那是他的寶貝。現在,他雙手捧著寶貝站在我的面前。我的懷裏,抱著不滿周歲的女兒。我猜想那個挎包年輕時,必是油光閃閃,溫良如玉,呈現著鮮明的棕紅色。但現在它像七叔一樣老了。它顏色發黑,失去了光澤,銅件上生著斑斑綠銹。七叔蹲在我的面前,打開持包,拿出一個紅布包兒。紅布因年代久遠,顔色發黑。七叔神色鄭重,解布包時手指微微麵抖。我雖然知道包裏有什麽,但還是被他制造的莊嚴氣氛感染,不由得肅然起了敬意。那枚鍍銅褪盡的淮海戰役紀念章終於又一次呈現在我的眼前,當然也呈現我女兒的眼前。與現在的富麗堂皇的豪華紀念章相比,七叔的寶貝實在是太寒酸了,說句難聽的話,那簡直就是一塊破銅爛鐵,扔在大街上也沒人去揀。但這東西在七叔的心目中,神聖無比。

我們學校曾經排演過一出戲,戲裏有一個解放軍的功臣還鄉報殺父之仇,負責導演又兼主演的常老師在我的陪同下,到七叔家去借他那套著名的服裝當然也包括那枚光榮的紀念章。常老師說明了來意,並反復強調了我們排演這出戲對於教育農民的重要意義。常老師說:老管同誌,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我們說,“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農民”,這您是應該知道的。七叔滿面赤紅,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他說:常老師,我把老婆借給你們行不行?常老師楞了一會兒,隨即滿臉通紅,表現出十分的馗尬。後來,在村黨支部書記的幹預下,七叔不得不把他的寶貝借給了我們學生劇團,但他老人家也就成了我們的義務道具員,我們到禱\裏去演出,他就艱到哪裏。那時我們有飽滿的革命激情,為了宣傳毛澤東思想,不怕寒冷和疲勞,儋日本鬼子拉網一樣,不放過離密東北鄉每一個村莊。*時候我們是上午學習,下午就往晚上演出的村莊進發。七叔白天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晚上還不能耽誤了我們的演出,耽誤了演出霈就是個政治態度問埋,隨便給他扣上一頂權子就夠他受的。因為他的小氣,我們宣傳隊都對他有意見。宣傳隊的隊長就是那個跟我一起去向他借服裝的常老師,當時他用那麽難聽的話頂了人家,讓人家下不了臺,你想想吧,還會有他的好果子吃嗎?我們宣傳隊長說:管老七,借用你的服裝,是革命的需要,支部書記也說了話的;既然你不放心,非要自己跟著,我們也拿你沒辦法,但是,你聽明白,如果你耽誤了我們演出,你就是破壞宣傳毛澤東思想,破壞宣傳毛澤東思想就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你聽明白了嗎?七叔滿不在乎地說:聽明白了,隊長同誌,您就把心放在肚皮裏吧。想當年俺冒著槍林彈雨往前沿陣地給解放軍送炮彈,那活兒,跟這活兒,比較起來,這活兒,就好比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盤。宣傳隊長點點頭,拖著長腔說:好哇!隊長的話裏,暗藏著殺機,連我這個缺心眼的鑼聽得出來,七叔卻興沖沖地說:您就靖好吧,隊長。畢竟是一筆難寫兩個管字,我悄悄地對他說:七叔,小心點吧,隊長要收拾你吶!他卻笑嘻嘻地說:忠不忠看行動,我要用實際的行動告訴你們,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老鯫,而不是教胄農民。

說話多容易哇,嘴唇一碰,舌頭一彎,十萬八千裏就出去了,可要走一裏路,最少也要邁上五百步。高密東北鄉土地遼闊,村與村之間相距最近也有八裏路,遠的有四十裏。那時候條件差,別說汽車,連自行車也是罕有之物。我們村只有兩輛自行車,一輛是支部書記的,另外一輛是麻風病人方人美的。方人美有自行車之前,人們害怕傳染,都躲著他;但自從置上了自行車之後,他就吃了香。據方人美說,七叔為了趕場,曾去向他借自行車,還用大道理嚇他,用大帽子K他。方人美眨著可怕的疤眼睛說:去你媽的管老七,宣傳隊有利於什麽了不起?老子在瘋人院治病時,也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還是副隊長呢!你嚇唬誰呀!我們去縣委禮堂演出,連縣革命委員會主任毛森都去觀看。看完了還上臺講話,講完了話還挨個兒跟我們握手、照相,那真叫親密無縫,連根針也插不進去。知道我們麻風院毛澤東思想宜傳隊的拿手好戲是哪一出嗎?革命樣板戲(沙家浜》。知道咱在戲裏扮演哈角色嗎?革命英雄郭建光。知道扮演阿慶嫂的是誰嗎?俺的老婆黃春芳。我們也有戀愛的權力呀。七叔堅決否認他曾經去借過方人美的自行車。看把他燒包的吧,七叔說,人無誌氣,猶如樹無皮。我寧願爬著去,也不騎他的麻風車。老子要騎就騎高頭大馬,左挎牛皮包,右挎駁殼槍,牛皮的寬腰帶攔腰一紮,手提饉繩,腿夾馬腹,那是什麽樣的感覺!但戰爭年代早就過去了,馬已經快要絕跡了。這種動物不但要吃草,而且還要吃料,生產隊裏*裏去弄草料餵他們?戰爭激烈的年代才是馬的黃金歲月。現在生產隊裏只養著七頭老牛,兩匹瘦驢。瘦到啥程度?像皮影似的。七叔說,這驢,脊梁比刀還快,女人騎最好,坐上去,一顛,嚓,像切瓜一樣,順著縫兒就劈成了兩半。其實,就連這樣的驢,七叔也撈不到騎,他能自由支配的,只有自己的兩條腿。

為了不耽誤我們的演出,也為了他發下的髙昂誓言,更為了保護他的寶物,在那個冬天裏,七叔大大的辛苦。他撕下一條被單,把他的軍棉衣、軍棉帽、大皮靴精心包紮起來,那枚紀念章自然是揣在懷裏。傍晚收工後,他杠著農具,往家飛跑,有時候跑得比騎著自行車的方人美還要快。一進家門,扔下農具,揭開鍋蓋,抓起一個燙手的地瓜,把大包袱往肩上一掄,不顧兒子們的吵鬧,不顧圈裏的豬餓得吱叫,不顧七嬸的啷噥,風風火火地躥出家門,向我們演戲的村莊奔跑。七叔從來不說“奔跑”,他用得都是軍事術語,“急行軍”啦,“打攻擊”啦,“強沖鋒”啦,一張嘴就透著不凡。那一年他將近四十歲了,營養狀況也不好,白天在生產隊裏熬了一天,晚上再來一次“急行軍”,的確是夠他一受。但這僅僅是我的擔優,七叔心裏怎麽想我不知道,反正他的嘴裏從沒說過草雞話。幸好那解放軍的英雄是在戲即將結尾時才出場,這樣就給七叔留下了比較充裕的趕路時間。否則,即便他跑得比野兔還快,也要誤了場。

前邊我交待過,高密東北鄉最邊遠的禪個村莊離我們村有四十多裏路,那個村莊很小,只有十幾戶人家,尨人口不趦過七十,村名卻牛皮烘烘的叫做大屯。素有大屯不大,小屯不小的說法。其實我們去小屯演出時,大屯的人幾乎全都去看了。大屯比小屯還要遠七裏路。我們都不願再往這大屯跑一趟,可我們這該死的隊長非要去。我心裏明白,這老兄多半是為了修理我七叔才安樣了去大屯的演出,並不是像他嘴裏說的琢樣,什麽宣傳毛澤東思想不能留一點死角。他是隊長、導演、主演,他的話就是聖旨,誰敢不聽,他就給人扣大轜子。而且他還給我們許願,說路程超過了四十裏,就可以每人報銷五毛錢。那時候五毛錢對我們這些小學生來說可不是一筆小錢,恰好能買一對大無畏牌幹電池呢。獬時我們只要有一只燈塔觶手電筒,再配上一副大無畏牌幹電池,就是十足的神氣了。晚上走夜路既壯自己的膽,又能勾搭上女同學與我們同行。我們班最美麗的女生名叫籌紅花。後來她媳此名太土,改成IP江靑。粉碎“四人幫”後,蟪又媳此名太奧,改成了筘安娜。關於這個美面的女同學的亊我們後邊再說吧。

下邊我倫空談談給手電筒對焦距的問埋。一般人給手電筒對焦距是扭動前頭的螓絲,我的發明是不但要扭動前頭的蠊絲,而且還要扭動燈泡,調整燈泡與燈鍋之間的距離。多了這一招,我的手電簡射出的光束像利劍一樣刺破黑暗,把同學們的手電筒全都給斬了。連我們老師那個三節電池的手電筒都給斃了。我這一輩子在人前很少出過什麽風頭,在玩手電筒方面,卻是技壓群芳,獨領風羅。每逢我們的節目演完,摸黑往家走時,我的手電筒一開,就有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那些女生們便跟在我身後,嬌聲嬌氣地誇我的手電筒:哇!真亮!哇!射得真遠!而在我心中,誇我的手電筒也就是誇我了。那群女生中,自然有那位當時名叫郭江青的女生。她經常嬌滴滴地大喊:管謨業呀,你等等我嘛!我那時滿腦袋都是封建主義思想,對她這種嬌聲很不習慣,很反感,所以她越叫,我走得越快。那時我最怕女生對我表示特別的熱情,哪個女生對我好,我就對她惡聲惡氣,但當這個女生對別的同學表示親熱時,我心裏又很生氣。可見我從小就不是個好同誌。書歸正傳,盡管我是十分地想接著茬兒往下說郭江青的事。

我們吃過午飯就出發,緊著走慢著走,趕到大屯時,紅日已經西沈了。下午刮著很大的西北風,沒有八級也有七級。風從後邊鼓動著我們,吹得我們腿輕腳快,一路小跑。日落之後,北風止了。這就是說七叔來在路上得不到西北風的助力,他今晚的趕場將是十分的困難吶!我們趕到大屯,首先去找村革委會主任。主任喝醉了,正在家中和老婆打架,鬧得雞飛狗叫。我們進人他家院子時,他的老婆正坐在院子裏嚎啕大哭。她的鼻子破了,抹得滿臉是血,好像剛從戰場上搶救下來的重傷員。主任醉眼乜斜,左手叉腰,右手揮舞著,好像列寧在十月裏講演的樣子:狗娘養的個王八蛋,你以為我還不敢湊你是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老子今日就要對你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我們隊長上去跟他說晚上演出的事,他罵罵咧咧:演你媽個雞巴蛋!我們隊長說:熊主任,我們是大羊欄小學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你竟敢罵我們演雞巴蛋?!主任一楞,那酒立馬就醒了:歡迎歡迎,我說我老婆哭個雞巴蛋呢,這臭娘們兒,是屬破車子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隊長同誌,您要有勁兒,就把她弄到炕上去修理修理。隊長說??熊主任,我們給你談正經事呢!主任道:俺聽著呢!隊長說:三件事,一、讓四類分子去紮臺子;二、準備一盞氣燈;三、安排一戶老貧農,給我們煮鍋地瓜吃。主任說,好說好說。一會兒工夫,臺子搭好了。一會兒工夫,氣燈點亮了。一會兒工夫,地瓜煮熟了。

我們圍坐在老貧農家的鍋竈前吃地瓜。地瓜煮得很爛,像熟透的柿子似的,燙嘴的一包蜜。這是我們下鄉演出以來享受的最高禮遇。大屯人老實,聽話,煮放漿的熱地瓜給我們吃;小屯人不尿我們隊長那一壺。隊長讓小屯革委會主任安排個堡壘戶煮地瓜給我們吃,那混蛋卻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要鬥私批修”,你們吃生產隊裏的地瓜,正是私字當頭的表現,一群私字當頭的人,還雞巴宣傳隊呢!弄得我們隊長無言可對。我們吸吸溜溜地大吃地瓜,嘴巴子燙得發麻。老大娘說:孩子們,慢點吃,別燙著,吃了不夠,大娘再煮一鍋。吃地瓜時,我就發現隊長臉上時時浮起一絲奸笑,像樣板戲中的參謀長刁德一似的。我馬上就猜到了隊長的奸笑是針對著七叔的,這個晚上夠他老人家受的。我們大吃地瓜時,七叔正在被狂風刮得灰白的大道上,進行著他的急行軍。他肚子裏沒食兒,又幹了一天活,一定是眼冒金花,雙腿酸軟了吧?但這只是我的想像,究竟什麽感覺,只有他自己知道。

吃罷地瓜,大家心滿意足地抹抹嘴,有的還打著難昕的飽嗝。我們像一群貓,圍在老大娘熱乎乎的鍋臺邊不想離開。老大娘摸著#江青的腦袋,一個勁兒誇獎:這閨女,像那畫中人似的,真叫_個俊!把郭江靑美得合不攏嘴。隊長道:快快,別磨蹭了,抓縈時間化妝。於是大家就在老大娘家開始化妝。我這模樣,只能演反面角色,不是匪兵甲,就是漢奸乙。這種角色,化妝容易,伸手S!鐫底,抹來兩手灰,往臉上一搓,只剩下牙和眼白是白的,這就行了。整個化妝過程用不了三分鐘。正面人物的化妝就要麻燠多了。譬如籌江靑,她從來都是演正面人物的,她化妝要先上底色,用那種一管管的顔料,七調八調,把個小臉抹得花裏胡哨,然後用墨筆把R眉推得像_葉似的。雙眉之間,還用紅顔色點上一個大大的圔點。化完妝後的她,真真是千嬌百媚,如花似玉,小狐貍精似的。對於化好妝後的籌江青,我是既愛又怕,因為我們那裏狐貍很多,有關狐貍精的傳說比狐貍還要多,在深夜的舞臺上,被雪亮的氣燈光一耀,她又扭又唱,妖氣橫生,我鬧不淸她是人多一些,還是狐貍多一些。閑話少說,我們在隊長的催促下,很快化好了妝,拿著簡單的行頭,就到了戲臺後。三通鑼鼓敲罷,戲就開場了。

我們幾個匪兵弓著腰、端著槍槍是木槍,塗了黑墨一在舞臺上轉了兩圈,開槍射殺了老百姓幾只母雞——我們開槍時,有人在後臺砸響了幾粒火藥紙,緊接著有人把幾只道具雞扔到舞臺上。我特別希望能得到在後臺砸火藥紙的工作,但我們隊長不答應——那所謂舞臺,也就是平地上扔上了一點黃土,高出地面半米光景,臺上鋪上一領破席。臺邊上放兩條板発,坐著拉胡琴的和敲費鼓的。臺前豎一根高桿子,桿子上掛一蓋氣燈。氣燈真是好東西,用一個石棉網作燈泡,下邊有一個小氣筒子往裏打氣。氣越足越亮。那個亮,真叫亮,不是假亮。眼盯著氣燈看一分鐘,回頭往外看,那夜色就比墨汁還要黑。各位同誌們,有一個問題我怎麽想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從前的夜色是那樣的黑呢?所謂黑得伸手不見十指是常有的事,而現在再也沒有那麽黑的夜色了,那麽黑的夜色跑到哪裏去了呢?

在舞臺上轉了兩圈,基本上就沒有我們什麽事了。幾個主要人物在臺上咿咿呀呀地唱,一把胡琴吱吱呀呀地伴奏著。唱的是啥我也聽不淸。也許有人能聽淸,那是他們的事,與我沒有關系。我與幾個演匪兵的同學坐在所謂的後臺的一條板凳上,凍得彜流淸涕,腳傢貓咬似的。臺上的把戲看了幾十遍了,沒什麽好看的,惟一好看點的是郭江青的臉,但她時刻不忘面對觀眾,我們只能看到她的背。她的背沒什麽好看的,於是我就看舞臺下的觀眾。在氣燈照亮的那個圈子裏,零零落落地坐著幾十個老鄉。看了一會,那些上了年紀的扛著板発先走了,臺下只剩下十幾個拖著鼻涕水的半大小子。半大小子不怕冷,不怕熱,不怕苦,不怕死,是最具有革命精神的年齡。天太冷了,河裏的冰》巴嘿巴地響,地面上結了一層白霜,我們穿著棉衣還凍得夠嗆,舞臺上那些主角們穿著單衣,我估計她們的血都快涼透了。臺下那些小家夥的嘴臉漸漸模糊起來,在雪亮的燈光下,我分明地發現他們的眉眼有些古怪,擠眉弄眼的他們很讓我想起狐貍變成的小妖精。越看越覺得他們像妖精。怪不得他們不怕冷,原來他們是狐貍。狐貍的皮毛越到冬天越豐厚,它們怎麽會冷呢?我想起七叔講過的一個故事,七叔是很少講故事的,但他不講便罷,講必精彩。

他說:舊社會有一個戲班子,住在一個雞毛店裏,正為沒人請戲、尋不到飯媳發愁呢。突然,來了兩個穿袍戴帽、時時務務的人,說家裏有重大慶典,想請戲班子去演出,說著就拍出一摞大洋作定錢,把個戲班老板喜得差點昏過去。黃昏時,來了十幾輛馬拉轎車子,一條龍似地排在街上。趕車的都穿著狐皮領子大衣,十分的氣派。那些拉車的馬,一律棗紅色,渾身沒有一根雜毛,眼如銅鈴,耳如削竹,胖得像蠟燭樣。演員們匆匆把箱搬上車,人也跋著鉆上去。他們還沒受過這樣的禮遇呢,坐在豪華的車上,都有點受寵若驚的意思。班主在車上還不忘給演員們做思想鼓動工作,他要大家把看家的本領都拿出來,爭取唱紅,把過年的錢掙足。演員們自然也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登臺表演。他們上車時已是紅日西沈,走了一會兒,暮色漸漸深重。大家的心忽然揪起來。他們幾乎同時發現,聽不到馬蹄聲,也聽不到車輪聲,只有呼呼的風聲。班主大著膽子掀開車簾,往外一瞅,叫了一聲親娘,臉色突變。他看到,轎車子正在空中飛翔。他還看到,在半輪黃月的輝映下,灰白的土地、銀色的河流、蕭條的樹梢,都匆匆的往後退去。女演員們都嚇得面無人色,渾身哆嗦;男演員也好不到那裏去。班主漸漸冷靜下來,這就叫無亊膽不能大,有事膽不能小。不知飛行了多遠,感覺到車子漸漸地降落雲頭,終於落了地。都腿打著顏、心打著鼓、牙打著戰,鉆出了飛車。一看,好一派繁華景像。但見那離樓華屋_次櫛比;大街坦蕩,小巷曲折;家家門前還掛著大紅燈籠,儼然是一片盛大慶典的模樣。戲子們一下車,立即就有管事的人上來迎接。點頭哈腰,彬彬有禮,好像君子國中人。把戲子們迎到屋裏去,見室內一色的紫植木雕花家具,墻上掛著名人字畫,雅氣逼人。剛剛落座,立即就有小丫環獻上茶來,那茶水異香撲鼻,戲子們聞所未聞。一杯茶過,又有精美點心獻上來。自然也不是尋常貨色。點心用罷,又上大餐,那真是山珍海味,國色天香,戲子們別說吃,連見也沒見。用罷飯,管亊人將戲班引到舞臺邊,並告訴說這是為家中的老太爺慶祝百歲艇辰,希望大家好好演,演完後老太爺必有重賞。再看那戲臺,用一色的粗大杉木搭起,髙大巍峨,儼然空中樓閣。只見那戲臺周圍,掛滿了大紅燈籠,虛無縹渺,宛若神仙境界。此時的演員們,其實已經忘記了恐懼,說他們沈浸在幸福當中也不是不可以。但那老奸巨猾的班主偏偏多亊,他打頭就要演關老爺的戲,並且要演員用有避邪作用的朱砂塗了大紅的臉譜。三通鎊鼓敲過,關老爺用袍袖遮著臉上了場。走到前臺,一聲叫板,聲徹雲霄,然後猛甩袍袖一亮相——老天爺,這一下子可不得了了!只聽到臺下一陣鬼哭狼嚎,所有的燈籠一齊熄滅,所有的美景全部消失,戲臺也轟然坍塌,什麽也沒有了,只有黑,一團漆黑,忠W伸手不見五指。緊接著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刮得那些戲子叫苫連天。好不容易等到大明,才發現整個戲班子在一片亂葬崗子上打滾。七叔說:關老爺是啥?伏魔大帝!幾個草狐貍精那頂得住他老人家的鎮壓?

聽罷七叔的故事,我對那個戲班子老板意見很大,這個人不夠意思,就算我們是狐貍,可我們一片熱忱把你們請來,好茶好飯伺候著,你們何必裝神弄鬼地嚇唬我們呢?我估計那幫演員也要抱怨他們的班主,瞎請什麽關老爺呀,生生把一場好戲給攪了,否則人狐共樂,其樂融融,該是一副多麽美妙的圖畫!七叔說:瞧這傻孩子,竟然當真了!

想著狐貍們的故事,我們的戲漸漸逼近了尾聲。隊長就要丨:場了,可是七叔還不見蹤影。我們的隊長畫了一張大紅臉,紅臉上兩道劍眉,直插到鬢角裏去。這是那個年代裏最流行的英雄臉譜,二郎神也似,十分的威風可怕。天氣幹冷,寒氣從大地深處上升。我們隊長鼻子尖上掛著一滴清彜涕,結成了冰淩。他老人家的鼻子奄無疑問是凍倕了,像一根通紅的胡蘿蔔。他在後臺上走來走去,不知道是心焦意亂呢還是凍得難以坐住,如果是後者,那麽他就是要借不斷的運動來活動筋骨,加快血液循環,增強肌體的禦寒能力。前臺上,胡琴吱吱扭扭地響著。拉胡琴的朱老師是個很嚴重的羅鍋腰子,還是個很嚴重的近視聯。他部副白邊聯鏡的腿兒不知斷過多少次了,用膠布橫纏豎綁著。他是個老右派,劃成右派前家裏成分是富農。據說他還參加過國民黨,還在國民黨領導的三青團裏當過訓導員。這可是個像瓦香面兒一樣滋味豐富的壞蛋,無論搞什麽運動,都逃膚不了他。鎮壓反革命跑不了他,整風反右跑不了他,土地改革跑不了他,四淸運動跑不了他,他是真正的貨真價實的老運動員。之所以在這麽多次運動屮沒要了他的小命,就在於這個老東西會的手藝實在是太多了。他會拉京胡、板胡、二胡,不但能拉,還能制造樂器。他造了一把四根琴弦、雙馬尾弓子的胡琴,拉起來雙聲雙調,一把琴發出了兩把琴的盧音,大大的提高了勞動生產率,等於一個人幹了兩個人的活。他能吹長笛短笛,還能嗚嗚咽咽地在月下吹簫。後來流行用西洋樂器伴劇,他拆了自家一個梧桐木風箱,刀砍斧剁,硬是自制了一把小提琴。這件事在髙密東北鄉引起不小的轟動,我七叔說那把小提琴的模樣很像日本鬼子使用的歪把子機關槍。朱老師拉提琴也是無師自通。這老家夥毫無疑問是一個偉大的發明家,同時還是個能工巧E。人們都說:老朱除了不會生小孩之外,什麽都會。他拉起提琴來的樣子,的確是奇形怪狀,我無法用文字來描述,只能靠你們自己來想像。請想像吧:一個永遠腰弓成九十度、戴著橫纏豎綁的千度近視眼鏡、留著大背頭、穿著對襟小棉襖的人,竟然在舞臺上用自制的小提琴演奏革命樣板戲,你說美妙不美妙。他除了音樂方面的天才外,還是個相當不錯的書法家,行楷篆隸,無一不能。我們村家家門上貼的對聯都是出自他的手筆。春節前幾天,他在學校辦公室裏那副破兵兵球案桌上,潑墨揮毫,所有的詞兒都是毛主席詩詞。給人家新婚夫婦寫對聯他就寫: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這詞兒常常引起一些流氓分子的想入非非,但他們不敢把心裏的流氓想法說出。我也是眾流氓中的一個,去人家閾喜房時,找不到個辦法發泄青春的熱情,便站在人家洞房窗外,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高聲朗讀: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天生一個仙人潤,無限風光在陰峰……鬧得人家的老人莫名其妙,不勝厭煩:孩子們,別吵吵了,天都快要亮了,回家睡覺去吧。

我們的朱老師還是個體育運動的積極參加者,別看他弓腰駝背,條件艱苦。他最喜歡的運動是打籃球,運球過人,帶球上籃,矯健得像只豹子,而且投籃還是一等第一的準碥。有人要問了:這怎麽可能呢?一個羅鎘腰子還能打籃球?並且還能打得很好?我說的你如果不信,你可以到我們村調査去。他還喜歡打乒乓球,渾時我們國家正是乒乓熱湖,每個學校都壘起土臺子,乒乒乓乓打起來。我們學校那三個露天土臺子就是朱老師領著我們壘起來的。沒有磚頭,我們就去扒無主的荒墳;沒有錢買水泥抹臺面,我們就去撿雞屎賣錢。朱老師撿雞屎是一絕,原因嘛,我不說大家也能想像出來。同樣的原因,朱老師發球具有十分的隱蔽性,誰也猜不到他發出的球是個什麽旋法。縣裏的冠軍與他比賽,被他打了個落花流水,氣得那個小白臉兒小臉通紅,連說:怪球怪球。我們都毫不懷疑地認為:如果朱老師不是右派,拿回個世界冠軍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們凍得要死,可朱老師卻滿頭大汗。他拉琴的動作很大,像老木匠拉大鋸似的。我們看到他頭上冒著白色的水蒸氣,騰騰的,好像一座小鍋爐。我們羨慕他身上的熱度,但都知道他不是常人,羨慕也沒用。他老人家是音樂天才、體育天才,還是天生的抗寒種子。村裏人私下議論:這家夥要不是右派、要不是弓腰、要不是近視,地球如何能盛得下他?只剩下最後的一個唱段了,朱老師開足馬力拉著過門:裏格龍裏格龍裏格龍龍……那熟悉又親切的家鄉戲的旋律在我的耳邊回旋著,使我的心中泛起黢菜缸的氣味,過去的歲月又歷歷在目……常隊長倒背著手,像一只大狗熊似地在後臺轉圈子。我睹中猜測,他雖然念念不忘找個機會整治七叔,但真要誤了場,破壞了這場戲,他也是吃不了兜著走。禪個年頭祖現在大不一樣,沒有親身經過的說也不明白,親身經過的不說也能明白。我知道這是廢話,但還是要說,因為小說本質上就是廢話的藝術。我們隊長嘴裏_曠著:管老七呀管老七,我把你這個管老七……那最後的一個唱段K見著就要被郭江青唱完了,可七叔還是不見蹤影。我心裏念叨著:籌江靑啊郭江青,你千萬節約著點唱……但靠江青一點也不節約,不但不節約,她還倫工減料少唱了兩句詞兒。看來誤場是篤定的,七叔註定要倒黴了。

正當我為七叔的命運擔優時,七叔趕來了。又是一個驚險的最後一分鐘營救,這是說書人慣用的伎倆。踱蹟輪的七叔、氣嗤籲籲的七叔、狼頻不堪的七叔一個興奮的“狗搶屎”,撲倒在後臺。我禁不住一聲歡呼。據說我歡呼的聲音比郭江青的唱腔還要離八度,這是後來的郭安癱告訴我的。我們的隊長可頋不上歡呼,他急急忙忙地從七叔的背上把那個衣包拽下來,手忙腳亂地把那套光榮的桷軍衣穿到身上,活像一個W從冰窟窿裏爬上來、見了衣服比見了纊還要親的叫花子。他剛把衣服披上,還沒來得及扣扣子呢,舞江青已經唱完了最後的唱段、扭動著水蛇腰下了臺。我們的隊長胡亂扣著扣子,沒頋得上穿那雙沈重的大頭皮靴就上了革命的舞臺去執行他的革命任務。這時候,我才有機會來照頋一下七叔。

我想把七叔拉起來。我拉他的手,他不動;我以為他已經棲牲了,急忙去摸他的頭;他的頭燙我的手,我才欣慰地知道他還活著。我大聲叫道:七叔!七叔!七叔擡起頭看看我,有氣無力地問:孩子,沒誤場吧?我大聲回答他:沒誤!七叔說:那就好……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我的心中頓時充滿了悲壯的感情,熱辣辣的淚水奪眶而出。你們不要以為我七叔說完這話就該犧牲了,沒有那事;等我們隊長從臺上下來時,七叔已經站起來了;盡管他的身體有些晃蕩,但他的精神卻是十分的亢奮;就好像一個在最嚴酷的戰鬥中羸得了勝利的戰士。就像後來七叔自己說的那樣:這算什麽,想當年我扛著一百斤小米一夜跑了一百裏,放下小米就去擡傷兵。這算什麽!我知道七叔是大驢鳥日磨眼硬充好漢,其實那晚上他就吐了血。

請允許我回頭照應一下本文的開頭部分吧,我的文章盡走斜路,惡習難改,實在是不好意思。七叔收拾好他的寶囊,回到院子當中,繼續修理他的車。一邊修車,一邊接著剛才的話頭往下說:……為什麽光提小車不提褲子呢?這事不公道,我死了也不賓服……過渦河時,河面上結著半指厚的冰,指導員一聲令下,一馬當先,扛著一褲子小米,光著身體沖下河3我們發一聲吼,扛著裝滿小米的褲子,緊跟著指導員下了河。河裏那層薄冰啪啪地破了,冰茬子像刀刃一樣割人。那河裏的水真叫涼,沒有比那渦河裏的水更涼的東西了,我敢打賭。我們上了對岸,低頭一看,腿上、肚皮上盡是血口子,讓冰茬子割的。但這血口子並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雞巴蛋子,這倆兄弟都縮到小肚子裏去了。那種痛法跟別的痛法不一樣,大概可以叫做“牽腸掛肚”,痛過的不說也明白,沒痛過的說了也不明白。指導員帶著我們烤火,他很有經驗,大聲地命令我們:弟兄們,重點烤那兒,把它老人家烤出來再烤別處。我們最聽指導員的話,都認真地烤那地方。指導員又喊了:離火遠點,烤熟了可就孵不出小雞來了。我們最聽指導員的話,讓那地方離火遠了點。烤了老半天,才把它們烤下來。

七嬸端著一盆豬食去餵圈裏的豬,路過我們身邊時,歪了一下頭,順便批評七叔道:你能不能說幾句人話?一天到晚,胡謅八扯,真真煩死人也!七嬸對我說:他就是能吹牛,說什麽地區李專員與他

睡過通腿,是生死之交,可讓他去找找李專員,給躍進安排個工作,他殺死也不去。七叔把眼一瞪,怒沖沖地說:你婦道人家懂得什麽?不到關鍵時刻呢,到了關鍵時刻我自然會去找他。其實我根本用不著親自去,我花上八分錢寄封信去,李專員保準開著直升飛機來接我!七叔拍著肚皮上那塊紫色的疤痕,道:你以為這是被狗咬的嗎?這不是狗咬的,這是我背著李專員從碾莊往徐州爬,在地上磨的。李專員受了重傷,如果不是我把他從槍林彈雨裏背下來,那有他的今天?大侄子,你現在可明白了我和李專員的關系有多深了吧?我說:明白了,你們的關系比天還要離,比海還要深,從礙莊爬到徐州,少說也有二百裏吧?硬是一點一點爬過來,容易嗎?不容易,的的確確是不容易。沒有比鐵還要硬比鋼還要強的意誌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七叔感動地說:賢侄,在這個地球上,能夠理解我的,也就是你一人了!

下面說說七叔的褲子。七叔的褲子就是前面說過的那種笨褲子。七叔的笨褲子是青色的,褲腰卻是白色的。他紮了一條紅綢腰帶,腰帶頭兒在兩腿之間耷拉著。白褲腰從應帶處折疊下垂,好像養縴人連綴在幗槺下的面紗。我們把這種現像叫做“褲子打傘”。七叔的腰帶還余著尺把長,扯起來可以扭秧歌。這樣一條嶄新的紅綢腰帶怎麽會紮在七叔陳舊灰暗的褲腰上?對此我疑慮重重,想問又不敢問。因為我們那兒只有死人才紮這樣的紅輞腰帶。老人們經常嘆息:該紮紅腰帶了!意思就是該死了。這跟鄴些老幹部動不動就說“該見馬克思了”是一樣的。其實有一些老幹部是見不到馬克思的,他們應該去見斯大林。七叔揮動著鋒利的小板斧,白布的褲腰和紅綢的腰帶隨著身體的動作親祺如翅。他媳裏是在修車?分明是在劈柴。他的動作快捷得讓我驚訝。算算他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從W裏得來這麽多蠻力氣,能把一柄板斧掄得如落花流水?這是貨真價實的運斤如風,只見一片光影閃爍,習習生出寒氣,只怕連水也潑不進去。古代的有名戰將、真實的歷史人物加上小說中的虛構人物,使斧出了名的,(陏唐演義>裏有一個程咬金,(水滸傳>裏有一個急先鋒索超,還有那個天殺星黑旋風李逵。好像(說嶽全傳》裏那個侵略者金兀術也是使斧頭的。他們都有些笨拙,都比較魯莽,只知道用憨力氣。能將一柄板斧施展得如流星追月、星馳電掣的,只有我這個稱“七癱”的七叔了。當然,木匠鼻祖魯班用斧的技術也不會錯;那位用斧頭幫人砍去鼻上白堊的楚人技術也相當高趄;但比起我們的七叔,他們還差把火。我才剛還以為七叔是在那兒劈木頭呢,定睛一看,才發現他在劈那些綠頭蒼蠅。這是一件舉重就輕的絕技,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眺。只見那些蒼蜒都被他從脊梁正中劈成了兩半,分成兩半的蒼蟎\身體各帶著一半翅胯打著旋轉落在我的面前。有一只蒼蠅進脫,像一粒耀眼的金星,癉到比白楊樹梢還要高的陽光裏去。七叔笑瞇昧地說:寶貝兒,你想進嗎?我怎麽舍椿讓你進了呢?我們活提了王耀武,活捉了貲維、杜聿明,也決不會放過你,你要是知趣*,就給俺乖乖地下來,也許俺還能留你一條小命$如果你執迷不悟,*可就怪不得俺手黑了。部傻蒼不聽七叔的瞀告,沒了命地往上癉,覼見著就要與灼目的陽光融為一體了。七叔道:賢侄,你做證,不是俺管老七不仁慈,實在是這家夥太頑固。想當年我們放走了李秀,已經丟了半輩子人,如果今日放走了它,我們如何向子孫後代交待?我點點頭,表示十分地願意為他做證。七叔就把手中的板斧猛地撇了上去。只見一道藍色的光芒,像一條靈蛇,颼的一聲,飛到天上去了。素接著又是一道藍光,無聲無息地斂_七叔的手裏,依然化為一柄板斧。我伸面朝天,等待著那只頑固不化的蒼饞。過了好一會兒,渾只蒼織才落下來。它一落地_分成了兩半。我興奮得發了狂,大聲嚷叫著:七叔,你啥時練出了這手絕技?我讀武俠小說,總以為*裏邊的推寫是胡編亂造,今日看了您老人家的表演,才知道他們寫的還遠遠不夠呢!七叔笑道:這麽點子小亊競然也讓你吃驚?如果這點小活jy*把你驚成這樣,那麽,我用這把小板斧把美國佬的無人駕虢離空偵察機砍下來,你又會怎樣呢?

這時,七瓣提著一根辦面杖,努力抽打曬在當院鐵絲上的那件龐大的棉衣。棉衣有五成新,領子和袖口處油膩膩的,被陽光一*,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七婢啪啪地抽打著棉衣,好像在借此發泄心中的仇恨,至於她恨得是誰,那我不知道。七嬸每打一棍,七叔的臉就抽搐一下,仿佛挨打的不是他的棉衣,而是他的肉體。我聽到七叔低聲嘟噥著:看看吧,就這麽一件可身的衣裳,她還不給我換上。我原以為七婢耳聾眼花,聽不清七叔的話呢,沒想到她全部聽清了。她側過頭來,翻著白眼,露出兩個白眼仁,繳著嗔說:老東西,臨死你也不給活人們留點念想嗎?反正披金掛銀也是進爐子燒掉,這麽件大棉襖,燒了多可惜?他們弟兄們爭,我誰也不給,留著,萬一落到沿街要飯吃的地步,這件大襖,冬天就是我的被子,夏天就是我的蓑衣。七叔不滿地對我說,賢侄,你聽到了沒有?她為自己考慮得多麽周到,可她就忍心讓我只穿著一件破褂子走了人,*可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季節。那件褂子上還沾著我的腦漿驢的A。七叔憤憤不平地咕噥著,臉上的表情既年輕又漂亮,好侓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他說了一陣,把板斧插到腰帶裏,斧柄朝下,斧頭朝上,讓雪亮的斧刃緊貼著肚皮,很是成武。他的雙K怔怔地望著我,弄得我心裏毛虛虛的。我問:七叔,您有什麽話盡管說吧,別這樣看著我,我害怕。七叔歪了一下頭,羞*地笑了。他說:賢侄,我是多麽想抽一支煙啊……我忍不住笑起來,我說:這還不好說嘛!我用左手攬住胖墩堠的女兒,右手從褲兜裏掏出一盒不知真假的紅中華和一個一次性的塑料殼氣體打火機,遞給他。

打火機的塑料殼上印著三個白字:黑衊蝶。這是我工作的那個城市裏最有名的夜總會的名字。每當華燈照亮城市時,那些嘴唇上塗著熒光口紅,身穿黑色短裙的女郎,便像蠕蝶一樣從四面八方飛來。在燈光昏暗的舞廳裏,她們的嘴巴像日全食時的貝利珠一樣光芒四射。

七叔用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從華面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放到鼻下嗅著。他臉上的表情可以說是心醉神迷。七叔是個麻臉,麻的程度相當嚴重,連鼻子尖上、眼皮上都是皰點和肉豆,由此可知,當年他生的牛痘是多麽樣的密集;他的生活,又是多麽樣的蛺少照料。記得我生牛痘時,母親怕我搔癢留下疤痕,用布帶子把我的雙手捆住。有娘的孩子和沒娘的孩子就是不一樣。七叔是我爺爺的弟弟的孩子。七叔的父母在他很小時就死了。他與他的幾個弟妹是跋著我的爺爺奶奶長大成人的。“文革”初期,七叔還沒倒黴的時候,為了要跟土改時被劃為地主成分的我爺爺劃淸界限,他曾經上臺控訴我爺爺和我奶奶的罪行。七叔說他們兄妹在老地主家裏當牛做馬,吃不飽穿不暖,遭受著嚴重的輞削,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親情是虛偽的外衣,而階級的壓迫才是問題的實質。七叔如果光揭發也就罷了,他千不該萬不該在揭發批判結束時,分別在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屁股上踹了一腳。當時,我爺爺和我奶奶正彎腰九十度,七叔從後邊一踹,把二老全部踹得前額著地。奶奶的額頭比較脆弱,當場就血流滿面。爺爺的額頭比較堅固,也鼓起了一個大包。奶奶當場就放聲大哭,爺爺則破口大罵:七啊七,你昧著良心說話,忘恩負義,不得好死……“文革”過後,七叔前來解釋,說那是演苦肉計給人看的,請求原諒,但爺爺奶奶至死也沒原諒他。奶奶只要見了他,就揮舞著手中的拐杖,高聲大罵:麻子七,麻子七,你的良心讓狗給吃了,老天爺遲早會懲罰你……

七叔笨拙地點著煙,一憋氣就吸了半支。然後就有兩股煙柱從他的彜孔裏噴出來。吸完煙,他的臉上洋溢著心滿意足的神情。他的步伐有點踉蹌,分明是吸煙吸醉了。他伸出兩只粗糙的大手,要接我懷中的女兒去抱,但我的女兒哇哇大哭,使勁將腦袋往我的懷裏紮。七_道:看你醜得這期鬼樣子,別嚇著孩子。七叔搔著頭,道尬地笑了。我突然發現,七叔臉上的笑容竟然像一層油彩似的,慢慢地流淌下去,現出了一張血汙猙獰的面孔。七叔仰面朝天跌倒在地-縷黑血,從他的腦門上,像毛毛蟲一樣爬出來……

我大叫一聲:七叔!

冷汗從我身上汩汩汩而下。

一張電報紙飄飄然落在我的手裏,好像一只不祥的黑蝙蝶。電報紙向我報告了七叔遭遇車禍的消息。

冒著鵝毛大雪,我匆匆趕回老家。季節是寒冬靨月,田野一片雪白。頭頂上有一群烏鴉像一團烏雲伴鱅著我。在村頭上,我與七叔相遇。他用雙手掩著血肉摹∷的臉,悲悲切切地說:賢侄,我知道你今天回來,特意來迎接你。我問:到底是怎麽搞的?七叔說:這是命中註定的,遲早脫不了這一劫。你還記得不?“文革”時我羼過你爺爺和你奶奶的屁股,傷了天理,這是老天爺懲罰我呢。我說:我們是比較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講這套唯心主義的東西。

我氣昂昂地往前走去,地面上的積雪被我的腳踩得吱吱叫,好像

突遭驚嚇的猿猴發出的聲音。七叔在我的面前,輕飄飄的往後倒退著。他那雙賽過熊掌的大腳,竟然落地無聲,並且不留一點痕跡。

他說:賢侄,我來迎你,是想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一張面額二百無的存折,藏在豬圈墻的第七道磚縫裏。你儉儉地告訴你七嬸吧,千萬別讓那些小雜種知道。

我說:七叔你就放心吧。

很快,我看到七叔躺在院子正中的一領葦席上,葦席的邊緣上補著兩個補丁,這領席顯然是從炕上揭下來的。他的身旁,躺著那匹與他同遭不幸的毛驢。一見到我,七嬸就哇哇地哭起來。七嬸哭著說:你七叔死得冤枉啊……再過七天就要過年了,你七叔沒吃上過年的餃子就走了呀……

我看著七叔青色的臉,心裏酸酸的,很是不好受。

與七叔同路駆車去縣城賣大白菜的王老五,親眼目睹了七叔遭禍的情景。他站在七叔的屍體邊,手舞足蹈地給我講述著。王老五也是個大麻子,七叔給解放軍往前線扛炮彈時,老五正在黃維兵團裏當兵。據他自己說他當的可不是一般的兵。他當的是機槍手。那年他被生產隊裏的黑牛頂傷了腰,從整勞力的行列裏暫時退下來,與我們這些半拉子勞力一起給棉花噴藥。他弓著腰對我們吹牛:龍困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遭犬欺!想俺王老五,當年手提一支機關槍,往圍子墻上這麽一站,對著那些攻城的八路,嘟螂—梭子打出去,那些八路像麥個子一樣,橫七豎八倒了一地。不是俺老五吹牛,死在俺手下的八路,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文革”一起,老五為這次吹牛付出了沈重的代價。我們把他吊在村頭那棵大榆樹上,淸算他殺死千兒八百八路軍的滔天罪行。藤條棍棒像雨點似地落在他的身上,打得他叫苦連天,告饒不叠:老少爺們,饒了我吧……我是吹牛呢……我在黃維兵團裏當了三個月夥夫就開了小差……連槍都沒換過呀……我往家跑時,碰上了七麻子的擔架隊,我還給他們帶了二百裏路呢……不信你們問七麻子去……

我們村的領導吩咐我去把七叔叫來。七叔一來就破口大罵:老五,你這個反革命,滿口噴糞,我什麽時候碰到過你?你是反革命,老子是革命反,咱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七叔罵著,擠到樹前,對準老五的肚皮搗了一拳:王八蛋,我讓你胡說八道!這一拳搗得老五怪叫一聲,仿佛從嘴裏吐出一個給模。

七叔用拳頭表示了他的革命立場,他跟我們站在一起批鬥老五。說心裏話,我們也不願七叔為老五做證幫老五洗淸,好不容易挖出了一個大個的反革命,就像挖出了狗頭金一樣讓我們興奮,明能輕易放了他呢?

老五被打急了,在大楡樹上狂叫:革命的同誌們*,你們放下我來,我就坦白交代。我們把他從大樹上放下來,他肌在地上呼味呼哧地喘粗氣。他的身上又有血又有汗。我們等著他交代,他卻裝起死來了。我們的領導者大吼一聲:混蛋,你竟敢戲弄我們,說不說?不說就把他吊起來。老五急忙說:我交代,我交代……我要掲發管老七……他是個反革命,我在黃維兵團當機槍手時,老七是我們機槍班的班長。他的槍法全兵團第一,貲維司令親手給他戴過勛章……

老五這席話,好比平地起了一聲雷。我們怔怔地望著七叔,好像望著一個從天而降的怪物。我們覼睜睜地看到,數百隳比黃豆還要大的汗珠,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便從七叔的頭顱上鉆出來。七叔的臉色先是憋成靑紫的顔色,隨即便變成了蠟黃色。突然間七叔供野浪一樣嚎叫著:老五……你這個狗娘養的……你血口嘖人吶……我銀你遠世無仇,近世無冤……

革命的群眾可不管那一套,一擁而上,把七叔按倒在地,用小麻繩五花大綁了,與老五並排著吊在了大樹上。我的靦睛裏飽含著淚水,但還是堅定地舉起了棍子,與革命的群眾一起,抽打著七叔的屁股和雙腿。七叔高聲減叫著:同誌們,同誌們,我冤枉啊……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

七叔一句“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引起了我們離度的警錫,如果說適才大家還對老五的話半信半疑,那現在,階級鬥爭的弦突然鎇緊了。因為,不久前我們翻來覆去的看了十幾遑革命電影{南征北戰》,那裏邊,國民黨的張軍長槍斃那個丟了陣地的團長時,那個團長就是這樣髙呼:“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這說明什麽呢?這說明,我們的領導嚴肅地說,管老七不是一般的歷史反革命,而是一個埋藏很深的大反革命,他絕不僅僅是一個

機槍班的班長,起碼是個團長,很可能是個師長,搞不好還是個軍長。挖出這樣的大反革命,我們應該向公社革委報喜,向毛主席報喜,沒準毛主席他老人家還會表揚我們呢,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表揚了我們,我們這輩子就吃穿不愁了。

我們滿懷著革命的激情,押解著七叔,連夜往公社進發。那夜天降小雨,夜色如墨。我們高舉火把,照明夜路,冒雨前進。路上,我們超越了七頭牛。這七頭牛都是要到公社獸醫站去治病的。它們得了一樣的病:麻腳黃。我至今也不知麻腳黃是一種什麽病。這七頭牛並不是在一起的。它們之間拉開了大約有五百米的距離。七頭牛都是黃色的,都長著直直的角。它們模樣相似,簡直就是一個娘養的。而且都是牛前一個白胡子老漢拉著韁繩,牛後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手裏拿著一根前頭綁了膠皮鞋底的棍子,不緊不慢地、厭煩至極地、拍打著牛的屁股。牛走得十分瑕難,兩條後腿,像抽了筋似地哆嗦著。我們超越第一條牛時,還不把這當回亊,因為我們都馬馬虎虎地聽說過,時下正在流行一種牛的怪病。我們的火把照亮了牛前牛後,我們看到牛身上油光閃閃,牛的眼睛裏淚水汪汪。超越牛時,先是那個小孩子用鬼精靈的眼晴看了我們,紫接著那個老頭子用老妖一樣的眼睛看了我們。我們心中有感,但沒當回事。可過了不到半點鐘,我們又趕上了一頭牛。牛好像還是那頭牛,牛後的小男孩好像還是那個小男孩,牛前的老頭子好像還是那個老頭子。這時候我們心中就略微有點糊塗起來。這路到底是怎麽走的?我們押解著七叔,心中懷著狐疑,匆匆地越過了男孩、黃牛和老漢,繼續往公社趕去。又走了抽袋煙的功夫,在我們的火把照耀的光明裏,又一次出現了男孩、黃牛和白胡子老漢。我們的心裏越發期塗起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如果不是碰上了鬼,就是我們在做夢。但大家誰也沒吱聲,都把驚訝和恐懼藏在心裏。我們又一次超越了他們,趄越他們時我們感到冷風陣陣撲到臉上。我們往前走了一段路,大家的心中都忐忑不安,好像都在盼望著什麽,但又生怕碰到什麽。正在這樣想著時,那一老一少一牛,第四次出現在我們的火把光耀下。他們的形像是那樣的鮮明生動,他們的姿態是那樣的超凡脫俗。冷汗從我們的皮肉裏不知不覺地流出來。我們的領導是個膽大出了名的人,七叔還怕蛤蟆,我們的領導連蛤蟆都不怕。但在我們第四次與牛相遇時,從我們領導問話時顏抖的嗓音裏,我們聽出了領導掩飾不住的恐懼。我們領導問??你們是那哪村的?在顫抖不止的光明中,那個半大小子的腦袋倏地扭過來,他的腦袋運轉得滑暢之極,好像脖子上安裝了美國軸承。他的眼睛又小又黑,活像兩只活潑潑的小蝌料。他的回答更讓我們膽戰心驚:操你們的媽,他說,我們是閻王村的!我們領導還壯著膽子說:哎,你這小孩,怎麽張口就罵人呢?這時,那老頭子的腦袋也倏地轉過來,他的腦袋運轉得也很滑暢,好像安裝了美國軸承。老頭子很不髙興地說:你這領導怎能這樣說話?操你們的媽就算罵人嗎?不操你們的媽你們是怎麽出來的?我們的領導還想搜和,就聽到那頭顏顫巍嫵的黃牛,發出了一聲沈悶地怒吼,聲音宛如從地心冒出來的,震動得地皮都打哆嗦。我們領導趕緊閉了嘴,帶領著我們,惶惶地往前逃去。又往前行走了一箭之地,在火把的亮光裏——不用我說您也猜到了,我們又看到了他們。這一次我們都深深地垂下頭,屏住呼吸,輕悄悄地從他們身邊滑過去。如果說他們是神靈,好像也不對,因為我從他們身邊滑過時,分明嗅到了一股強烈的牛油味兒,如果是神牛,怎麽還會有凡牛的氣味?我還聽到老頭子放了一個悠長的響屁,難道神仙也會放屁?我還看到那個醜小子上唇上掛著兩道白鼻涕,難道仙童也會流鼻涕?接下來自然是與他們第六次相遇了。第六次與前五次大同小異,無甚可記。第七次相遇時,我們手中的火把全都滅了。天比墨汁還黑,黑得我們呼吸都很困難。黑暗中,忽然響起了嗯喱的冷笑聲。起先是一個人在笑,緊接著是兩個人笑,最後發展到黑暗的四周,全是嘿嘿的冷笑。我們不約而同的叫了一聲親娘,緊編成石頭的心臟猛烈地膨脹開來。然後我們撒腿就跑,誰也頋不了誰了。至於老反革命七叔,誰還去管這等鳥事。我不知道別人,我自己的感覺是:那晚上是我遇到的最黑暗的夜晚,那晚上的亊情是我終生最奇的遭遇,那晚上的事情讓我終生難忘,那晚上的黑暗是一種類似海綿的物質,可以裁來縫成長袍。

借助著神力,七叔度過了這一劫。回村後,我們的領導一頭紮到炕上,發起了無名的高燒,阿斯皮林片一把把地往嘴裏掩,那燒硬是退不下來。村裏的赤腳醫生對我們領導的老婆說:給他準備送老的衣裳吧,他的性命已經難保了。赤腳醫生剛說完這句話,我們的領導出了一陣比膠水還黏的臭汗,眼珠子往上翻翻,黑眼珠只剩一條線,白眼珠子一大片,立馬就逝世了。我們領導是復員軍人,他有一個絕活:倒立行走。他在部隊的籃球場上倒立行走時,恰好被一位首長看到,於是他被首長選去做了勤務員。首長外出總是帶著他,讓他給別的首長表演倒立行走。這家夥很快便紅透了,得意忘形,在首長家裏胡鬧,在首長的床上亂打滾,還敢跟首長年輕的夫人動手動腳。他自己毀了錦繡前程。我們的領導一死,文化大革命在我們村就基本結束了。後來就是小學校裏幾個年輕的教師吃飽了沒亊幹,帶著我們胡折騰。我們去各村演出走夜路時,還生怕碰到*小孩、那老頭、那黃牛,所以不管家裏多窮,借錢也要買個手電筒,在當時,手電筒是高科技產品,能避邪驅鬼。

王老五站在七叔家的院子裏,連說帶比劃地向我描述七叔遭難時的情景。

大侄子,你也許不知道,我跟你七叔,已經結成了親戚——其實我早已得知,老五的三女兒小圍,跟七叔的小兒子豐收,定下了百年之好一兒女親家,要緊的親戚,你說是不是?我說是是是。老五道,我們賣了大白菜,支上笸籮曜上驢,你七叔說:五哥,今日菜價不錯,下得也快,咱老哥籌下館子喝兩盅?我說:喝兩盅就喝兩盅,反正現在單幹了,交完皇糧國稅,誰也不能把咱的雞巴拔了去。俺老哥倆進了路邊一個小酒館,要了一瓶“醉八仙”,點了四個小菜,哪四個小菜?第一花生米,第二腌黃瓜,第三土豆絲,第四酸蒜頭。俺老哥倆就這樣你一盅我一盅喝起來。喝著酒,我們想起了許多往事。你七叔說:五哥,還記得_老哥倆被村裏的“紅衛兵”吊到大楡樹上審問的情景嗎?我說:怎麽能忘了呢?管什麽事都忘了,這件事也忘不了。你七叔道:五哥,你這家夥,怎麽能說我是黃維兵團的機槍班長呢?你這不是硬往死路上推我嘛!我說,你明明在路上碰到過我,你們那個指導員還硬通著我給你們帶了兩天路,你為啥不肯為我做證明?你不給我做證,還怪我“咬”你?你七叔嘿嘿地笑起來。他說:五哥,過去的事兒就不再提了,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咱老哥倆竟成了兒女親家。我說:誰說不是呢?這年頭,不比從前了。年輕人自己看對了眼,做老子的只好順著來。你要擰著,人家小兩口買上一張車票,一翅膀刮到內蒙古;一年後,抱著小孩子回來了。客氣吧,給你生上一個;不客氣給你生上兩個;見了面追著你叫姥爺,你有啥辦法?說實話,我看到你家那個豐收心裏就別扭。要才沒才,要貌沒貌,要力氣沒力氣。腰細得像麻稈似的,挑上擔水就像扭秧歌^這樣的身板,能掙飯吃?可有啥辦法?小囤鬼迷心竅,硬是看中了他,說生是豐收的人,死是豐收的鬼,那決心堅定得像石頭一樣。我銀她娘想給她潑點冷水,她抱起一個農藥瓶子就要喝。你知道那是啥農藥?劇毒農藥“3911”,徳國進口原裝貨,一滴毒死一條狗,兩滴毒死一頭牛。一瓶子灌下去,別說一個小囤,一萬個小圍也要報銷!嚇得她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說:小姑奶奶,小老祖宗,快放下那藥瓶子,俺不管你還不行嗎?你原意嫁給誰就嫁給誰還不行嗎?連哄帶勸的,才把個藥瓶子奪下來。你說你們家豐收的本亊有多大吧!過後她娘問:小囤,你老實說,看上了那豐收的什麽?你猜她說哈?打死你你也猜不出。她說:豐收會爬樹,村東頭那棵大白楊,沒人能爬到頂,豐收噌噌地就16到了頂。氣得我兩眼發綠,我說小囤,單為了爬樹,咱去找個猴子不行嗎?煸一聽急了,說只要我再敢汙辱豐收,她就要跳井。我說七哥,你們老管家八輩子修來的椹氣,能娶上我家小囤這樣的好媳婦!可惜了我那小圍,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你七叔只管嘻嘻地笑,他的心裏很滿足,娶上了我家小囤這樣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力氣有力氣的兒媳婦,他沒有理由不滿足。

我忽然感到有些厭煩,便不客氣地打斷老五滔滔不絕的廢話,說:五叔,你還是給我說說七叔遇難的經過吧。

老五忙說:好好好,我說。我們老哥倆把那瓶“醉八仙”喝完,都沾了五分酒,隱帶著半個醉。趕上驢車我們就往家走,一輪明月當頭照,照得大地明晃晃。我和你七叔心裏其實挺高興。你七叔比我還要高興,他那個活猴似的兒子把我家小囤騙上了手,他能不離興?他坐在車轅上,搖晃著二郎腿唱小曲兒。要問唱的是啥曲兒,“推起小車去支前”,你七叔正唱得高興,就見前邊有兩道鼸眼的金光射過來,照得我們兩眼發花,不知道前方來了什麽怪物。說不知道其實也知道,四十多年前我們就看到過國軍的十輪大卡車拖著榴彈炮。你七叔趕著驢車在前,我趕著驢車在後。我家的灰驢膽氣小,拖著車也拖著我,味通下了溝。你七叔的黑驢如果不是嚇傻了,就是什麽都不怕。它昂著頭站在路中央,一動也不動。我臧:老七,靠邊呀!你七叔說:怕啥?難道他還敢軋死我?你七叔一句大話沒說完,就聽到咯咯唧唧一陣響……接下來的事,我也說不太淸楚了,因為從根本上來說我是被嚇糯塗了。

我說,您老人家還是說說,因為如果要打官司,後邊的問題其實比前邊的還要重要。

老五道:?就大概著說說吧o其實我這個人還是有良心的。大侄子,我躓你交底吧,昨晚上,馬書記派人來,扔在咱家院子裏一檷鹹帶魚,足有三十斤呢!禪人說:老王大叔,馬書記要我來看看您,先送點魚來給你壓驚,馬書記說,等過了這陣子,他再來看你。大侄子,這不明擺者要用鹹帶魚堵住我的嘴嘛!

我急忙說:五叔,您人格離尚,正直善良,遠近都有名。

老五道:你也不必給我戴離幡,我一不離尚,二不善良,我主要是怕報應。你七叔生前就是個神神怪怪的家夥,記得當年袁鱉押他去公社,在路上碰到了七個老頭、七個小孩、七頭黃牛,都是一模一樣。袁鱉回家就病,病了就死。你七叔不是個一轂人猶。再說了,孬好我們也是兒女親家。老的不親小的親,我要昧了良心,怎麽能對得起孩子們。

我說:五叔您真讓我感到欽佩,您就重點地把出亊後的經過說說吧。

老五卻麵著白祖道:你還要我說什麽?該說的我不是都說了嗎?年輕輕的,怎麽了呢?

聽罷王老五一席話,我感到一股熱息直沖腦門,怒火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燒。雖然老五省略了後邊的細節,但憑著我對鄉裏那個馬書記的了解,便猜_了他的表現。他是個言行一致的貪官,上任時公然地說:鄉親們,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這個書記是花了十萬元買來的,在四年的任期裏,最起碼我也要把這十萬元撈回來。他的話合情合理,鄉親們給予他充分的理解。據我的一位在鄉裏當會計的同學說,姓馬的上任第一年,就親外地向全鄉人民多收了三十萬斤小麥,每斤小麥按八毛錢計算,三八就是二十四萬元,也就是說,一年他就夠了本。不僅夠了本,而且是大有媳頭。過去的說法是“三年淸知府,十萬雪花銀”;現在的說法是,**—任鄉鎮長,百萬人民幣”。可見花錢買官是利潤最大的投資。

我攥緊拳頭,擂了一下院子裏那根檢驢木樁,咬牙切齒地說??此仇不報,枉為五尺男兒!弟兄們,抄家夥,去砸了姓馬的鱉窩,替天行道!

七叔的兒子們原本就是些聽到打架小過年的家夥,聽我這一喊,興奮得敷敷亂叫;從墻旮旯裏抄起黴頭、扁擔,跟著我就往外沖。這時,父親攔住了我們的去路。他駝著背,站在大門口,威嚴地說:你們胡鬧!馬書記是國家幹部,受法律保護,你們去砸他的家,不是等於去找死嗎?他可是帶槍的人。

我的頭腦冷靜下來,感到父親說的很對。

七嬸見我泄了氣,又嗚天嚎地地哭起來。

我們家族中一位素為我不喜的堂姑突然冒出來,雙手叉著腰,氣洶洶地說:解放、躍進、豐收,你們這些孬種,怎麽又縮回去了?你們不要指望別人替你們的爹報仇。隔一皮是一皮,侄子再親也不如兒。還是按我說的辦,擡著你爹去鄉政府大院,不給個說法就放在那兒。

另一位素為我厭惡的堂姑也冒出來,咬著牙根說:讓姓馬的給七哥抵命!

第一位堂姑說:抵命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劃算的。人死不能復生,還是要為活人著想。我建議,讓姓馬的安排解放、躍進、豐收去當工人,再讓姓馬的賠償人民幣一萬元,留做七鎪子的養老金。

父親連連搖頭,但沒再說什麽。

七叔的兒子們在兩位姑姑的鼓動下,六只K睛都閃閃發亮。他們七手八腳地卸下一扇門板,把七叔擡上去。七叔的胳賻像打連枷一樣掄著,好像在借此發泄心中的某種情緒。

一行人拖拖拉拉地出了村,越過冰封雪蓋的河流,向鄉政府大院進發。承載著七叔屍體的門板由解放和躍進擡著,後邊跟著啼哭不休的七嬸和家族中的一些人.還有一些不怕寒冷、趕來看熱鬧的村民。爬河堤時,躍進的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身體隨著後仰,玩了一個屎殼郎滾蛋下河堤。門板落地,七叔凍得僵硬的屍體呼嘯著鯫出去,撞倒了兩個跟在後邊看熱鬧的人。其中一個名叫大寶的,爬起來後小臉幹黃,好像丟了靈魂似的。後來大寶果然生了一場病,花了一百塊錢才治好。大寶說,他欠著七叔一百塊錢,正好在心中暗暗盤算不必再還時’就被七叔的屍體一大撞倒了。於是人們都說死後有靈驗的,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村子裏,只有管老七一個人。這些都是後話。

七叔一沖下門板,我們那兩個堂姑便尖聲嚎叫起來。解放、躍進兩人先是互相抱怨,繼而掄起了皮拳,打得團團旋轉。編去了小圍姑娘愛情的爬樹英豪豐收同誌,站在一邊看熱闌,好像打成一團的不是自己的兄弟。七嬋氣壞了,坐在雪地上,嚎_大哭。這時,我真切地聽到,七叔發出一聲深沈的嘆息:鳴……

費了千辛萬苦,終於把七叔的屍體擡到鄉政府的大院裏。年關將近,官員們早就回家忙著過年去了。偌大個院蕩裏,只有一間房子裏亮著燈。我們往裏探頭一望,看到兩個公務員模樣的小青年,一個坐在発子上,一個坐在桌子上,正在打撲克賭煙卷。在他們身後,一臺黑白電視機正在播放美國電視連續劇,這部電視劇情節駑張,臺詞_默,中國老百姓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先是進抵不住誘惑,躲躲閃閃地浦進屋去,隨即豐收也溜進去了。這哥倆一頭紮進劇裏,早把為父伸冤的事忘得幹幹凈凈。解放?味著:又不是我一人的爹,憑什麽要我守著?他也浦了進去。七臃哭If說:老頭子呀老頭子,你睜開眼看看你養的這些好兒子吧……

七叔的眼睛原本就沒閉上,經七婢這一召喚,證得更大更圓,還放出了藍色的光芒,嚇得七嬸反倒不敢哭了。

那兩個堂姑沖進屋去,氣洶洶地質問那兩個小青年:你們的領導呢?叫你們的領導出來!

坐在発子上的小青年擡起頭,懶洋洋地說:都這時候了,還找啥領導?回去吧,明天再來。

一個姑姑說:你們撞死了人,難道白撞死了?睹都不管了?

小青年道:大嫂子,您對著我發脾氣還不如對著這堵墻發脾氣。我不過是個端茶倒水、掃地跑腿的小力笨,啥用也不管。

又一個姑姑說??反正我們就住在這裏不走了,看看你們怎麽辦。兩個姑姑跟小青年鬥著嘴,三個堂弟張著大嘴,癡呆呆地盯著電視屏幕,達到了聚精會神的程度。

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一腳羼開們,晃了進來。他披著一件雪花呢大衣,頭戴一頂鴨舌帽,嘴巴裏噴出酒氣,雙目熵炯有神。坐在桌子上的小靑年憔忙跳下來,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逢在凳子上的小青年也慌忙站起來。

馬書記掃了我們一R,道:你們要造反嗎?

我說:我們不敢造反,我們想討個公道。

馬書記哈哈大笑道:公道?啥叫公道?我就是公道!你們給我乖乖地滾回家去,否細可別怪我不客氣!

我說:姓馬的……

姓馬的打斷我的話,說:鄉政府雖小,也是一級政府,你們聚眾鬧亊,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該當何罪?

三個堂弟縮在墻角蠢瑟發抖;兩個姑姑面面相覦。

七嬸張牙舞爪地撲進來,嚎叫著:我不活了……我不活了……馬書記一閃身,七嬅一頭撞到了墻上,當場就昏了過去。

我怒火填胸,一把揪住馬書記的衣領,道:姓馬的,你欺人太甚!

想不到請我赴宴的人,競是小學同學弊安鏞。

那輛白色的上海車出現在我們村子裏時,的鵪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我糊糯塗塗地上了車,問司機:誰請我?

司機說:郭局長。

一路上我挖空心思也沒想出來郭局長是誰。

在縣府招待所門口,她握著我的手,問:老同學,還認識我嗎?昔日的美麗少女郭江青,漸漸地從今日局長郭安癤肥媳嘟的身體裏鉆出來,就好像美面的蝴媳從肥蛹裏鉆出來一樣。

在招待所一個清靜的小包間裏,郭安娜與我一起回憶了當年的革命歲月,勾起了我心中絲絲縷縷的感情。她說:你這個壞家夥,還記得不?去高家莊演出那次,你用一塊尖利的石片,差一點打瞎了我的眼睛!

那天,我埋伏在石橋下,看到化好妝的弊江青裊襲篇娜地從橋南頭走過來。她的步伐輕盈,與其說她是走過來,還不如說她是飄過來。那時太陽將要下山,紅光照耀大地,寒江青眉如秋黛,目若朗星,宛若畫中人物。我心中對鎗的愛慕,鐮灌水一樣洶湧澎湃。我多麽想站在橋頭上與她迎頭相遇,然後我說:籌江靑同誌,你好!但是我不敢,我看到我們的同學汪衛東從後邊趕上了她》汪衛東從懷裏換出一根足有半尺長的白蘿蔔,放到膝羞上一醴,嚐嚓斷成兩段。他把一段籮蔔遞給#江靑。我心中盼望著薷江靑拒絕這蘿蔔,可那轄江靑接了這蘿蔔。我心中的滋味根不好受。我感SS雙手在打哆嗉。我心中充滿了對*江靑的根,說恨其實也不像恨。我的手從機下摳出一塊石片。我的手揚起JP塊石片纗了出去。一切籌與我無關,都是我的右手幹的。我看_禪塊石片飛出去。我看到《塊石片打在?江靑的釅睛上。我聽到籌江青一聲慘叫。我知道闖下了籌天的大模。奪江靑家是我們村惟一的一戶烈屑,她的_前程鑹繡。殺了我一條小命,也賠不上弊江靑一只釅瞎……後來的結果比我想豫得好的多,沒有任何人找我,就像什麽亊也沒發生一樣。幾天後,籌江靑*晴上蒙的紗布媳了,她的飄晴依然明亮如星。

織懷*紙向轄安娜道黴: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她用那兩只會說話的釅晴,水水地看著我,輕聲道:你這個壞家夥,為什麽要用石頭打我?

哪裏……哪裏……其實我想打汪衛東……

她含倩脈脈地盯著我,用被煙酒繭徽得略顯沙*的嗓音低沈地說:你那點鬼心眼子,我還不淸楚?所以,我爹要收拾你時,我保護了你……

我用右手抓住她的左手,她用右手抓住我的左手,說:我謹代表我的妹夫向你七叔一家表示深深的歉意。

誰是你的妹夫?

她說:你真的不知道?

馬書記托人送來了一捆鹹帶魚,還有三千元錢。我躲在屋子裏沒有露面。我聽到來人和父親在院子裏說話。父親說??這錢,這魚,我不能收,你最好直接送到老七家。那人道:馬書記讓送到這裏來,我怎敢違背?父親哏了一會,道:既是馬書記的意思,那我就代收,不過,您得等我一會兒。我從窗欞裏看到父親駝著背,匆匆忙忙地走出院子。那個人在院子裏煩*不安地轉圈子。過了一會,父親帶領著八叔(七叔的親弟弟)和解放回來了。八叔的手裏,提著一桿秤。那人說:都到了?這是三十斤帶魚,這是二千塊錢,你們點點數吧。那人把錢遞給父親,父親說:別給我。那人把錢給了解放。解放接過錢,用食指從嘴裏沾了唾沫,笨拙地數起來。他數了好久也數不淸楚。煩得那來人雙眉緊縮,道:甭數了,剛從銀行裏取出來的,還會有錯?解放漲紅著臉道:對了,對了。父親道:老八,把魚稱一稱。幾叔用秤鉤子把魚掛起來,歪著身體,用左手撥動著秤砣上的細繩,秤桿忽上忽下地抖動著。多少?父親問。八叔抓住秤桿,道:二十九斤半。部人道:_從供銷社裏提出來的,三十斤還離高的,怎麽一轉K就少了半斤?八叔斜著釅道:你自己來稱吧!那人道:一定是你們的秤不標準。八叔怒道:秤還有不標準的?真是笑話!那人遂:好好好,就算我在路上鍮吃了。父親道:你這個同誌怎能這樣個說話法?咱斤是斤,兩是兩。那人掏出一張白紙,一支鋼筆,道:你們給我開個收條吧。父親接過紙筆,問:怎麽寫?那人道:就寫今收到孫助理送來人民幣三千元鹹帶魚三十斤。八叔道:二十九斤半。那人道:好好好,就寫二十九斤半,真是的。父親一條腿跪在地上,曲起一個膝蓋,用拿毛筆的ft重方式,爆著鋼筆,一筆一畫的寫好了收條。

就這樣完了?解放證著覼發問。父親冷冷地說:不這樣完了還能怎麽樣?真要打起官司來,只怕連這點錢也弄不到。八叔道:官官相護哪!父親說:解放,這點錢,是你爹的血錢,我建議你們兄弟誰也別伸手,存到銀行裏,算你娘的養老保險金吧。這點帶魚,也是你爹用命換來的。我勸你們也別吃,留著給你爹辦喪事吧。Aife道:還是各家分一點,為了七哥的事,親戚朋友都出了力嘛。父親說:你們商量著辦吧,怎麽合適怎麽辦。

分完了帶魚,就商量給七叔辦喪事e兩個姑姑一致提出,喪事要大辦,起碼要用兩擁吹鼓手。父親嘆口氣,道:依我看,還是從簡為上,弄來些吹鼓手,嗚天嗷地的,幹什麽呀?又不是什麽光彩事。一個姑姑說:七哥死得窩囊,喪事上再不風光一點,我們心裏不過意,也讓人家笑話,說我們老管家沒有能人。說著她就低聲抽泣起來。另一個姑姑幫著腔說:辦,為什麽不辦?不但要辦,而且還要大辦!不蒸餿頭蒸(爭)口氣嘛!父親說:我啥都不管了,你們看著怎麽辦好就怎麽辦去吧。

吹鼓手是讓張船兒去請的。張船兒是村子裏的保管員,兩只大眼珠子黃澄澄的,很是嚇人。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狠毒角色,村子裏的人沒有不怕他的。他曾經有過一個八字腳、黃頭發的女兒,名字叫小翠。小翠二十多歲了他也不給她找婆家。二十多歲的女人在城市裏不算什麽,但在村子裏就是老大姑娘了。他哄著好幾個青年幫他家無償幹活,說是誰幹得好就招誰去做上門女婿。小翠生在這樣的家庭裏真是不幸。小翠後來喝農藥死了,這對張船兒是一個沈重打擊。後來,張船兒給女兒結了陰親,將小翠“嫁”給了鄰村一個少亡的青年,“螬亊”辦得比活人結婚還要隆重。張船兒從男方家要了三千元。人們私下裏說張船兒把女兒的屍體都賣了。通過給女兒辦“婚亊”,張船兒競然成了辦理喪事的專家,他與半個縣內的吹鼓手都建立了密切的聯系。誰家要請吹鼓手,沒有他的介紹,還真不好辦。張船兒自然要向喪家提取服務費,他還要向吹鼓手們索要介紹費。

張船兒披著典絨領子短大衣,手裏提著一面銅鑼,領著一個吹鼓

手的頭兒,風風火火地走進七叔家。

張船兒對守在七叔靈前的堂弟們說:你們誰主事兒?

解放忽地站起來,說:我!

張船兒打量著解放,道:你?對對對,應該是你。然後他就指著吹鼓手的頭兒說:這是劉師傅,全國有名的民間音樂家,一嘴能吹三只嗩吶,鼻孔裏還能插上兩只。解放,你爹死了,你就是家長,我跟你說,能把劉師傅他老人家請出山,著實不容易,我的嘴皮子都磨薄了兩寸!要不是看在七哥的面子上,我才不出這個力呢!

解放結結巴巴地說:讓你吃累了,大叔。

我吃點累不要緊,張船兒道,誰讓我是你爹生前友好呢?重點是劉師傅,八十多歲了,帶病出山。你們弟兄們得大方點,不能虧了他老人家。

解放問:要多少?

張船兒道:你們報個數吧。

解放道:我們不知行情。

張船兒道:一般的吹鼓手班子,出場費是二百元,但像劉師傅這樣的著名人物出場,怎麽著也不能少於四百。

解放嚷道:四百?張大叔,你幹膽把我們兄弟殺了算了。

張船兒道:解放,你這是說得啥話?是你們讓我去請的,不是我主動去請的。我跑了幾十裏路,好話說了一火車,把人給你們請來了,你又說不中聽的,世界上囑有這個道理?

那位劉師傅吐了一口痰,擡起襖袖子擦擦嘴,道:小張,算了,算了,好幾家還等著我去吹呢。

張船兒道:劉籌傅您別生氣,小孩子說話沒深淺,您得多擔待。誰讓躺在棺材裏的人是我的好友呢?所以您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好歹給個面子,委屈著也得把這亊給辦了。

劉師傅道:我不鋏錢花。上個月給朱?縣長他孃辦亊,朱期縣長一把就甩給我一千塊,你們家這幾個小錢,我看不在艱裏。

張船兒道:劉師傅,知道您不缺錢花。行了,你們弟兄聽著,這亊我替你們傲主了!劉師傅,您給我個面子,收他們二百塊,就權當是我的爹死了,請您來幫個忙。

劉師傅牙癰似地哼哼了半天,道:小張,你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說什麽?吹唄!

堂弟們都用感激的目光看著張船兒。

其實吹鼓手們早就在胡同裏等著了。談好了價錢,劉師傅出去就把他的班子帶到院子裏。吹鼓手班子很精幹,加上老劉才四個人。一只嗩吶,一支大號,兩只喇叭。老劉把假牙摘下來,將嗩吶一支插到嘴裏,然後就帶著頭吹起來了。他們吹了一曲《九九艷陽天》,又吹了一曲(路邊的野花不要采>,然後就坐下來抽煙。院子裏那些被音樂聲引來的小孩子眼巴巴地望著他們。

張船兒道:解放,該侍候師傅了。你們家的人怎麽一點規矩也不懂。

沒等解放回答,他媳婦一~就是我在前邊提到過的往臉上抹口水的那位怒沖沖地從裏屋裏鏵出來,道:侍候個雞巴蛋!家裏連鳥毛也沒有一根,拿什麽侍候?!

她的話把薄幾個年輕的吹鼓手逗得哈哈大笑,院子裏的孩子們也跟著供笑。

張船兒播著頭道:七哥,七哥,你真是娶了個好孝順兒媳!

她瞪著眼道:張船兒,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讓這些王八們給我鼓起羼幫子賣力吹吧。要不,別說二百元,兩分錢也休想拿走!

那位劉大師,無奈地擄搖頭,道:徒弟們,今日碰上硬巴骨了,吹吧!

大師帶著頭吹起來。他們吹的曲子是黃梅戲選段<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後來在送葬的路上,琿幾個年輕的吹鼓手,一看到披麻戴孝的解放總婦就忍不住地笑,把好多支曲子吹得不成腔調。

火化後的七叔被盛在一個四四方方、紅紅綠綠的盒子裏。兩個幫忙的人用一塊木板擡著它。七叔的三個兒子緊隨其後。他們都披麻戴孝,手裏提著柳木哀杖。張船兒提著鐦鑼,每走一百步,便敲一次。鑼聲一響,按說孝子們應跪地向骨灰盒艟頭,但我那幾個堂弟竟傻乎乎地站著,像沒事人一樣。氣得張船兒大叫:跪下呀,你們這些混蛋。

在堂弟們身後,就是解放媳婦。她的相貌本來就充滿喜劇色彩,再穿上孝服,頭上又戴上孝帽,更是一副稀奇古怪的樣子。那幾個本來應該奏樂不停的吹鼓手,看一眼解放媳婦就憋不住地笑。最後,連沒牙的老劉也繃不住了,噗哧一聲,把嘴裏含著的哨子噴出來。

吹鼓手的不嚴肅態度,引起了一個人的不滿。這人是解放媳婦娘家的一個堂哥,在村裏小學當民辦教師,人送外號“明白人”。他憤怒地沖進送葬的行列,一把揪住劉大師的脖領子,用怪腔怪調的普通話訓斥道:你們嘻皮笑臉,戲弄死者,欺負我們村沒有明白人嗎?劉大師被勒得老臉發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船兒氣得黃眼發綠,掄起鑼,鏜——砸在那人頭上。張船兒罵道:王八蛋,你算個什麽東西?把自己的老娘攆出去討飯吃,自己在家裏喝酒吃肉,連畜生都不如的個東西,還跑出來充大頭蒜!

那人臉色蠟黃,訕訕地退到一邊。送葬的隊伍繼續前進。

七叔是個能忍的人。他的背上傷痕累累。他自己說擇是在戰場上留下的光榮疤,奶奶說那是他小時生瘡落下的。七叔沒得罪奶奶之前,奶奶曾說過:你們都不如你們七叔能吃苦。他脊梁上生瘡,爛得生了蛆,照樣幹活不停。

七叔背上生了姐,還堅持去公社糧站扛麻袋。扛一天麻袋,能掙到三斤紅薯幹子。麻袋裏裝滿糧食,如果裝麥子,有一百九十斤重;如果裝豆子,有二百一十斤重。扛著這樣重的麻袋往小山樣高的糧食垛上爬,腳下踩著顏顫悠悠的跳板,這活兒一般的人是幹不了的。七叔背上流著膿,淌著血,好像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傷病員。就這樣流著膿淌著血,他還是一馬當先地扛著麻袋小跑步。感動得糧庫主任眼淚汪汪。糧庫主任說:七麻子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齙吃大苦,能耐大勞,比共產黨員還共產黨員。糧庫主任問:七麻子,你們村為什麽不吸收你入黨呢?七叔笑道:主任,您?俺取笑呢!我要是能加人共產黨,那我們村裏那匹瞎馬也能加人了。那可是貨真價實的軍馬,屁股上燙著烙印,它才是吃大苦耐大勞的模範。

糧庫主任一席玩笑話,竟激起了七叔的幻想。那時我還在鎮上讀高中,星期天,七叔找到我,鄭重其事地說:大侄子,你幫我寫一份入黨申請書,我準備加人共產黨。我看著他臉上那過分的鄭重,以為他得了神經病。七叔說:我不是給你開玩笑,其實我早就是黨的人了,從我在淮海戰場上沖鋒陷陣時,我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共產黨了。

後來我聽說,當七叔把人黨申請書交給村黨支部書記沈五奎時,五奎笑道:七麻子,你是不是有毛病了?有病快去醫院看看,別耽誤了。七叔說:支書,我真的想人黨。五奎道:我知道你真的想人,誰不想人?但你得夠那個條件呀。七叔道:那你說我轉個地方還不夠條件?五奎道:共產黨不收麻子。七叔道:五奎,你放屁!共產黨裏的麻子比國民黨裏多得多,因為生麻子的多數都是窮人,而共產黨就是窮人黨。

生產隊裏趕馬車的汪亮兒一臉油皮,瞇縫著兩只色眼,見了女人就湊上去戮七弄八,凈占小便宜。晚上開會,他專往女人堆裏鉆。他一鉆進去就熱闌了。女人們吱哇亂叫,齊罵汪亮兒,但都不惱。

麥收季節裏,我被派給汪亮兒果車裝卸。從田野裏回來時,馬車運栽著麥個子,錄一座緩緩移動的小山。我鵃在麥個子上,聽汪亮兒說葷故亊。在車道旁邊的一棵桑樹下,七叔正在擻尿。汪亮兒說:快看快看!我問:看啥呢?亮兒道:看驢生。我擡起頭,又迅速低下頭,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汪亮兒說:中學生,你知道嗎?七叔年輕時,可是個風流角色。我說:你放屁!汪亮兒道:你不信?聽我說。七叔年輕時看坡,在十字路口搭了一個棚子,棚子裏支起一口鍋,經常煮地瓜吃。林風蓮一一那個浪貨,趕集回來,鉆進棚子吆喝著:餓死了餓死了,七麻子,給個地瓜吃吧。七叔說:正等著你來吃呢!說著就像老虎一樣撲上去,把林風蓮按到地上……後來林風蓮逢人便說:哎吆吆,俺的個親娘,七麻子那塊貨,根本就是個驢的。

被派給汪亮兒跟車,是因為我割麥的技術太差。那時候,麥收季節是我們的大節日。麥子熟了,遒野金黃。天不亮時,就有許多鳥兒在空中歌唱。人們披著星星’戴著月亮,提者鐮刀下坡,借著星月之光割麥子。一個個模糯的大影子,在晦睹中晃動著,嚓嚓的鐮聲裏,伴隨著老人的咳嗽聲和驚起的野兔的尖叫。太陽冒紅時,遍地都是麥個子,人們的衣腹也被II水打濕了。在輝煌的朝陽下,人們的身影都拖得長長的。隊長用手捶著腰,喊:歇了,等飯!

麥收時,生產隊免費供應大米稀飯。疲乏的男人們嘴裏咬著草梗,躺在麥個子上等飯。也有坐著磨鐮的。七叔手大胳膊長,割麥的速度全隊第一。他用的鐮刀也大,刃子很鈍,但從來不磨。他全憑著力氣大,不必磨鐮刀。忽然有人高呼:飯來了!

大家都興奮起來,眼巴巴地往路上望。只見保管員王奎,帶著兩個大個子婦女,都挑著擔子,忽閃忽閃地,像老鷂子一樣飛來了。大家忽啦啦圍上去,搶勺子搶碗。只有七叔與隊長安然不動。七叔對隊長說:現在的人覺悟太低,我們當年支前那會兒,一碗水能喝一連的人,哪像這呀!

只有參加割麥的人才能享受免費的大米稀飯,這也是我死乞白賴擠進割麥人行列的原因。但我的力氣和技術都不行,等別人割到地頭歇著等飯時,我還在地中央磨蹭呢。我很焦急,但越急越割不快。一鐮刀又把手指割破,我有點想哭。這時,七叔迎我來了。他很快就與我匯了合。我看到七叔割過的地方,茬子低,麥禳齊;我割過的地方,茬子高高低低,麥個子淩亂,麥植子掉了遑地。生產隊裏灌個小個子會計,看了看我割過的地方,青著臉道:你這是割麥子?不,你這是破壞!吃飯時,我W盡上一碗大米飯,會計一把將碗奪過去扔在地上,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你有什麽資格吃大米飯?你精蹋了生產隊的糧食,禍害了生產隊的草,回家吃你嬢做的去吧!

我的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

因為小個子會計是村裏的貧農代表,說話比隊長還要硬,所以任憑著他說什麽,也沒有人敢為我說句公道話。這時,七叔走上前來,對會計說:老徐,我#份飯不吃了,省給我侄子吃,可行?會計有點尷尬,恨恨地瞅我一眼,道:你這道號的,純粹是塊廢物點心,背著幹糧也找不到雇主。七叔說:他還小呢!會計說:由小看大,一歲不成驢。到老也是個驢駒子。我心裏恨透了老徐,但他是貧農代表,誰敢不怕?我更怕。因為我們家成分離。其實,七叔後來對我說:解放前,老徐家每逢集日就大吃大喝,大對蝦成筐的往家買。他娘不過日子,他爹更是敗家子,抽大煙,紮嗎啡,把他爺爺留下的那點家底給糟光了,正好共產黨來了鬧土改,他家劃成個貧農。如果共產黨早來二十年,他家是咱村的頭號大地主。

按說七叔對這劃定階級成份的事並無好感,但奇怪的是,等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給全國的地、富、反、壞、右摘帽子的時候,他卻對這件事表示出深深的不滿。當那一年的正月裏,村裏那些摘了帽子的“壞蛋”與其他人一起站在大街上曬太陽時,七叔心裏很不平衡,對著人家陰陽怪氣地說:嗨,夥計們,去年的今日,你們在幹什麽?其中一個“壞蛋”說:掃街唄!七叔道:今年不用掃了?“壞蛋”說:感謝英明領袖華主席!七叔道:你們也別離興得太早了,沒準明年又變回去了。一個“壞蛋”說:老七,要是你當了主席,我們這些人就永無出頭之日了吧?七叔道??夠嗆。

我去給他拜年時,他對我說:大侄子,你說,中央是不是出了修正主義?把壞人的帽子都摘了,那幾十年的革命不是白搞了嗎?七嬸罵他道:吃飽了撐的個老東西,閑著沒事去撿筐狗屎肥田也好,國家大事還用得著你搡心!七叔瞪著眼罵七嬸:奧鑲們,你婦道人家懂什麽?七攛道:我什麽都不僅,我只知道不吃飯肚子裏餓。七叔對我說:這紅色的江山根本就是我們打下來的,想不到就要葬送在這些蛀蟲手上。七嬸冷笑道:聽聽吧,大侄子,你七叔是小老鼠日駱駝,專揀大個的弄。

我對七叔說話的口氣十分反感,你不就是去擡過兩天擔架嗎?動不動就以老革命自居,拉大旗作虎皮,啥玩意嘛!於是我說:七叔呀,這個問遍的鷂很嚴重,你應該去踉小平同誌、劍英同誌,還有先念同誌等等的老革命商量一下,決不能眼看著你們親手打下來的紅色江山改變了顔色。七叔道:可借我眼他們不是一個部分的,如果陳毅同誌還活著,我一定要去找他。我說:管他是不是一部分呢,像您這級幹部,小平同誌肯定知道。七叔說:你說的也對,想當初,小平同誌和陳毅同誌就在一個炕頭上辦公,我去給他們送信時,小平同誌還賞給我一支煙卷呢!

又過了幾年,國家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國民黨軍官統統地釋放了。我們村裏的劉九也從青海放回來了。劉九在國軍裏當過上校軍需,屬於縣團級,政府每月補助他人民幣三十元,還安排他去給小學校看大門,每月工資五十元。這件事在村裏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都說革命不如反革命,小反革命不如大反革命。為了這事,七叔幾乎發了瘋。

他逢人便說中央出了修正主義,逢人便說紅色江山已經改變了顏色。他跑到小學校,找到劉九——這事我沒親見,是聽在小學裏當教師的羊國說的。羊國說:你七叔真有意思,跑到學校傳達室裏,K劉九叫板。你七叔說:劉九,別人怕你,老子不怕你,老子跟你來論論押!劉九坐在炕沿上,悶著頭抽煙,一聲也不吭。你七叔說:老子們啦命兒十年,到頭來還不如你。舊社會裏你吃香的喝辣的,到了新社會吃香的喝辣的還是你,這事真他娘的不公道。你七叔在門口一吵吵,好多人都圍上來看熱鬧。你七叔人來瘋,跳到一張発子上,揮舞著胳膊,像大幹部做報告一樣,拖著長腔演講:同誌們吶——同誌們——東風吹,戰鼓擂,當前世界上究競誰怕誰?……黑白顓倒啊,同誌們——在你七叔演講時,殫劉九垂頭不語,宛若一塊死木頭。直到你七叔喊累了,劉九才緩緩地站起來,對著你七叔招手。你七叔走過去,嘴裏啷噥著:怎麽樣?你想怎麽樣?劉九將嗨巴附到你七叔耳朵上,不知說了一句什麽話,只看到你七叔小臉焦黃,一句話沒說就鍋著腰走了。

七叔的墳墓,座落在一塊麥田的中央。麥田裏成行成列地生長著一些桑樹。麥子黃稍時,喿椹也熟了。我最後一次去七叔的墳墓距今已三年。那天早晨,霧很大,麥稍子濕滴漉的。一群軎鹮在喿樹上琢桑椹。太陽出來了,霧如輕紗,在喿樹間飆。我立在七叔墓前,腦子裏亂糟糟的。有關七叔的許多往事在腦子裏沖撞著,好像一個不大的瓦罐裏裝了太多的魚蝦。我胡思亂想了一陣,從懷裏換出一瓶酒,咬開塞子,奠在墓前。

七叔吧暱著嘴,贊道:好酒,好酒!一輩子沒喝過這樣的好酒!他一忠接一盤地往嘴裏倒酒。我說:七叔,少喝點,別喝醉了。他說:醉?我這輩子不知醉了是個啥滋味。

七叔喝醉後的樣子實在是可怕極了。他躺在炕上,裂破嗓子似地叫:親娘呀,難受死了……難受死了……一邊吼叫,一邊抓胸擂頭,還用那雙大腳,輪番蹬踹間壁墻。前面我曾說過,七叔生了一雙特大的腳,不但大,而且還有點畸形怪狀。他要穿加肥的46碼鞋,腳底

那W厚繭,賽過駱蛇腿上的駢胝。農家的間壁墻都是用一層土坯壘到房梁,虛立著,怎禁得住他的腳踹?忽通一腳,間壁墻搖晃;忽通又一腳,間壁墻掉土渣子;忽通忽通十幾腳,就聽到天崩地裂般一聲響,間壁墻倒了。墻外就是鍋竈,鍋裏熬著一鍋稀粥,七嬸正在竈前燒火。結果是墻倒了,鍋破了,竈癱了,還差一點就把七嬸砸死。解放和躍進一怒之下,把七叔拖到院子裏,你一腳我一腳,踹得他球似的滿院子打滾。這時七叔的小兒子豐收從外邊進來,急忙忙地問:哥,你們幹啥?解放和躍進道:你沒長眼嗎?豐收道:踢來踢去的,多費勁嘛,依我說,幹脆掘個坑把老東西活埋了利索!解放和躍進有點猶豫,可那豐收生性魯莽,管自找來一把鐵鍬,在當院裏挖起埋人坑來。七嫁一看要出大事,急忙忙跑到街上,攔住了鄰居張老人。張老人是三八年的老黨員,在村子裏算得上是德高望重,連黨支部書記都另眼看待他。七婢把張老人拉進院子,看到豐收已把埋人坑挖好,解放和躍進每人拖著七叔一條腿往坑裏拖。七叔手扒著地,像個小娃娃一樣嚎哭著。一見有人來,七叔大臧:救命啊……還鄉團要埋人啦

張老人見狀大怒,罵道:狗雜種們,你們想幹什麽?

豐收斜著眼道:我們想活埋了這個老東西!

張老人道:這個老東西是誰?

豐收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張老人道:難道他不是你們的爹?

豐收道:他是不是我們的爹,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恨他。他活著,對我們一點好處也沒有,我們決心活埋了他,一來解解心頭之恨,二來為國家省下一部分糧食。

張老人道:孽畜!活埋親爹,無論擱在什麽朝代也是淩遲大罪。你們不怕死就埋吧,反正他也不是我的爹。

豐收瞪著眼問:張爺爺,你告訴我們,啥叫淩遲?

張老人道:就是千刀萬剮,一直剮成骨頭架子。

豐收看看解放和躍進,道:哥,我們是銀他闌著玩的,對不對?解放和躍進忙說:對,對,純粹是鬧著玩的。

張老人道:鬧著玩?有你們這個玩法嗎?

七叔從桑樹上摘下一些桑椹,雙手捧到我面前說:吃吧,吃吧,甜極了。

我說:您留著自己吃吧。

他說:我已經吃了許多啦,你不信就看看我的嘴。

我看到他的嘴被桑椹染成了紫紅色。

我摘下帽子,承接了七叔贈我的喿椹。

七叔邀我到他的屋裏去坐坐,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答應了。

我彎著腰,尾隨著七叔,鉆進了他的墳墓。墓中有一股發黴的氣息。七叔點燃了一盞豆油燈。一團黃光,照亮了想促的墓穴。我看到,當年我們扔進墓穴中的衣被等物,已經爛成了碎片。但那個骨灰盒還完好如初。

七叔用一個粗瓷大碗,盛來一碗水,讓我喝。我沒敢喝。七叔嘆息道:你七坤就要來找我了,她來了我的耳根就不得淸靜了。

起風了。成熟的麥子晃動著沈甸甸的穰子,像一層層凝滯的金黃色波浪。七叔的墓前洋溢著嗆鼻的塵土氣息,當然也有淸新的空氣在其中。無際的金黃中點綴著醒目的翠綠。喿葉肥大,油光閃閃,富含營養,正是春蠶上簇前的最後一遍喿葉。

縣文化館的文學創作輔導員王意,五十年代末被錯劃成右派時曾在我們村勞動改造過。她對我說:我認識你七叔,七麻子,革命神經病。你七叔長相兇惡,但心眼不壞。六十年代初期,生活困難,你七叔一邊拉耬播種,一邊伸手從喿樹上往下撕桑葉吃。他咀睡得滿嘴冒綠沫,像一只受傷的蝗蟲。王慧說你七叔一邊吃著喿葉一邊臧叫:餓啊,餓啊,把人快要餓死了呀……王慧說:在我的印像裏,你七叔好像一匹馬,逮著什麽就往嘴裏塞什麽。也許他就是一匹馬。王慧是研究上古神話的專家,她說那蠶寶寶就是一匹馬變的。你看看那眠時高昂著的蠶頭,像不像一匹馬?

一只灰突突的鳥兒從麥壟間沖上藍夭,留下一串花樣百出的呼哨。我的懵懵懂懂的腦海裏,閃開了一道縫隙,清涼的泉水湧出來-只黑色的蝴蝶在麥裏桑間忽上忽下、懶洋洋地飛行著,我希望它就是七叔的靈魂。

於是我就追著那只黑蝶說:七叔,其實我們愛你;七叔,我們真的愛你;盡管您滿懷著冤恨而死,但我們還是希望您的靈魂早日去您該去的地方,該上天堂您就上天堂,該下地獄您就下地獄,在這不陰不陽的地界裏混著,終究不是個辦法,您說呢?

一只燕子閃電般掠過麥梢。燕子過後,黑媳不見了。如果七叔的靈魂進了燕子的肚子,也未嘗不是一個美好的歸宿。您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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