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響馬們果然放起火來。莽林一冒煙,鷂子大叫飛起,一直往上,沖到一團白雲中不見了。林子呼嘯搖動,接著傳來隆隆巨響,當這響聲自上而下連成一片時,瓢潑大雨就澆下來了。一場可怕的大火總算熄滅了。怒不可遏的響馬從山上沖下來,驅趕全鎮的人都去砍樹,說:“燒不完就砍,砍到了猴年馬月也得砍,光禿禿的泥地露出來,野物就交給火銃!”鎮上人不歇氣砍了一冬一春,手都震裂了,累得炕都爬不上了,大林子才砍了一道邊兒。

全鎮人正在沒白沒黑砍林子,突然一大早響馬開走了。林子裏靜了一瞬,然後百鳥齊聲喧嘩,狐貍唱著歌兒跑出來,連隱士河馬也打著嗝站上河岸。鎮上人知道:天地換了。

就在這事發生後半年光景,唐老駝背著火銃回來了。他身邊跟了幾個橫眉豎眼的人,手裏拿了鐵鞭和大砍刀之類。他們首先把做過鎮頭的人拉出來,先是關押幾天,錄了筆供,然後讓幾個人一一按下手印,接著就裝進麻袋。這些做法鎮上人眼熟得很,因為以前霍府家丁將人沈河就是如此。果然,一個個麻袋全擡到河邊,撲通一聲扔進去。

唐老駝召集全鎮開會,歷數霍家罪行,說今後要細細盤查他們的後人。一個老者忍不住說:“前一年你們剛殺了三十三個霍家人,他們真的斷子絕孫了。”老駝喊:“你說的是響馬!我們是打響馬的人!你他媽的混了膛了!”老者噝噝吸著涼氣,因為他從心裏分不清,再也不敢說話。老駝又喊:“從今以後都砍樹去,砍!砍它個透天亮!我這人平生最恨兩種東西,一是戴眼鏡的人,二是樹木!咱砍了樹林種上糧食,摘下眼鏡給他戴上驢捂眼……”

有人小聲嘀咕:“還說自己不是響馬,樣樣都和響馬一樣哩。”想不到這人身邊就是老駝的耳目,他的話立時被報上去。老駝哧一下扯開了衣服,露出了龜板一樣的瘦胸脯,狠力拍打著湊到那人跟前說:“我就是響馬!你們狗日的就近看,看好了!不過你們事事都得聽我的,我這人治鎮子方法不多,只一個字:殺!”

第二天,一道命令下來,全鎮的狗都殺了,理由是部隊要行軍,狗叫來吠去的還行?

狗殺掉了,接著是招募鄉兵,沒有那麽多火銃,就一人發了一根粗壯的木棍,所以鎮上人只叫他們“鄉棍”。每到夜晚就要戒嚴,還編了口令,一問一答,詞兒每天都換,什麽“老貓頭”、“海貍子”、“土狼”、“山猞猁”、“刀魚精”,全是野物的名字。有一個鄉棍把前一天的野物叫成了今天的,結果被素來不和的同夥一棍打個半死,老駝卻伸出拇指誇贊說:“打得好!咱是軍令如山倒!”

有個鄉棍向唐老駝報告:全鎮上下沒有一個敢戴眼鏡的,除了小學堂那個姓廖的老家夥……老駝一聽火上腦門,說一句:“揪了來。”人來了,果然鼻梁上架了光閃閃的東西。還沒容對方分辯,老駝伸手就把眼鏡扯到地上,幾腳踩得粉碎。先生大嚷,老駝指著他的鼻子:“要不是上邊盯著要辦學堂,我就——”說著一手做成刀狀,向下一砍。

姓廖的老頭真是執拗,不久又戴上了眼鏡。老駝又讓人把他揪了來,像上次一樣摘下踩了。如此重復了三次,姓廖的終於不再嘗試。

這個時期鎮上有了婦女頭兒,她是一個大塊頭,外號草驢,早年跟上一個兵痞跑了,兵痞一死就回來了。她會使火銃,這讓唐老駝喜歡。有一天老駝喝了酒,身上燥熱,一轉臉見草驢過來了,扳倒身子就騎上去。草驢無聲地反抗,老駝就惡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我哪有什麽嬉鬧心情!我這把年紀是為了有後,你給我放老實點!”

第二年,唐老駝有了後,這就是唐童。

食土者

許多年之後,山地和平原的人將把唐老駝治下的三件大事載入鎮史:追剿霍家後人;消除戴眼鏡的人;砍樹。

砍樹是三件大事中最苦的一件,因為這片莽林是老輩傳下來的,它實在太大了。霍家後人與戴眼鏡的畢竟是少數,樹木,樹木啊,狗日的樹木啊,綠蓬蓬無邊無際,看了讓人害怕,讓人恨得咬牙哢吧哢吧響!那麽多會喘氣的東西都在樹林中胡躥亂跳,反了它們!

砍倒大樹啊,放火燒荒啊,燒得滿山遍野煙霧騰騰,像山炮火銃一齊開家夥那樣,只差殺聲震天了。唐老駝背著嶄新的火銃,因為他接連從上邊要來幾十桿火銃,理由是:海岸又廣樹林子又密,老山老嶺的,沒有武裝可就完了。

一口氣砍了九年大樹,一眼望去天地透亮了。新生出來的全是灌木,是更遠處的林子。一切都將有個了結,鎮上人與林中野物唇齒相依、你來我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日子,從此將一去不再復返。就在林子逐步消失的日子裏,唐老駝讓人把一個鬥大的喇叭架在高處,一連三天三夜朝著林子深處呼喊:“各野物聽好,趁著林子還沒全完,該變人還俗的就上緊點,咱是既往不咎;想逃的就快些撒丫子,別到時候被子一掀露出毛刺刺的畜類身子,誰見了都不好。日子不多了,上緊做吧,莫怨本官不打招呼啦,啊!”

喊過之後,鎮上並沒有出現許多陌生面孔。原以為精靈們會盡早歸附鎮上,結果沒有。人們議論:“許是老駝等勞力使,許是一計哩。它們八成是害怕火銃,這物件一扳機子轟嗵一聲,打雷似的,貓啊狗啊哆嗦一下尥蹄子就躥,想想林中野物又會怎樣!”“那它們逃了哪去?剩下的邊邊角角盛不下那麽多呀,別處又沒有棘窩這樣的大林子!”“誰知道,許是跑到了外國。外國人眼珠藍瑩瑩的,大多是野物變的……”

唐老駝治下的棘窩鎮因為過於專註那三件大事,只忘了一件小事:吃飯。有一天早晨全鎮人都發現沒飯吃了。

唐老駝治鎮以來惟一一次蔫了。他咕噥:“我老駝大江大河都過來了,想不到小河溝裏翻了船。”他餓得背不動銃,老婆草驢宰了一只野貓給他和兒子吃了,他才緩過勁來。幾天斷糧,全鎮的雞狗鵝鴨、後來又是為數不多的幾只貓,悉數入鍋受烹。樹木葉子和皮也全都擄光了,這時候才有人後悔砍樹。草驢本來就是瘦長身個,這會兒餓得系不上褲子,動不動就掉下來半截。老駝?罵她:“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越餓越騷!”草驢把褲子提上說:“駝呀,孩子都這麽大了,快別這麽說,還是想法出門弄些糧食來家吧!”

唐老駝拖著火銃出門了。有三個鄉棍跟上他,剛走到半路就趴下了。老駝去了三天,回來一看全鎮人餓死了四十幾口、餓昏了一多半!他自己卻是紅光滿面,兩眼有神,火銃又背在肩上了。草驢牽著唐童迎上去,剛喊了一句“救命”,就沒有力氣了。老駝一手挽住老婆一手扶起兒子,對躺在地上眼巴巴看著他的鎮上人喊道:

“俗話說‘萬物土裏生’,咱幹嗎不直接吃土?我這回出門算是知道了,咱從今兒個開始吃——土!”

人們面面相覷,老駝卻當眾示範:伏下身子扒開一層浮土,再扒,將濕土中的一塊銹鐵扔開,再扒……土太粗了,他罵、甩手,讓人取來一把鍬。一層層挖開,三尺深了,姜石層也露出來了,下面才是黑細泛油的黏土。他取了一塊搓成拇指粗的細條,然後從一端吃起來。全鎮人都笑了。

兩天後所有人都開始吃土。第三天有人向唐老駝報告:鎮上吃土的人中,有一多半死了。唐老駝氣得大罵:“這些饞癆惡鬼!一見了吃物就下狠口,不噎死才怪!也罷,有的人祖上三代是霍家後人,他們腸子細薄食不得土,他們死了活該!”正罵,唐童過來了,說我媽也死了。老駝看了看捂著肚子死去的草驢,慨嘆:“想不到啊,你也是隱下的一個霍家後人!”

又過了許多年,鎮上人才停止食土。不過一開始吃全糧卻不再習慣,不得不摻進一些泥巴。那些饑餓的年代啊,死也不忘的歲月啊,唐老駝對長成了半大小夥子的唐童總結說:“壞事總會變成好事!這一來餓死了一些人,可也純潔了隊伍:霍家後人全餓死了!”唐童眨著眼問:“就一個也沒有了?”老駝沈著臉望向北?方:“也不能大意啊,那個霍老爺不是坐樓船裝死入海了嗎?或許他們會從海裏上來!”

這話剛說過沒有幾天,棘窩鎮就發生了又一件值得載入鎮史的大事:失蹤幾十年的良子回來了!不僅是他,還手牽手領了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有人說一個穿了蓑衣的女人把他們送到鎮子邊上,俯身親親孩子,就離開了。

鎮上的老人大多餓死了,剩下的幾個也認不得故人,因為良子離開這兒實在太久了。瞧這個浪子如今變成了什麽:胡子白了,頭發又長又亂像沒有漚好的檾麻,臉上是枯樹皮一樣的深皺,衣服等於沒有,因為大致由樹皮破布之類連綴而成。他身邊的女孩倒是精神,大眼水生生的——鎮上人從未見過這樣的大眼睛,看上一眼,記上一生。小姑娘身上是一件馬蘭草織成的小蓑衣,看上去金晃晃的,俊美精巧極了。

既然沒人能辨認良子,那麽唐老駝是絕不放心收留他們的。他擺了案桌審了三天,一再問的只是這樣幾句話:“你這麽多年究竟躥到哪裏去了?以什麽為生?這小女孩又是怎麽來的?”

良子答:“那會兒鎮子呆不下了,俺自願做了守林人。這孩子嘛,是我在林中撿來的一個孤女,俺倆相依為命。”

“我可不信你的鬼話。我到死也不信。”老駝叼著洋煙說。

唐童在旁邊一直盯著小姑娘看,嚇得她藏到了良子身後。老駝又說:“保不準你們從海裏上來,是霍家後人哩!”良子雙手大搖:“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我是良子,我不過想葉落歸根。”

這會兒唐童突然伏到了父親耳邊,咕噥了幾句。老駝笑了,喊:“來人啊,挖一團泥巴來!”

泥巴來了。老駝說:“咱鎮上,只要不是霍家後人,沒有不敢吃土的!”

良子皺著眉頭四下看看,然後伸手抓過了那團黏土。他小心地吹了吹,又剔去幾粒粗砂,慢慢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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