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珊子的姑娘長相嬌艷,平日裏悶聲不響,被譽為最有心眼的美女。她尚未成年就被一個響馬頭兒看上,結果這人卻因為爭奪她死在了同夥手裏。響馬撤了,珊子長大了,一扭一扭走在大街上說:“咱到了什麼時候都是黃花大閨女。”她威脅與之年歲差不多的姑娘,不讓她們靠近良子,自己卻總要和他呆在一起。她年紀比良子小,但顯得成熟十倍,講的故事有聲有色,故意嚇唬他說:“我是霍家的後代啊!”

良子聽懂了最後一句,嚇得不敢擡眼。珊子小聲說:“告訴你吧,最親的人才能說出這個秘密,這等於殺頭之罪啊!”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後,良子開始端詳她,表示了自己的懷疑,珊子即毫不猶豫地露出肚臍給他看,說:“這是全身的中心。會看的什麼也瞞不住。”他在她的指點下趴下來,於是看到了她半月形的臍窩上有三條顯著的豎紋。剩下的事情就是對方細細查看良子了,對此他倒多少有些習慣。珊子一直盯著他的腹部,摸摸按按,最後牙齒像在嚴寒中打抖一樣磕碰,說:“快收起來吧,以後咱想怎樣看就怎樣看。”

良子一開始不解珊子的話是什麼意思,但不久之後見她做了全鎮婦女的頭兒,這才恍然大悟。令他驚奇的是,一個平時呵著氣說話的女人做了頭兒之後竟會變成這樣:卡著腰走路,還學會了抽煙——抽卷煙,也抽煙鬥,還端著青銅水煙袋走上街口,這馬上讓老人們想起當年的霍公。她動不動就一招手把良子喊到一個地方,說“查一查查一查”,有時甚至來不及回避眾目,就在來來往往的行人中間動手解良子的腰帶。如果有哪個女人這會兒湊近了看良子一眼,珊子就說:“我剜出你的眼珠!”有的女人議論良子,珊子聽了就說:“這也是你提的名兒?”

在月亮大明的夜晚,一群群人總是在石頭街上嗵嗵走路,這些人嘩嘩抖著火銃,不知又捉了鎮上的什麼人,吆吆喝喝。前不久查出了一個霍家後人,這人是鑲驢蹄掌的一個孤老漢,因為酒後吐了真言,捆起來一審,結果分毫不差。結局是打個半死,收到地窨子裏,只待上邊來人決斷。等了半月沒有消息,剛剛當了鎮頭的唐老駝說:“還窮等什麼?殺呀!”就殺了。

殺人那天全鎮人都擁到了河套子裏。到了那個節骨眼上,女人捂上了眼睛,惟有珊子端著水煙袋在一旁看,若無其事地走來走去。事後人們說:“多俊的閨女,多狠的心腸,到時候看良子怎麼睡她吧!”

人人都替良子捏一把汗。

睡刺猬的耐性

俊美青年饞壞了不少人,可惜他後來一擡腿跑了,跑得無影無蹤。剛傳出消息時石頭街上擁過一群背銃的人,接著就看到珊子披頭散發在陽光下走,手裏沒有水煙袋了。老婆婆們嘆息、拍打膝蓋:“這年頭啊,煮熟的鴨子也會飛!”

良子逃離了棘窩鎮,珊子於是無心再做婦女頭兒。她重新變得沈默寡言,深居簡出。這時候鎮上人卻再次發現了她的美麗:大眼睛,深眼窩,小臉兒緊繃繃的,活像良子的親生姊妹。這段日子過了不久,她後來總算悶不住,還是出門了,不過一出門就往林子深處鉆。天哪,這茫茫蒼蒼的林子從山壑直蔓延到海邊,一個閨女家只身一人闖進闖出,真是讓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自從那一隊強悍的響馬駐紮山上至今,幾十年過去了,莽林一直沈默無聲。似乎不再有人敢與野物交往,也極少發生野物扮人赴宴、醉酒後露出尾巴的事。都說:“毛病!鬼怕惡人,誰再敢露出尾巴,咱鎮上人就一槍崩了他!”說是這樣說,人們心底裏對莽林還是存有敬畏,背地裏總是憚虛虛的;再說祖祖輩輩與林子裏的野物血脈相連,緣分也不是一代人就能割斷的。

人們暗裏還在傾聽林子裏的消息。要徹底漠視它的巨大存在是不可能的,比如說有人本想在林子淺近處采采藥材,一不小心深入了幾步,結果就迷了路徑,別人發現他時已是赤條條躺在草窩裏,精力全失。鎮上老人對此毫不奇怪,說:“這是被狐貍戲了。”還有一個人砍柴過於專心,砍了半晌,突然聽到身邊有呼呼的喘氣聲,擡頭一看,只見一個四不像正親親熱熱看他呢!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怪物:一張臉像狼又像人,眼窩深陷,獠牙兇殘,一雙手揚起來像爪鉤。他隨即大叫一聲昏死過去,醒來後卻永遠不再通曉事理,成了一個懵懵懂懂的癡士。

珊子的行為馬上讓人想到了走失的美男,想到那人肯定遁入了林中。因為一個女人只會被深愛激發出大悲大勇,她今生大概是要冒死一尋了。而那個男子更是奇特,竟然被自己的美貌逼到了絕境。鎮上人無數次看到珊子從林中出來,整個人衣衫不整,蓬頭垢面,只仍舊掩不去那過人的嫵媚。她咬著牙關不說話,一臉堅毅的神色。這期間有人曾見她兩手兩襟都沾了鮮血,就斷定她在林中宰殺了什麼生靈,或者幹脆說是殺了人——最後才知道她是為一只母豹接生了。原來野物也時常會有生產的痛苦,有的甚至因難產而死亡。透過珊子的只言片語,人們重新開始關註林中隱匿的一些秘密了。比如半夜裏林中發出一聲聲絕望的嘶叫,那是一只野豬在艱難地分娩;清晨霧靄中海邊傳來鈍鈍的、時斷時續的哀鳴,那是一頭碩大的海豬趴在沙岸上產崽。

珊子在林子裏徘徊,沒有尋到心上的男子,卻一次又一次邂逅產崽的野物,索性伏下身子為它們接生,常常弄得兩手血跡走出林子。有人斷定這個女人性情變得綿軟了,鋼性蛻了,就壯著膽子上前提親,想不到卻換來對方劈頭蓋臉的一頓粗話。從此無人再打這個主意,至此知道:她還想把一顆心送給自己那個老主顧,這顆心還沒有死。

真正知曉林中秘密的是來往於鎮上、穿行於山地和平原的某些異人。這些人從古至今都不曾絕跡,他們穿了破衣爛衫,四處遊走,全部的財物僅是肩頭那只黑乎乎的布卷兒,臉上是汙垢,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他們口無遮攔,語無邏輯,說東道西,串百家門討百家飯。當地稱這一類人為“癡士”,如果是出奇臟膩或言辭極度混亂,就稱為“大癡士”。這些人在林中采野果,在海邊撿螺貝,睡草窩喝溪水,據說個個都結交了野物朋友。當然那不是一般的野物,而是它們閃化的精靈。傳說這些癡士當中也確有高人,他們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段全都來自野物,即為精怪所授。

癡士來到鎮上,少不了有人與他們攀談,打聽一些外面的、林子裏的事情。這些蓬面怪人常常言不及義地胡說八道,但聽者總會各取所需,從中分離出較為可信的部分。癡士們說:你以為那個霍公真的死了?沒有哩!那個好色的家夥不過是吃了林中精怪的裝死藥,然後坐上樓船一口氣漂蕩到大海上了,人家這些年裏美事連連,正優哉遊哉呢!“那他就舍得下這麼大一座霍府?還有無邊的山林田產?”癡士搓一把灰臉:“呔!他那是知道響馬要來,反正萬貫家產保不住了,不如吹燈拔蠟早早走人。再說了,一個一個美人魚往樓船上跳,兩手一抱還不恣死?”

聽者將信將疑,盯住癡士看。

“只要起了海霧,那只樓船就會偷偷摸摸靠岸,幹什麼?接林中野物上船嘛,它們都是老家夥的老相好啊。俺常在大霧天裏趴在海邊上看,親眼見過上船下船那些美人啊,抱孩子的,小奶兒鼓鼓著的,穿了旗袍敞了懷的,一個個花花色色,直讓人看得滿頭大汗!她們可不管別人,碰了面就在船舷那兒一下連一下親嘴兒……”

“說說良子吧!他真的在林子裏?”

“那還有假?那是個機靈人兒!他舍下了鎮上一兩個閨女,得手的是滿林子的野物!你以為他吃虧了?不瞞你說,別說是他了,就是咱,也交往了至少一打兒好物件,真的,唉,咱一說到這上邊就得咂巴嘴了,為什麼?舊情難舍啊!不瞞你說,狐貍,花鹿,麋子,凡是野物都有精靈,都想圍著人親熱一場,解解悶兒。它們不是人,可它們要動了感情才不得了哩,比如老兔子精,她摟上你你還想睡覺?親不死你!再比如野豬精,盡管有些膻氣,尿騷刺鼻,大大咧咧的也蠻通情理。花鹿好啊,這是真正的美妙娘們兒,也會打扮也俊俏,小花披肩從不離身,渾身上下香噴噴的。最可人的是刺猬精,她們羞答答的,走路一挪一挪蠻像大家小姐,有股熱辣辣的心勁兒。她們個個都有一副好臉蛋,親熱的時候使勁紮在你懷裏。你想想多好啊!纏纏綿綿,纏纏綿綿,小手兒搭在你的肩上。聽人說霍老爺這輩子最疼愛的野物不是別的,就是一個刺猬閃化的大閨女。她們不聲不響,咳嗽起來小音小嗓的,百依百順!不過你和她們在一塊兒時不能急,千萬不能急!為什麼?就因為她的一身尖刺是隱起來的,當然,肚子啊胸脯啊軟綿綿怪好哩。不過你就是不能急,你要一不小心碰痛了她、惹惱了她,她就會不情願地一抖瑟、一球身子,這下糟了,你的下身保準就給紮得血糊淋拉的!所以說嘛,睡刺猬,你得有耐性……”

我就是響馬

棘窩鎮如今姓什麼?姓唐。石頭,樹,街上跑的狗,還有一片片的田地,都姓唐。這與當年凡物皆有主、樣樣都姓霍是一個道理。這個老理兒是坐在太陽底下吸煙的老人說的,有一天他們正這樣說著,一步跨過來唐老駝,把老人的煙鍋一撥拉喝道:“狗日的物件胡咧咧什麼?你把我當成地主老財不成?”他罵完就攜著一支火銃走開了。老人盯著他的背影說:“這麼厲害,還說棘窩鎮不姓唐!”

唐老駝自小離村,中年以下的人沒有記得他的。可是上年紀的人都知道他出門當了響馬。“老駝走得遠哩,這叫兔子不吃窩邊草。”鎮上老人說。有一次鎮上過隊伍,許多上年紀的人都說其中一個騎了大馬的人極像老駝,但不敢肯定。那一次隊伍劫走了鎮上不少錢糧,殺了幾個胖子祭了旗,然後就離開了。過隊伍時女人照例把臉上抹了鍋底灰,可想不到這幫響馬連正眼也不看她們一下。鎮上人從此知道:響馬也不盡相同,就像吃藥忌口一樣,這一夥是忌女人的。結果對她們秋毫無犯。

最後一撥占據山地的響馬徹底改變了鎮子。這一夥人勢力強大,砍林伐樹,像上幾夥一樣四處尋覓霍府的人,只不過更加賣力而已。盡管霍姓人家個個潛逃,鎮上一時荒涼了許多,但山上下來的人還是不依不饒,仿佛掘地三尺也要把霍家人找到一樣。他們一家一戶探訪,還扮成林中來的采藥人、叫花子,一邊拉家常一邊尋蹤問跡。經過一個多月的明察暗訪,那些遠遠近近隱下的、藏在巷子旮旯裏的霍家後人都給逮到了,男男女女一共三十三人,都是戀著鎮子不願遠逃、心存僥幸的人。這些人用鐵絲拴成一排沿石頭街走過,押解的人一路上都在破口大喊:“殺!殺!”

三十三人不論男女老少,捕上山去一個也沒活著回來。那是個腥風苦夜,林子裏一片哀聲。響馬頭兒放言:“那些畜類野物與霍家都是一夥!哭吧,哭的日子在後邊,找個好日子將林子一把火焚了,看你們在哪安窩!”這嚎聲一停,林子立刻鴉雀無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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