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淡景》石黑一雄(16)

我用手輕輕的撥弦,琴有些走音。

「那段日子我一定是你們的一大負擔。」我靜靜地說。

「絕對沒有的事。」

「可是您家裡的人,他們一定認為我神經神經的。」

「他們不可能覺得妳有那麼不好。到底妳還是當了我們家媳婦。好了,悅子,不談這些了。拉點什麼我聽聽。」

「那時候我到底是什麼樣子?爸,像不像神經失常的人?」

「妳是嚇著了。這是可以想像的。我們都受了驚嚇,我說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悅子,別再談這些了。我不該提起的。」

我又把琴放在下巴下。

「噯,」他說:「孟德爾松。」

我舉著琴不動。過了一下,我把琴放下,嘆了一口氣。「我現在幾乎不碰琴了。」

「真對不起,悅子。」尾形桑的聲音嚴肅起來。「也許我不該碰它的。」

我抬頭看他,笑起來。「好!現在小孩子覺得做錯事了。」

「我只是看見提琴擱在上頭,一下子想起從前的事來。」

「我以後再拉給您聽。等我練習一陣之後。」

他微微欠身鞠躬,眼中閃出一絲笑意。

「我會記得你答應過的喲,悅子。也許,你可以教我一些。」

「我不能樣樣都教您呀!爸。您才說過您想學做菜的。」

「哦,是呀!還有做菜。」

「下回您再來住的時候,我會拉給您聽。」

「我會記得您說過的話哦!」

※※※

那天晚餐後,次郎和他父親在棋盤前坐下。我收拾好餐桌後,坐在一旁做針線。下了一陣,次郎說:

「如果您不介意,我要重新走這個子。」

「沒問題。」尾形桑說。

「不過,這對您好像不大公平。尤其現在我已經佔了上風。」

「不要緊,沒什麼不公平的。請動吧!」

「您真不介意?」

「一點都不。」

他們靜靜地繼續。

「次郎,」尾形桑過了一會兒後說:「有件事。那封信你寫了沒有?給繁男的信。」

我抬起頭來。次郎全神貫注在棋盤上,直到移了一子後才回答:「繁男?哦,還沒有。我一直想寫的。只是最近忙得不得了。」

「哦,我曉得。我只是想到問問而已。」

「最近我好像一點時間都沒有。」

「嗯,不急的。我並不是催你。只是,你要是能快些動手也許顯得比較得體。文章登出來已經好幾個禮拜了。」

「是,您說的是。」

他們又回到棋上,好一陣子沒有聲響。然後,尾形桑才說:「你想他的反應怎麼樣?」

「繁男?我不知道。我說過的,現在我同他也不那麼熟了。」

「他加入共產黨了,你說?」

「我不大確定,上回碰見他時,他很同情共產黨的立場。」

「真遺憾哪!不過現在日本有太多事會把年輕人捲入歧途了。」

「是啊,一點不錯。」

「現在太多年輕人被理想啊、主義啊弄得昏頭轉向。不過,他也許會醒悟過來,會來道歉。人應該時時記得人和人之間的情分、義務。我猜繁男從來沒好好想過他在做什麼。我認為他寫那篇文章的時候,手邊是一本共產主義的書。最後他也許還是會回頭的。」

「很可能。我近來工作實在太忙了。」

「當然,當然。你工作要緊。別把這事放在心上。該我走了?」

他們又沉默的回到棋局中。不一會兒,我聽到尾形桑說:「你這一步正是我料到的。現在你可得好好動動腦筋怎麼逃出這個死角。」

他們又下了好一陣。外面響起敲門聲。次郎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來。

門開之後,竟是兩位男士微笑的朝我鞠躬。起先我以為他們找錯了門,因為時間相當晚了。但我隨即認出他們是次郎的同事,便立刻請他們進來。他們站在玄關,嘰嘰咕咕笑。兩人中一個身材矮胖,滿臉通紅;另一個較瘦,臉上膚色像歐洲人那麼淡,但他顯然也喝了不少,因為他的兩頰是淡粉紅色的。他們的領帶鬆開,胡亂掛在胸前,西裝上衣則挽在手上。

次郎好像很高興看到他們,請他們進屋來坐。可是他們仍站在玄關,嘰咕笑著。

「嗨!尾形,」白臉那個對次郎說。「也許我們來得不巧。」

「沒有的事。你們怎麼會到這一帶來的?」

「我們去看紫的哥哥。直接來的,還沒回家過呢!」

「我們來打擾你,因為有點怕回家。」矮胖的那個插進來。「我們沒告訴家裡的會晚回去。」

「你們這對不幹好事的無賴!」次郎說。「怎麼不脫了鞋上來坐坐?」

「我們來得不巧,」白臉那個又說。「你有客。」他微笑著朝尾形桑那邊鞠躬。

「這是家父。你們站在那裡不上來,我怎麼介紹呢?」(冷步梅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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