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蘭《誓鳥》磨鏡記·上闕 (1)

雙目失明後,春遲的眼前常常出現淙淙的樣子:她穿著那件臟兮兮的灰色裙子以及草葉編的簡陋涼鞋,佩戴龐大的扁月形銅飾以及很沈的黑色或白色的珠串項鏈,她站在高大的扶桑樹下,嘴裏咀嚼著一顆檳榔。忽而粲然一笑,露出滿口赤紅。淙淙的美令人訝異和不安,然而她自己卻渾然不知。那美麗又暗藏著殺機,仿佛她被放置在巔峰之上,隨時都有可能一落千丈。

她們初識正是淙淙最美的時候,一個女子在她最美的時候,對於自己的美一定是不自知的,在懵懂中攀爬,向著更高的地方,不知不覺就到了巔峰。

這種美也許曾讓春遲感到不安,也許還有更復雜的情感,比如妒嫉。因為妒嫉,她才開始想要躲閃。這種感覺,就像春遲第一次走入曼陀羅花叢,看到一朵朵倒吊的花朵,綿綿不絕,生機勃勃,可這是多麼垂喪的艷麗!在淙淙面前,她贊美了這些花朵,淙淙便以為她十分喜歡它們,卻不知道那贊美也隱藏著深深的敬畏。這註定她無法將自己融入那片花叢。

瀲灩島上的收容所是春遲記憶的起點。

它曾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寺廟,由於絕好的地勢,又或者還有神明的保佑,這裏縱使在海嘯來襲的時候也安然無恙。海嘯之後,當地的穆斯林們欣然同意將它改建為收容所,而他們大都遷徙到鄰近的一個島嶼,那裏是很原始的馬來人部落,有寺廟和安全的住處。

在這裏,春遲聞到墓穴的氣味,好像一切都死過一次了。她亦如此,並且,她死得似乎更加徹底一些,從前的事情一點也不記得了。

那場海嘯帶走了春遲的記憶,將她像一個清潔的嬰兒一樣帶回世間。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好像得了嗜睡癥一般,久久沈溺在夢裏。不過做夢的感覺的確很好,不費一絲力氣,很輕很輕,像是有個陌生人走近,輕輕地撓她的頭皮。春遲醒來便看到枕頭上落滿了頭發。

她醒來,在熱帶的暴雨中,原來有人在拼命地搖晃她。春遲看見眼前的女孩臉上滿是鮮血,在月光下像幽怨的女鬼。女孩用一團雪白的棉花堵住了春遲的鼻孔,拽起她的一只手臂,向上伸直。春遲朦朦地坐在床上,透過身旁黑洞洞的玻璃,看見自己血乎乎的下巴,鼻子裏簇擁著白煙,奮力地舉高一只手臂。

女孩對春遲說:

“你不能再睡了,否則你的血要流幹了。”

“可是一點也不疼。”

“那也不行,手再舉高一點。”

原來是又流鼻血了,在睡夢中流鼻血。那也是很輕的,一點也沒有感覺。它像一條紅色蚯蚓一般潛入春遲的夢。它很小,尾巴帶個小鉤,然後它開始變長,最終捅破了春遲的夢。

夢是好像子宮一樣的袋囊,被捅破之後,它就開始流血,像一個生命的夭折。然而卻並不會為此難過,反倒會有喝彩,還以為是魔術表演結束時,從黑手杖裏變出的一大捧鮮花。鮮花上原本落著許多心形的小蝴蝶,這時便都飛了起來。蝴蝶落在春遲的臉上,撓得她的兩頰發癢。她在夢中發出咯咯的笑聲來。隨即,她就被人搖醒了,鼻血已經染紅了半個枕頭。

春遲惶惶地坐起來。午夜的樹影在窗外搖擺,偌大的房間裏,全都是床,床上睡著年齡不同、膚色迥異的女人,她們這樣恐慌又貪婪地睡著,充滿哀求與渴望的夢囈絮絮不止,有時發出喑啞的叫聲,叫聲猶如被石頭壓住的貍貓那般慘烈。

搖醒她的女孩將她的被褥拿出去清洗。女孩對春遲說過她的名字,然而此刻春遲卻不記得了。

沿著月光鋪設的甬道,春遲跨出門,走進了種滿鳳凰樹和椰樹的院子。她看見地面上橫七豎八地放著一張張擔架。在這個有風並即將下雨的午夜,這些擔架仿佛是一葉葉扁舟在水中緩緩地搖著;半空中又橫豎扯起幾條粗繩,那女孩正將洗幹凈的被褥晾在上面。在那兒,許多條白色床單一字晾開,猶如被戳破的船帆,起風的時候它們便也上路了。

那是春遲最初認識的淙淙——站在搖曳的白色床單中間,好像被雲朵輕輕托著,來到她的面前。

正是她救了春遲。她從海灘上撿到春遲的時候,春遲的鼻息已經無法感覺到。可是她的身體並不冰冷,恰恰相反,她像一塊火山灰燼般灼燙;如此的熱,以至於淙淙相信她一定可以活下來。同時,她驚訝地發現,春遲的雙腳是血紅的,殷紅的血跡從腳底一直向上蔓延,由深至淺,直至腳踝處才完全消失。這雙赤紅的腳也在發燙,淙淙蹲下來,試圖找到腳上的傷口。可是沒有,腳並沒有流血。她又試著揩拭血跡,可是那血跡似乎是由肌膚裏面滲透出來的,無論多麼用力都擦不掉。

神奇的紅腳女孩。

那個黃昏,淙淙坐在旁邊看了她很久。然後慢慢扶起她,將她放在自己的背上。她背著她往回走。她的背被她壓著,也開始發燙。落日把最後一絲光熱傳到她們身上之後,就跳進了大海,她們是黯淡的天地之間最亮的一簇火焰。從這一刻起,她們的命運被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那個時候,春遲的全部所有是一張在收容所陰潮幽暗房間裏的床鋪、一條山茶花圖案的墨綠色毛毯,以及一件不知什麼地方撿來的粗麻布裙子。她一直都穿著這條裙子,淺紫色,胸前有淡紅色的石榴漬,也或者是西瓜的汁水,看起來像個暗藏殺機的傷口。

春遲本是不屑去爭搶那些衣物的,每次收容所分發衣物的時候,她只是冷冷地站在角落裏看著,看著難民們沖上去拼命地爭奪和廝打,仿佛是為了證明她們得到重生後蓬勃的生命力。

而裙子是淙淙送過來的。

此前,淙淙只是常常在夜裏幫春遲止血,她也許是睡在春遲旁邊的床位上,但春遲對此毫無印象;每次睡醒時,偌大的房間裏幾乎沒有什麼人了。女人們更喜歡聚在院子裏聊天,不到萬不得已,她們不會回到這擁擠黑暗的房間裏睡覺。

有時春遲早晚散步,就看到淙淙在院落墻根下晾那些替換下來的沾滿血跡和痰漬的床單。她常幫這裏的看護做事,甚討她們歡心。

春遲迎面走過去,看到淙淙伸長手臂,踮著腳尖晾衣服。這女孩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瘦小,栗色皮膚,很難分辨她是不是華裔。只是覺得她有一種生野的美,能緊緊抓住人。她晾衣服時,柔軟的身體被拉展開,宛若開在院落中央的一株小桃樹。蓬勃的生命力猶如花粉般從她的身上散落下來。春遲只是這麼安靜地走過去,偶爾幾次,她隱隱感到淙淙在對著她笑,然而她卻記不起來淙淙的名字了。

直到那個下午,她們兩個都站在屋檐下看著那些女人們爭搶從遠方運送來的舊衣服,她們是僅剩的沒有加入那場拼搶的女子,彼此對看了一眼,向對方投去友善的微笑。淙淙用眼神示意春遲等她一下,就向著那群撕扯的女人們走去。春遲疑惑地看著她。炎熱的下午,燒燙的地面上浮起一層白茫茫的水汽,她那雙細瘦的腳踝仿佛懸在白霧繚繞的半空中,輕渺的背影像個騰雲駕霧的仙女。仙女降落在那群兇悍的婦人當中,然後她就毫不客氣地和三兩個手中緊緊攥著搶來的衣服的女人爭奪起來。剛才還好端端站在她身邊的溫婉少女,頃刻間已變身為野蠻專橫的潑婦。她揪著其中一個婦女的頭發,猶如壓一口水井般將她的脖頸向下壓,而另一只手緊緊地摳住那婦人攥緊的雙手,將她抓著不放的裙子一點點扯出來。

女孩在這一刻呈現出的令人驚異的力氣,與此前宛若行在雲端的腳步迥異。

她們當然也打她,擰她的耳朵,扭她的手臂,用尖利的指甲去劃她的臉,可是她像一個刀槍不入的勇士毫不退縮,甚至沒有流露一絲痛苦的表情。很快,四面裏湧來一群為淙淙助陣的女人。這些平日裏神情漠然、看不出與淙淙有什麼交情的女人,竟然都興奮得好似被抽動的陀螺。淙淙就是一根有號召力的鞭子,她能讓這世界圍著她團團轉起來。

那幾個和淙淙爭奪的女人寡不敵眾,很快便敗下陣來,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搶到衣服的女人走到淙淙的面前,將裙子遞給她。淙淙很從容地接過,自始至終,她沒有擦過一下臉頰上流下來的血。

女人們四下散去,淙淙亦無需向她們道謝,仿佛這是發生過許多次的事,人人都習以為常。淙淙迎面走來時還向春遲揚了揚手上的裙子,一切都非常明艷,女孩笑中的眉眼、臉頰上慢慢凝固的血,以及她手中的衣裙。

女孩在春遲的面前站住,未等氣息平順,就說:

“給你。”

“給我?”

“嗯,給你的。紫色很適合你。”

裙子落在春遲的手上,輕得好像一只小鳥;她用力抓緊它,生怕一不留心,它就會飛起來。

春遲非常驚訝。她很快變得不安起來,猶豫了一下,終於伸出手指,幫淙淙擦拭臉上的血。有幾處傷口,抓破的表皮已經脫落,裸露在外的嫩肉不斷湧出血來。春遲看著鮮血猶如愈演愈烈的火焰一般蔓延,心中一片慌亂,只是徒勞地不斷擦去傷口四周的血。

在失去記憶後,淙淙是第一個對春遲好的人,但這種感覺並不像春遲想象的那樣美妙。由於對過去一無所知,春遲時常會感到無助。那時她多麼盼望有人能夠走近她,疼愛他。可是淙淙臉上的傷口那樣灼目,令春遲不知所措。她覺得自己無法還給她什麼。

淙淙是個野姑娘。父母雙亡,孤身一人住在瀲灩島上。有時在島上的天主教堂裏寄住,有時到難民營裏混日子,誰也不知道她明天在哪兒,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的影蹤一定有許多人想知道。因為她是一只太美麗的動物,令整個森林裏的鳥獸都黯然失色。春遲也許應當感到幸福,因為這只最美麗的小獸棲落在她的身旁,日日夜夜與她為伴,這是多麼值得羨慕的事。淙淙的確很依賴春遲,夜晚睡覺的時候,她總是偷偷爬到春遲的床上來,抱著春遲:“睡吧。”說完,淙淙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熱帶的夜晚,雖然有海風,仍使人覺得燥熱。淙淙睡著了也很不老實,仿佛在被子裏遊泳似的,四肢擺動,呼吸很深,嘴巴也張開協助呼吸。有時她又會緊緊地抓住春遲,講含糊不清的夢話。在那些深夜裏,春遲驚醒,她看見女孩如攀援的小野獸般地鉤住她,神色魘足。

春遲輕撫她的臉頰。此刻她睡得很熟,不會醒,像一個屬於她的娃娃。她必須承認,自己有些妒嫉淙淙。盡管她已經努力克制這種糟糕的情緒,當旁人被淙淙的美吸引,試圖與她靠近的時候,她就會不由自主地遠離。雖然她明知淙淙也許從未意識到自己的出眾,她也不會知道春遲的難過。春遲又看了淙淙一會兒,輕輕地用被子蒙上她的頭。她希望世界都不要看到這個光芒四射的女孩,只有自己知道她的美;或者哪怕她的美不要這樣突兀,像自然中的流水樹木,屋舍中的瓷器擺設一樣靜謐,那樣也不會令春遲不安。

清早醒來時,春遲看見淙淙已經坐在床邊,正抱著她的雙腳出神地看。她撫摸著春遲腳上的血跡,說:

“真可惜你記不得從前的事了,我想那一定很精彩,這雙紅色的腳就是最好的證明。”

“它們還燙嗎?”春遲輕輕問。她很少去碰這雙腳,她總覺得,它們似乎並不屬於她。

“還燙。你全身都很燙,所以才會流鼻血。你就是一座活火山。”

“是嗎?那你不怕我噴湧嗎?”

“不怕。我喜歡你的燙,紅孩兒。”淙淙這樣叫她。

然而淙淙並非對誰都這樣溫柔,春遲是一個例外。事實上,淙淙瘦小單薄的身體裏充滿了驚人的破壞欲。雖然曾寄住教堂,但她對於基督教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憎惡。當春遲對淙淙說,她非常想去做一次祈禱,祈禱能將那些遺落的記憶找回來時,淙淙的口氣十分鄙夷:

“不要在我的面前提這些,我早已不相信有神。我住在教堂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想放一把火,將它燒毀。”

淙淙露出輕蔑的微笑,春遲一陣凜然。她看到淙淙的虎牙在唇間掠過,附著幾縷殘存的檳榔果肉,猶如一顆絞纏著血絲的獸齒。

在難民營裏,淙淙喜歡和那些在船上賣唱的歌妓混在一起,讓她們教她唱歌。她的聲音低沈,略帶沙啞,唱起歌來別有一番韻味。那些歌妓們開始攛掇她與她們一起到船上賣唱,說她這麼美,肯定能成為最紅的姑娘;船上的生活很熱鬧,再也不會感到煩悶,而且還能賺到許多錢。對於別人的贊美,淙淙毫不經意,只是抿嘴一笑;金錢也並不令她心動,然而那種新鮮的生活倒令她有些向往。

“我們一起去船上唱歌,你說好嗎?”深夜,淙淙碰碰春遲,小聲說。

“我不想去。雖然說不上什麼緣由,但我不喜歡她們。”

“每天唱歌喝酒,生活得很自在,有什麼不好呢?”

“我希望可以過安定一點的生活,在自己喜歡的地方有一幢小房子,院子裏種些花草,離海也不遠,傍晚時走到沙灘上吹吹海風。”

“嗯,我記住了。”淙淙說。

“你記住什麼了?”春遲疑惑地問道。

“我記住你想要過的生活了,總有一日我會為你實現它的。”

春遲很感動,卻又生出幾分詫異。這樣的話似乎應當由一個男人來說,現在從淙淙口中說出,多少有些古怪。春遲雖然知道,淙淙決不是柔弱女子,可她終究也是女子,應當被人嬌寵呵護著,又怎麼能肩負起照顧她的責任呢。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沈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巴裏安的街頭,坍塌的瓷器店、滿街滾落的水果,倉皇奔跑的婦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來勢洶洶的紅毛番鬼……

巴裏安,據說在西班牙語裏,它的意思是流浪漢區。這個位於巴石河畔的小城順著歷史的大河漂流下來,落到那些紅毛仔手裏的時候早已支離破碎。他們從當地人中選出首領管理和壓制其他人。是欲望支撐起了這些弱小而怕事的“首領”,而權力則令他們生出與侵略者一般無異的臉孔。於是奴役和殺戮化作他們手中的長鞭,同族人的血裹住了他們的雙腳。

密謀以久的起義終於在這個悶熱的夜晚爆發,西班牙人在撤離之前,把兵戈交到“首領”的手中:

“好好幹吧,這裏需要一場大清洗。”

起義者遠比他們想象得強大。是的,有多麼憤怒就有多麼強大。帶頭的人被抓住,“首領”將他綁在火刑柱上,腳下便是熊熊烈火。火從腳踝處纏住了他,一寸肌膚一寸肌膚地舔上去。圍觀的人群發出尖叫,一些軟弱的開始逃跑……黑色的骨架矗立在空中,像一柄不屈服的寶劍。可是那些追隨他、響應他的百姓們分明已經屈服,他們跪在他的屍體下求饒。

人們以為這便是起義的結尾了。可是誰也沒有料想到那團火燒盡了火刑柱上的人,卻仍不罷休。它仿佛是領受了神意,嗖地一下躥下來,沿著巴裏安雜草叢生的街市、荒涼的巴石河一路蔓延。屈服的人們要為他們的行為付出代價。

所有不夠潔凈的人,都來洗吧!

大火燒了七日。雨水也澆不滅。巴裏安城被毀,只有鷹隼盤旋在廢墟的上空,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尊黑漆漆的塑像,銜去一塊焦糊的肉。殖民者對於這場災難的悲傷並沒有停留幾日,他們又在巴裏安的下遊修建新城。一切都是新的,新的首領,新的律法,新的子民,唯有“巴裏安”這個名字依舊保留了下來。

春遲逃跑了。她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有多麼輕視淙淙的諾言。

那一天並非毫無預兆。前一日淙淙接連做了許多噩夢。醒來時看到外面天氣陰霾,暴雨將至。春遲又拋下她,獨自去散步了。春遲最近有些古怪,總是喜歡一個人跑出去,到了晚飯時間才回來,並且神色凝重,看起來有些心事忡忡。但淙淙只當春遲是因為失憶的事難過。

晚飯吃了一半,春遲就起身回房去了。淙淙永遠都將後悔為什麼那時她沒有跟春遲一起回去呢?她在聽一個歌妓講從前在船上的事——日子過得太平靜了,聽歌妓們講她們千奇百怪的經歷是唯一的消遣。

等淙淙再回到房間去時,春遲已經不見了。在那只她們共用過許多個夜晚的枕頭上淙淙找到一片尚有余溫的淚跡。

她沖出去,到院子裏找她。在回廊的盡頭,她似乎看到了春遲的背影,瘦瘦狹長,像一片從地面升騰起來的水汽,向著躲在屋檐後面的雲彩聚過去。她大聲呼喚春遲,但那水汽兀自飄飛,轉瞬間便消失無蹤。

春遲身上還穿著淙淙為她搶來的連衣裙,耳邊還回蕩著淙淙對她的許諾,她就這樣拉著男人的手歡快地逃走了。她一定聽到了淙淙大聲呼喊她的名字,聲音撕心裂肺,再磅礴的雨水也遮擋不住。她怎麼忍心背對著那麼淒楚的聲音疾跑而去,頭也不回?三月的小島,突如其來的暴雨,到處充滿背叛的氣息。

有人曾看到春遲拉著一個男人沖出了難民營的大門。歌妓們的議論沸沸揚揚:想不到那個最不起眼的姑娘卻這麼有心機,很快就騙到一個男人將她帶走。目擊的人詳細描摹男人的樣子:深銅色的皮膚,寬闊的肩膀,濃密的胡子……

“嘖嘖,還怪不錯呢!”女人們微含酸意地贊嘆道。沒有人發現坐在角落裏的淙淙臉色有多麼難看——內心的屈辱折磨著她,令她如坐針氈。她恨春遲,卻又一直在尋找她,從未放棄。

四月,海嘯之後的第一艘船從中國抵達南洋。難民營中的歌妓奔走相告,她們終於又可以回到船上去了。她們熱情地勸說淙淙到船上玩幾天。淙淙本來不想去,可是她很想賺錢;妓女們說,船上賺錢很容易。

總有一種直覺牽引著她,令她相信:當她把春遲的夢想實現了,春遲一定會再回到她的身邊。

她在船上遇到形形色色的男人,水手、外國使臣、太監、傳教士……她的美貌令他們為之傾倒,她身上那種半馴服的野性使所有男人提起手中的獵槍,甚至連她那沙啞低沈的聲音也被他們大為推崇……她的美高高在上,與一般歌女不同而又難能可貴的是,她甚至能使男人感到敬畏。當她站在臺上唱歌時,所有的人都全神貫註地看著,聽著,沒有人想起她是在賣藝;與客人們一起喝酒,她也總被關照,幾乎從未被輕薄和灌醉。

雖然船上的生活萎靡而混亂,但淙淙從未放棄她的堅守。船上的客人都知道:這位驚世的美人也矜持得很,素來賣藝不賣身,不管客人有多麼顯赫的身份、出多麼昂貴的價格。這一點的確令船上的其他歌妓們欽佩。然而沒有人知道,這種堅守並不是出於道德,而是身體,完全是由於身體。淙淙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接受男人。每當她想象男人的身體像鐘罩一般扣在自己的身上,只留一點空氣給她,她被壓在低處沈痛地呼吸……那是多麼可怕,不管是多麼英俊的男人,哪怕他溫柔有加,一旦化做一只盛滿欲望的鐘罩,對她而言就再沒有什麼分別。

雖然淙淙天性厭惡男人,但是他們如此迷戀她,每天活在贊美和寵愛裏,那種感受的確不壞。

短短幾個月,淙淙已經成了船上的頭牌姑娘。淙淙也很喜歡船上的生活,每每飲酒必喝到醉,喝醉了就能順利擺脫思念的糾纏,一宿都會睡得很好,春遲被關在夢的外面。

在喝醉之前,淙淙總是對自己說,春遲會回來的。現在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攢足錢,實現春遲的願望。

從前,她身上從不佩戴什麼女紅飾物,但現在她有了一只錦緞縫制的小口袋,每天客人的打賞,除了上交給老鴇的,其余都被小心翼翼地投入這只口袋。每天清晨的時候從枕頭下面摸出這只口袋,搖幾下,裏面的錢幣叮叮作響,這悅耳的聲音將淙淙內心的空洞填補起來,於是她感到很滿足。而新的一天就這樣又開始了。

瀲灩島的東岸沒有受過海嘯的摧毀,植被茂盛,海灘也很幹凈。淙淙想,若是把家安在這裏,應當不錯。從那以後,每次商船回來停靠瀲灩島,淙淙都會到東岸來建造她和春遲的家園。淙淙看中一艘廢棄的木船,兩層高,窗戶上雕著蓮花和鯉魚,非常好看。許多水手都願意為淙淙獻殷勤,七手八腳就把木船改建成一幢船屋。每次出海,淙淙從船上帶回各種小玩意和小擺設,中國的瓷器、波斯的地毯、印度的沙麗……這些都是女孩兒喜歡的東西。

船屋前三丈見方的小院子也被她打理得有模有樣。有一次出海,她從一個遙遠的海島上找到夢寐以求的曼陀羅花種,就將它們種在院子裏。因為土地濕潤,花枝很快就長到兩尺高。在一次漫長的旅途結束之後,淙淙再次回到船屋,院子裏氤氳著一片紅光。她推開木門,看見漏鬥形的花朵,宛如一只只燈籠般倒垂下來——還未來得及將它們看清,撲面而來的香氣已經將她迷倒。

她在院子的中央躺下,閉上眼睛,就感到周圍的花朵慢慢向她靠攏過來。它們很溫柔,使淙淙想起了她。春遲,這個名字像一只鳥兒從她擰緊的喉嚨裏飛出來。她忽然開口說:

“這是你喜歡的曼陀羅花,都在這裏了。你應當回來了。”

但春遲一直沒有回來。

船屋變成淙淙最害怕的地方。每次回去,獨自躺在曼陀羅花的中間,幾乎就要睡過去的時候,就看到春遲朝她走過來。她經過的每一朵花都搖擺起來,停不下來。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什麼都看不清、抓不住,直到春遲再度消失才慢慢平靜。

淙淙寧可呆在船上,喝酒狂歡,在眾人的簇擁裏揮霍時光。至少這樣不會太冷。

她開始酗酒,棕櫚酒、糯米酒、椰子酒……她最喜歡的是椰子酒,船上的歌妓們都會自己釀制,而她釀造的格外醇甜——用采集來的椰子樹花蕾熬制,蒸發,直至表面溢滿白色的泡沫,煮沸後便是澄清的椰子酒。她不過略施小技,在發酵的時候滴了幾滴提煉的曼陀羅花香精,釀造出的椰子酒就大不相同。船上總有些客人癡迷於她的酒,在旅途結束的時候也不舍得離開。

鐘師傅便是這樣留在船上的。誰也說不清最初使他留下的,究竟是淙淙的人還是淙淙的酒。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鐘師傅還很年輕,他的名字是鐘潛。他混在船上日日把酒言歡、縱情忘形的人群中,度過一段又一段的旅途,直到有一日,淙淙終於覺得這張臉眼熟,她沖他笑了一下。那時她站在臺上,他被淹沒在圍觀的外層人群中,是一個雜役的打扮。

鐘潛原本是並不酗酒的,然而喝起淙淙釀的酒卻永遠也不夠。那個夜晚,他們二人在甲板上秉燭夜談,多少次桌上的燭火滅了又被點燃,鐘潛那張白凈的臉一層層變紅。他是個羞澀的男子,不喝酒的時候基本無話;喝醉了以後,話雖多了,卻又開始結巴。淙淙十分喜歡他那副羞赧的樣子。在船上見過這麼多客人,淙淙還沒有見過一個清潔如鐘潛的男子。他皮膚像女人一樣潔白光滑,手指纖長,幾番撥弄燭火的時候小手指都微微翹起,動作輕柔而優雅。他總穿一件粗布長衫,卻一點也不令人覺得寒磣。衣服被他洗得很幹凈,還帶一點草藻的清香,使人很想與之接近。

有一日,他喝醉了。他喝醉的樣子也很美,雖然有些神誌不清、言語頻密,然而卻也不算失態。他伏在桌子上昏睡過去,淙淙忽然覺得,眼前的男子與自己非常相像,貪杯只圖一醉。也許他也是孤兒,也許他也失去了愛人。她想著,喝光了他剩下的半杯酒。

淙淙扶他回去休息,他站起來走路時步伐仍舊輕緩而從容,也沒有大聲吵鬧,一點都不像她過去見到的那些喝醉的男人。

次日他來向她道歉,為了昨日的失態。他羞怯而彬彬有禮地站在她面前,不敢看她。她看著心中覺得好笑,佯裝認真說道:

“以後再也不給你酒喝了。”

“千萬不要,若是如此,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呢?”

“原來你也是個酒鬼。”淙淙嫣然一笑。

從那之後,他們就常常一起喝酒。與鐘潛在一起,淙淙不用賠笑,無需遷就,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覺得安全,才能毫無顧忌地暢飲。哪怕喝得爛醉,他亦不會趁勢輕薄。鐘潛漸漸成為淙淙身邊最親近的人。他將淙淙奉為公主,對她關懷備至。此後,人們只要看到淙淙便總能看到他。他像她身後無聲的影子,又像一只脈脈含情的小動物。

船上那些喜歡淙淙的客人們開始妒嫉他。他生得細皮嫩肉,很得姑娘們的喜歡。他性格又隨和溫順,身邊總是簇擁著姑娘,尤其是最美的淙淙姑娘與他甚是親密。他總是那麼礙事,當他們與淙淙一道喝酒的時候,他坐在一旁,見她為難時便替她飲酒,幫她解圍。他那麼擔心她,一刻也不願意離開她,生怕她喝醉了被別人占了什麼便宜。

他們把鐘潛叫做淙淙的“影子”。客人們在甲板上喝酒,若看到淙淙經過便喊她過來一起喝酒。每每這時,淙淙就笑著說:

“你們去問問我的影子吧,他若同意,我便坐下喝。”

那些客人們於是起哄說:

“什麼事都要問他,難道那個人是你的男人嗎?”

“是呀,等賺夠了錢,我便嫁給他,我們一起去岸上過日子。”淙淙笑著回應。鐘潛明白,淙淙只是隨口說的,可是每次聽到這話,他的臉還是漲得通紅,頭壓得很低很低。

鐘潛的秘密是一個客人首先發現的,他去小解的時候,從那扇沒有關好的門外看進去,看到鐘潛在裏面。而鐘師傅的秘密也從這扇虛掩的門裏泄露出來。後來便有人趁鐘潛洗澡的時候,偷走了他的褲子。那件事再一次得到了證實。待到鐘潛再次坐在淙淙旁邊替她喝酒的時候,那人就故意問淙淙:

“這個人是你的男人嗎?”

淙淙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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