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它是怎麽議論那冷酷的良心的?
擋在我路上那幽靈是怎麽議論的?
——張伯倫:《法蘿妮德》[1]
我還是暫時叫我自己“威廉·威爾遜”吧,別拿我的真實姓名去玷汙面前這張潔白的紙了。我這名字已受到我的族人太多的輕蔑、畏懼和憎惡!我這名字的無比恥辱不是已經叫厭惡的風吹向了人間最遙遠的角落嗎?啊,被唾棄者中最徹底的被唾棄者呀——你不是在世人面前永遠死去了嗎?你不是在人世間的榮譽、花朵和金色理想面前永遠死去了嗎?在你的希望跟天堂之間不是已永遠懸起了一片深沈濃厚的無邊陰雲嗎?
即使有可能,我也不願在此時此地具體敘述我近年來這無法描述的痛苦和無可原諒的罪過。在這個時期,在最近這幾年,我的邪惡忽然急劇發展。我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出這變化的根源。一般說來,人都是一步一步卑賤下去的,可我的一切德行卻是像外衣一樣從身上掉下的,是邁著巨人的步伐從相對瑣碎的邪惡一步跨入比艾拉—嘎巴路斯[2]還嚴重的荒唐罪行的。在我講述那促成了我的邪惡的原因時,請你多多寬容。死神臨近了,死神前驅的陰影已對我的精神產生了影響,軟化著它。我渴望在穿過那陰暗的峽谷時獲得夥伴們的同情(我幾乎想說“憐憫”了)。我希望他們相信,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人力無法控制的環境的奴隸。我希望他們能通過我所講述的細節,在我的過錯的荒原裏發現幾片小小的綠洲,用以說明宿命是天定的。我希望他們承認——他們也不能不承認——雖然過去也有過這樣巨大的誘惑存在,可過去的人還從來沒有像我這樣受到過誘惑,也肯定不曾像我這樣墮落過。那麽,是不是因此就說人類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痛苦呢?事實上我難道從開始就生活在噩夢裏嗎?難道我現在就要以一個遭受過人間最荒謬的幻覺折磨的人的身份死去嗎?
我的家族一向以善於幻想和容易激動的性格聞名於世,而我是我的家族的後裔。這種家族性格的遺傳在我幼年早期就已有所表現,隨著年齡的增長它橫流放肆了,成了朋友們嚴重不安的原因,也嚴重地傷害了我自己。我開始任性,耽溺於最荒唐的謬想中,為最放蕩的激情所支配。我的父母性格軟弱,受到本質上跟我相同的弱點的困擾,拿不出辦法制止我那異於常人的傾向。他們所做的某些有方向錯誤的微弱努力也都以徹底的失敗而告終。當然,那也就是我的完全勝利。從那以後,我的聲音就成了家裏的法律,在很少有孩子擺脫家庭指導的年齡,他們已縱容我按自己的意願行事,於是我成了我自己行為的主人——雖然名義上還不是。
關於我學校生活的最早記憶是跟一座伊麗莎白式的寬大而不規則的莊園聯系在一起的,那是在英格蘭一個霧氣氤氳的村子裏。那裏有許多長滿瘤結的大樹,每一幢房屋都有太悠久的歷史。說實話,那可敬的老市鎮真是個夢幻的世界,真能撫慰人的靈魂。那時我在幻想裏曾感受過它那濃蔭掩映的街道的沁人的清涼,呼吸過它千百個灌木叢散發的幽香,也曾因聽見教堂那沈悶深遠的鐘鳴而振奮,感到過難言的歡樂——那鐘聲每小時突然發出陰郁的轟鳴,激蕩著寧靜的大氣——那座帶圖案裝飾的哥特式尖塔就是鑲嵌在大氣裏,沈睡在那裏的。
如果我還能體會到歡樂,那麽沈浸於對那學校和有關事物的細致回憶現在還能給我最多的歡樂。可我現在是沈浸於痛苦之中,啊,痛苦!太真切的痛苦!因此,可以理解的是,我希望能在一些隨意的細節裏流連,尋求解脫,無論它多麽短暫、多麽微不足道。還有,那些瑣屑的甚至可笑的東西在我的幻想中都曾出現過偶然的重要性,因為它們聯系到那個時間和地點。而我現在才認識到,正是在那時和那裏,命運給了我第一次模糊的警告,後來命運便完全支配了我。現在,我就來回憶吧。
我已經說過,那大屋古老而不規則。那座大院地面十分寬大,有一道高大而結實的磚墻緊緊包圍,墻頂上還有灰泥固定的玻璃碎片。那時這堵牢獄般的高墻就是我們的世界的極限,極限以外我們一周只能見到三次。一次是在每周六的下午,允許我們在兩個看門人的陪護下集體到附近的田野裏散一次步。還有兩次是在星期天,我們以同樣正規的形式到村裏一座教堂去參加早禱和晚禱。我們學校的校長就是教堂的牧師。在他邁著莊嚴的步伐緩緩登上布道壇時,坐在走道遠處座位上的我就望著他。他在我心裏引起多麽強烈的驚奇與困惑呀!這個可敬的人!他那面孔多麽慈祥、莊重!他那閃亮飄動的法袍又是多麽神聖!他那硬翹翹的大假發上的粉撲得又是多麽仔細!難道他就是那個最近還穿著邋遢的衣服、手持戒尺、板著面孔執行學校的嚴刑峻法的校長嗎?啊!嚴重的自相矛盾,不可思議的荒唐!
在那厚墻的一角有一道更厚的門,十分威嚴,門上鉚著鐵螺桿,墻頂裝有森嚴的鐵矛頭。那墻壁讓我們多麽肅然起敬!除了我已談過的那三次定時的進與出,這門是從來不開的。我們從它的鉸鏈的每一次吱嘎的響聲中都能聽出許多神秘——無數個可以嚴肅地評說或更嚴肅地思考的問題。
那片深宅大院形狀很不規則,有許多寬敞的角落,其中最大的三四處便成了運動場。場地平坦,鋪著堅硬的小石子。我記得很清楚,那裏沒有樹,也沒有長凳什麽的。當然是在大院後面。場子前面有一個小花壇,栽種著黃楊或其他灌木,但我們事實上極少越過那個神聖的界線,只有很少幾次例外,比如第一次上學,最後一次離校,或偶然有父母或親友來看我們,和我們一起歡歡喜喜回家去過聖誕節或仲夏假。
但是那大院,那是個多麽離奇的古老建築!在我眼裏它就是一座地道的魔法宮殿!那裏的拐彎抹角真是無窮無盡,一個一個的小房間真是難以理解。在任何時候要想準確說出自己在它那兩層樓的哪一層都很困難。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肯定要往上或往下走三四步臺階,而旁側的分支又還多得難以想象。要想原路而回也是如此。要形成對整個大院的印象,簡直就像是對無限的時空進行思考。在我住在那兒的五個年頭裏,我就從來沒有弄清楚分配給我和那十八到二十個學生睡覺的小寢室究竟在個什麽偏僻角落。
學校是大院裏最大的房子,我以為它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房子。房子很長,很窄,矮得叫人喪氣,有哥特式的尖頂窗戶和橡木的天花板。在遠處有一個令人恐怖的角落,裏面有一個八至十英尺見方的房間,那就是校長布蘭斯比牧師“上班”的聖室。那是個結實的建築,有厚重的門。我們全都是寧可遭受長期的劇烈疼痛而死,也不敢在校長大人不在時去開那扇門的。在另外的角落裏也有兩個類似的“櫃櫥”,雖然事實上少受許多尊重,卻也令人肅然起敬,其中一個是“經典課”(“英語和數學”)助教的講臺。教室裏有無數的桌子和板凳,發黑了,古舊了,磨毛了,縱橫交錯地擺著,亂得一塌糊塗,上面堆了些滿是指痕的書。小刀在桌上刻著姓名的第一字母、全名或怪異的形象,留下了種種另類作業的痕跡,桌子很久前原有的面目已經蕩然無存。房間的一頭擺了個盛水的大桶,那一頭則是一架龐然大物:時鐘。
我生命裏的第三個五年就是在這所可敬的學校的厚重墻壁的包圍下度過的,既不曾厭倦,也沒有憎惡。少年時期自有豐富的想象,用不著找外界的事件去填充或娛樂。學校表面陰冷單調,內裏卻充滿強烈的刺激,那刺激比我在較成熟的青年期從奢侈獲得的和在成年期從犯罪獲得的還多。但是,我必須相信,在我心靈最初的發展期存在著許多異樣的甚至出軌的東西。就人類整體而言,生命早期的事是很少在成熟年代留下明顯的影響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影子、淺淡的不規則的記憶、一種對依稀的歡樂和幻影似的痛苦的模糊記憶。可我不一樣,我在兒童時代就肯定以成人的心理感到過我現在感到的東西。這些東西刻畫在記憶裏,其刻痕之深重與難以磨滅有如鐫刻在迦太基勛章上的紋樣。
但事實上從人世的觀點看來,那裏值得回憶的東西卻又多麽稀少!早上醒來,晚間上床,讀書,背書,周期性的半天假日,閑逛,運動場,場上的爭吵、消遣、搗蛋,這一切經過遺忘多年的心理魔術一加工,卻能引起強烈的情緒,成為一個情節豐富的世界,一個多樣的情緒澎湃起伏、蕩氣回腸的天地。“啊,美好的時期,百煉成鋼的時期!”
事實上我的沖動、熱情和專橫傾向很快就使我在同學間成了個突出的角色。我通過緩慢而自然的進步超過了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同學。我超過了每一個,但有一個例外,那是個跟我雖非本家,卻是同名同姓的人。同名同姓並不稀奇,因為我的姓雖然血統高貴,事實上卻很常見,因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它似乎已按“時效權”變成了尋常百姓的共同財產,因此,我在這個敘述裏把自己叫做了威廉·威爾遜。這是個虛構的姓名,跟真姓名不太相似。在學校術語裏稱作“同黨”的同學中,只有他才敢在班級裏學習時、運動場上的活動與爭吵中跟我較量,拒絕絕對相信我的主張和服從我的意誌。實際上他在一切方面都跟我的武斷專橫作對——如果世界上還有淩駕一切的、不受約束的暴君統治的話,那就是兒童時代的強硬角色對精神較為軟弱的夥伴的統治。
威爾遜的叛逆成了我最大的尷尬的根源。盡管我在公開場合故意對他和他的傲慢大耍威風,在心裏我卻悄悄地畏懼著他和他那態度,而且不禁感到:他能和我那麽輕而易舉就保持了平等,這就證明他其實超過了我。為了不讓他超過我,我不斷地做著鬥爭。但是,他的這種優越地位甚至平等地位卻沒有人意識到——我自己除外。甚至由於某種無法解釋的盲目,我們的一夥人似乎根本沒有懷疑到它。事實上他的競爭和反抗,特別是他對我的意誌的頑強的不客氣的幹擾,也只限於他自己,並不張揚。那種讓我產生動力的野心和想要出人頭地的沖勁,他好像完全沒有。可以設想的是,他和我的對壘只產生於一種奇怪的欲望:挫折我,使我驚訝或畏懼。雖然我有時也不能不觀察到,在他的傷害、侮辱或反抗裏混合了一種極不對路的、肯定不受歡迎的真誠。我只能認為那古怪行為產生於一種過分自信、保護人式的居高臨下。
也許由於威爾遜行為的後一個特點,我倆的姓名又完全相同,再加上我們同一天入學這個偶然的巧合,在我校高年級就流傳著一種說法:我們是親兄弟。高年級的人對低年級的事是不會認真調查的。我前面說過,或是應該說過,威爾遜跟我家是一點瓜葛都沒有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如果真是兄弟,那就一定是孿生兄弟。因為在離開布蘭斯比博士的學校之後我還偶然聽說,那位與我同名同姓者是1813年1月19日出生的,而這卻是頗為驚人的巧合,因為我也正好是那天出生的。
有件事看來似乎奇怪:盡管威爾遜跟我對立,他那難以容忍的反抗精神也不斷使我煩惱,可從根本上說,我對他卻完全恨不起來。沒錯,我們幾乎每天都爭吵,他總把勝利的棕櫚葉公開交給我,卻也總以某種方式讓我感到獲勝的應該是他。但是,我這方面的自尊和他那方面肯定無疑的驕矜使我倆永遠保持在所謂的“泛泛之交”的關系上。而同時,我們的脾氣在許多方面又十分投契。這些東西在我身上喚起了一種說不定只因為地位不同才沒有成為友誼的情緒。事實上,要界定(甚至只是描述)我對他的真正感情也很困難,那是一種成分多元、參差錯雜的混合情緒:帶幾分驕橫的敵意,卻還算不上仇恨,其中有尊重,更多的是敬意,還有大量的畏懼,加上滿肚子提心吊膽的好奇。還有,在道德家面前,我和威爾遜不用說還是最難割舍的夥伴。
毫無疑問,我倆之間的不正常狀態把我對他的攻擊引上了開玩笑和惡作劇的路(貌似逗笑,其實笑裏藏刀),而不是更為認真的、確切意義上的敵對。我對他的攻擊很多,有公開的,有隱蔽的,可我在他身上的努力卻未必都能成功——即使我的花樣準備得絕頂聰明——因為我那同名同姓者的性格裏頗有幾分不事張揚的沈默的樸實。他既能欣賞自己玩笑的辛辣,又能開得無懈可擊,根本不容我反擊。事實上我在他身上只找到一個弱點:也許是由於身體上的疾病所造成的一種個人缺陷。要是他的對手不像我這樣無計可施,是絕不會拿那個問題找茬的。我的對手的咽部或喉頭器官有個弱點,使他的聲音在任何時候都提不高,不能高於很低的耳語。這樣,相對他這缺陷,我就擁有了可憐的優勢,這使我一直引以為榮。
威爾遜的反擊方式很多,最叫我受不了的是一種惡作劇。有個問題我一直解答不了:他憑他那聰明腦袋是怎麽發現那麽瑣碎的做法能令我煩惱的?但是,他在發現那辦法之後卻不斷用它來騷擾我。對我那不算高雅的姓和即使不算俗氣也屬平庸的名字,我一向就反感,那兩個字到了我耳朵裏就成了毒藥。而在我上學的那天,學校裏偏偏就來了第二個威廉·威爾遜,也叫這姓和這名。這事真惹我生氣:一個陌生人叫了那姓名,那兩個字就老會有人重復,以後還要在我身邊不斷出現。由於那可厭的巧合,他的事又總有可能跟我的事混淆,這樣,我便雙倍地厭惡起這個姓名來。
這事所引起的煩惱隨著我和他之間的道德或身體的種種相似而不斷增加。那時我還沒有發現我倆同年這個驚人的事實,但是已看出我們倆身高相同,甚至身材和面貌輪廓也驚人地相似。還有,有關我倆的某種關系的謠言也在高年級流傳,叫我憋氣。總而言之,沒有比關於我倆在心靈、外形或處境上類似的暗示對我有更嚴重的刺激了,盡管我謹慎地掩飾著。事實上我沒有理由相信這種相似會成為別人議論的話題,甚至引起同學們的註意(親屬關系什麽的和威爾遜自己的事除外)。不過,他顯然也跟我一樣明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和它的全部意義。還有,正如我前面所說過的,他竟然能從這類相似看出一片沃土,從我的煩惱中獲得些什麽,那就只能是因為他那不同凡響的深刻目光了。
他扮演的角色是在語言和行動上模仿我,他模仿得惟妙惟肖。我的服裝是容易模仿的,學會步伐和大體神態也不用費力。可盡管他存在著體質上的缺陷,卻連我的聲音也不放過。當然,他沒有模仿那音量,但他模仿音調卻惟妙惟肖,他那奇特的耳語簡直就是我的回聲。
我不打算費事描述這種最精妙的模仿曾多麽嚴重地騷擾過我,因為說它含譏帶諷是不公平的。我只有一點安慰:他那模仿顯然只有我一個人註意到。我需要容忍的也只是他那心知肚明的、嘲諷得古怪的笑容。他滿足於那諷刺在我心裏產生的預期效果,好像在為自己刺痛了我而哧哧地暗笑,卻並不企圖用他那俏皮的動作去博取別人的喝彩——雖然這很容易做到。這倒很見性格。還有一個謎我煩惱了好幾個月卻沒有猜出:事實上同學們並沒有看出他的意圖,意識到他的成就,參與他的嘲弄,說不定是因為他的分寸掌握得使他的模仿並不顯眼。更有可能的是,我的安然無恙是由於模仿者那大師似的態度。他蔑視形似(在繪畫上形似是連笨伯也能看見的),追求的是跟被模仿者的充分神似,讓我獨自去品味,去憤怒。
我已經不止一次提到過他對我那份屈尊俯就的討厭神氣和他經常對我的意誌的無事生非的幹擾。這種幹擾他常以不留情面的勸告的形式提出,卻又只是暗示或諷喻,而不公開說明。我帶著抵觸情緒接受了,那抵觸隨著我年歲的增長而加重。不過,在多年後的今天,我得質樸地還他一個公道。我得承認,我想不出我那對手的建議有什麽是年幼無知和少不更事的錯誤或愚昧的表現。還有,至少他的道德感——即使不是一般才能和世故謀略的話——要比我強了許多。如果我當年對他那些耐人尋味的低聲建議少拒絕一些,今天我倒可以更善良些,因而也快樂些。我對他那些建議只有發自內心的仇恨和太多的蔑視。
當時的情況是,我對他那倒胃口的監視終於拼命地尥蹶子了。對於我眼裏的他那無法容忍的傲慢,我一天比一天更公開地表示了厭惡。我已經說過,在我倆作為同學來往的頭幾年裏,我對他的感情原有成熟為友誼的可能。我在學校的最後幾個月,他那平常態度的幹擾無疑已相當地減少,可我的情緒仍然以差不多相似的比例向深仇大恨發展。他有一次看出了這一點,我覺得,以後便開始回避我,或擺出了回避的樣子。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的話,大體就在那時,他在一次激烈的爭辯裏遭到了我非同小可的突然襲擊,他的言行態度相當程度地直率起來,那在他的天性裏是頗為少見的。我在他的口氣、神態和外表的整體裏發現了(或自以為發現了)某種東西,它喚起了我對最早的嬰兒時期的模糊印象。對記憶產生前的時期的記憶在我心裏野性而混亂地蜂擁而出,這事起初令我吃了一驚,後來卻引起了我的濃厚興趣。要想描寫那逼迫著我的印象,沒有更好的辦法,只有說我難以擺脫一個信念:現在站在我面前的這人我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了——甚至是在過去某個渺遠的時期就認識了。不過,那幻覺跟它的出現一樣,轉瞬之間就已消失——我談起這事只是為了描寫一下我跟那離奇的同名者在學校最後一次會晤的日子。
那古老的大院中有數不清的小間,還有幾個彼此相通的大間。大間是大部分學生睡覺的地方。不過,院裏還有許多小角落或小房間,是大院的零碎片斷——這是那種蹩腳設計的建築難以避免的。其中有些也被布蘭斯比博士精明的財務頭腦裝修成了寢室,盡管因為很小,只能住一個人。威爾遜住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小間。
大概在我來校的第五年的歲末,也就是上面談到的那次爭吵之後,有天晚上我見大家都睡著了,便起了床,點上燈,偷偷離開寢室,穿過狹窄的迷宮似的過道,往我對手的寢室走去。我一直在設計著性質惡劣的惡作劇,想給他點罪受,卻一直很不成功。現在我打算執行的就是我的一個行動方案,我要讓他品嘗品嘗我設計的壞招的滋味。我來到他那小房間,把燈留在屋外,罩住光,不聲不響地進了屋子。我往前走了一步,聽了聽他的呼吸聲,聲音很安詳。我肯定他睡著了,便轉身取了燈,來到床前。床上有帳幔包圍,為了執行計劃,我不出聲地輕輕撩開了帳幔。明亮的燈光閃爍著照在熟睡的人身上和我的眼睛上,同時也照在他的臉上。我望了望那張臉,一陣陰寒立即穿透了我全身。我的胸膛起伏了,我的膝蓋癱軟了。一種難以承受的無名的恐怖攫住了我的心,我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讓燈光更靠近了那張臉。這,這張臉難道會是威廉·威爾遜的臉嗎?我看見了,那確實是他的臉,可是我發起抖來,像害了寒熱病似的,恨不得那不是他的臉。他身上有什麽東西讓我這樣心驚膽戰?我註視著他,無數淩亂的念頭鬧得我腦袋天旋地轉。他原來不是這樣的,肯定不是這樣的。他醒著時是十分活躍的。同名同姓!長相相同!同一天上學!然後是他對我的步伐、聲音、習慣和態度的毫無意義的頑強的模仿!事實上,人世間有這種可能性存在嗎?我現在看見的難道只是這種嘲諷模擬的結果嗎?我六神無主,背脊發麻,熄了燈,悄悄溜出了寢室,立即逃離了那古老學校的廳堂,而且從此沒有回去。
我在家裏無所事事地混了幾個月,然後成了伊頓公學的學生。那短短的間隙已足以淡化我對布蘭斯比博士的學校的回憶,至少也可以使我在回憶起它時情感產生實質性的變化。那幕戲(那悲劇)的實情已不復存在了,現在我已有了懷疑自己感官所依據的條件。回想起那事我總感到驚訝:人怎麽能輕信到那種地步?同時也嘲笑自己從遺傳而來的想象力怎麽能那麽生動!我在伊頓公學的生活特點也不大可能弱化這類懷疑。到了那裏我很快就肆無忌憚地卷入了愚蠢的胡鬧的旋渦。胡鬧卷走了我往昔歲月裏的一切,一切堅實嚴肅的印象,泡沫除外。留在我記憶裏的只有往昔生活的輕松。
不過,我不願在這裏追溯我在這兒的可怕放蕩——那規避校規監視的、目無校紀的放蕩。三個年頭在胡鬧裏過去了,我一無所獲,只養成了根深蒂固的壞習慣,個子卻長到了不尋常的高度。有一回我在全無心肝地尋歡作樂一周之後,邀請了幾個最放蕩的學生到我的房裏來秘密縱酒狂歡。因為我們想堅持放蕩到天亮,所以就把聚會安排在深夜開始。美酒恣意地灌著,其他的墮落活動也不缺少。因此,到魚肚白在東方朦朧透出時,我們那特別興奮的胡鬧正好達到了高潮。紙牌和刺激使我滿面通紅,我正堅持為一種很出格的褻瀆行為幹杯時,公寓大門猛然開了,雖然只是一部分,卻也引起了我的註意。門外傳來一個仆人迫切的聲音,說是有人在大廳裏要求跟我見面,看來非常匆忙。
酒已使我激動得瘋狂,意外的幹擾不是叫我吃驚,而是令我高興,我立即搖搖晃晃往前走,不幾步就來到了大樓的前廳。前廳低矮而狹小,此刻除了從半圓形窗戶透進的極為微弱的晨曦之外,沒有絲毫光亮。我的腳剛踏過門檻,就看到一個跟我個子大體相同的年輕人的輪廓。那人穿了一件裁剪得十分奇特的開士米白外衣,跟我身上那套完全一樣——這是我僅憑那微弱的光線看出來的,但他的面目我卻看不清了。我一進門那人就大踏步向我走來,粗率而不耐煩地抓住我的手臂,對著我的耳朵說道:“威廉·威爾遜!”
我立即徹底清醒了過來。
來客把手指舉到我的眼睛與光線之間,那顫抖的手指和他的神態讓我充滿無法控制的驚訝。但使我最激動的還不在此,而在他那獨特的噝噝聲所發出的莊重勸告,尤其是那幾個我所熟悉的簡單耳語音節的口氣和調子。往日的千百種回憶蜂擁而來,像蓄電池裏的電流沖擊著我的靈魂。可不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飄然而去。
這事對我那混亂的想象力雖然產生了一些生動的效果,卻也轉瞬即逝。事實上我忙了幾個星期,認真地進行了調查,或說是讓病態的猜測迷霧般地包圍了我。那怪人如此糾纏不清地幹擾我,向我提出他那含蓄的意見,我並沒有裝作沒看出他的身份。但威爾遜是什麽人?是幹什麽的?從何而來?有什麽意圖?我都無法得到滿意的答案。而關於此人,我只能確定一點:由於他的家庭的一次突然變故,他也在我從學校逃走那天被布蘭斯比博士的學校除了名。但是,有一段時間我把註意力全集中到思考上牛津的問題上了,沒有再考慮他。隨後我便進了牛津。我父母不會盤算,卻又虛榮,給我準備了服裝,還給了我每年的費用。我可以恣意追求一直令我心醉的奢侈了——我要在揮金如土上跟大不列顛最闊綽的豪門大戶的最傲慢的繼承人比個高低。
有了幹壞事的條件,我就激動起來,我那天生的脾氣以加倍的熱情爆發。我瘋狂地陶醉於尋歡作樂,踢開了平常禮法的約束。但是,要轉而細述我的放縱卻太荒唐。一句話:在敗家子堆裏我超過了最厲害的敗家子。我給許多離奇的蠢行取了名字,給那時歐洲最放蕩的大學的邪行增添了許多項目。
不過,幾乎令人不能相信的是,我就在那時從上流社會一落千丈,結交起職業賭徒,向他學起最可恥的作弊技巧來,而且在熟練了這種丟人的技巧之後,不斷把它作為手段,去欺騙意誌薄弱的同學,增加我原已龐大的收入。這是事實,可這種跟光明正大的為人處世情操相反的邪行竟然能無人追究,其主要原因(即使不是唯一原因)正在於它的嚴重性。我的那些最荒唐放縱的夥伴即使看見了明確不過的證據,又有誰會相信呢?誰會相信我這位快活、坦率、出手大方的威廉·威爾遜,這位牛津大學最高貴、最放蕩的自費生會幹出那樣卑鄙的事呢?寄生在我身上的人都說我的愚蠢是出於不受拘束的幻想,是青年人的愚蠢;我的錯誤出於別人學不會的怪想,我最嚴重的邪行也不過是逍遙鹵莽的放縱而已。
我像這樣忙於行騙已有兩年的成功經驗,這時一個年輕的暴發戶格冷丁寧進了大學。據說他闊綽得像希路得·愛逖庫斯[3],錢也來得跟他同樣容易。我隨即發現他是個白癡,當然就選定他作為我欺騙的對象。我常常吸引他賭博,按照賭徒常用的手腕,設法讓他贏到相當多的錢,吸引他更可憐地墜入我的羅網。終於,我的計劃成熟了。我在一個自費生同學普瑞斯頓先生的房裏跟他見了面,我有充分信心讓這一回成為決定性的最後一搏。普瑞斯頓先生跟他和我都熟,而且,說真話,他們絲毫沒有懷疑到我的意圖。為了做得好看一些,我還出主意找來了八個或十個人。我做了精心設計,讓我的受騙人自己提出賭博,使賭博的出現似乎偶然。壞話還是短敘為佳!在類似情況下習慣出現的惡劣細節一個不少。令人驚訝的是,確實有人糊塗到肯來上鉤。
我們一直玩倒深夜。我終於動手了。我穩住了格冷丁寧,讓他做了我唯一的對手。我和他玩的是我喜歡的“二家對”[4]。別人見我倆對賭得興高采烈,也快快活活放下了自己的牌,站成一圈當看客。那位暴發戶那天晚上早已落入我的圈套,喝了相當多的酒,此刻正極其神經質地洗著牌,發著牌,下著賭註——我覺得喝酒雖能部分解釋他那神經質,卻也不夠充分。不一會兒工夫,他已欠下我很大一筆債。這時他猛喝了一氣紅葡萄酒,又完全按照我冷靜設計的路子賭下去。我們的賭註已經非常巨大,可他還在大叫著“翻番”。我成功地裝出了不想再賭的樣子,多次拒絕,引誘他發脾氣,給我的最後同意抹上賭氣的色彩。當然,結果只是他完全落進了我的圈套。不到一個小時,他的賭債又已翻了四倍。酒精給他臉上抹上的紅暈已經消失了許久。現在我吃驚地發現,他那臉已轉成了青灰色,的確可怕。我說我吃驚,因為我原來做過認真的調查,知道格冷丁寧非常健康,他輸掉的數目雖然巨大,卻還不至於令他過分煩惱——其影響還嚴重不到那種地步。我心裏隨即出現的念頭是:他抵擋不了剛喝下的酒了。為了在朋友眼裏保持我的人品,而不是為了其他動機(那我倒不在乎),我準備不顧一切地堅持不再賭了。這時我身邊的賭友臉上的某種表情,加上格冷丁寧那完全絕望的尖叫使我明白過來,即使他受到惡魔的戲弄,我也應該保護他,不讓他遭到那麽徹底的毀滅,成為眾人憐憫的對象。
這時我該怎麽辦很難說清。受我欺騙的人那可憐的處境給一切籠罩了一層尷尬的陰霾。長時間深沈的緘默出現了。這時我已不能不感到一個問題:幾位不太放縱的客人已對我投來不少輕蔑或譴責的目光。我甚至願意承認,在隨後突然發生的反常事件出現時,我反倒感到壓在心上的沈重包袱消失了。突然,公寓那沈重寬大的折疊門呼地敞開了,開得很猛,帶著強力的沖擊,像魔法一樣吹熄了房裏的每一支蠟燭。蠟燭滅後的余光讓我們見到一個陌生人闖進了房間。那人個子跟我差不多,被一件外套裹得嚴嚴實實。不過,此時房裏已經全黑,我們只能感到他站到了我們之間。這粗暴的闖入者使大家驚詫莫名,可不等任何人回過神來,我們已聽見闖入者在說話了。
“先生們,”那人用我永遠難忘的耳語低低地但清晰地說,聲音直涼進我的骨髓,“先生們,我不為自己的闖入道歉,我只是在履行一項職責。毫無疑問,你們並不理解今晚玩‘二家對’贏了格冷丁寧巨額賭註的這人的真正人品。我要請你們采取一個有決定意義的冒險行動,獲得一個極需獲得的信息。請你們仔細檢查一下這人左袖口的內夾層,還有他那寬松的繡花睡衣的大口袋,從那裏還能掏出幾小沓牌來。”
他說這話時全場鴉雀無聲,連一枚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話音一落他便消失了,跟進門時同樣突然。我能夠描述我那感覺嗎?我能嗎?我有必要說我感到了地獄裏的全部恐怖嗎?毫無疑問,不等我有多少時間思考,許多只手已經把我粗暴地就地摁住。蠟燭立即重新點燃,然後便是搜查。在我袖子的夾層裏搜出了全部的J、Q、K——玩“二家對”時舉足輕重的牌。在我的睡衣裏又搜出了好幾沓牌,都是我們賭博用的替用牌,其中唯一的例外是我那副牌,行話叫做“合子”的,它的A、K、Q、J、10牌微微反扣了兩頭,其他小牌則微微反扣了兩側。這樣,上當的人按習慣橫向切牌時,切給對手的必然是大牌,而作弊者豎向切牌時,切給對手的就肯定是不會得分的小牌了。
他們發現這事時若是滿腔怒火、大發雷霆,倒也好些,可他們只保持了輕蔑的沈默,或是含譏帶諷的冷靜。
“威爾遜先生,”主人彎下腰從腳下拾起一件稀世奇珍的毛皮外套說,“威爾遜先生,這是你的財產。”(天氣很冷,我離開房間時在睡衣上罩了件外套,到達賭博地點後就脫掉了。)“我看,再搜查這兒,進一步找出你行騙的證據,”他望望那外套的皺褶苦笑了一下,“我看也是多余。實際上我們已經惡心了。我希望你明白,你無論如何必須離開牛津——尤其是必須馬上離開我的房間。”
我遭到了羞辱,慚愧得無地自容。如果那時我的全部註意力沒有被一件非常驚人的事實所抓住,我大有可能因為受不了這種奚落的言辭而立即付諸個人暴力。我的外套用的是一種稀世奇珍的毛皮,我不打算在這裏敘述它多麽罕見,貴得多麽驚人。它的設計還是我別出心裁的發明——在這類細小的問題上我可以挑剔到荒謬的程度。可是,在普瑞斯頓來到折疊門附近,把他從地板上拾起的外套遞給我時,我卻驚訝地甚至恐怖地發現:我早已有了一件外套掛在手臂上——顯然我已在不經意間把外套取到了手。可他遞給我的那一件外套卻跟我那件一模一樣,完全一模一樣,甚至連最微小的細節都一樣。我還記得,對我進行災難性揭露的那人是用外套裹住自己的,而參加賭博的人除我之外誰也沒有穿外套。我保持了一定的冷靜,接過普瑞斯頓遞過的外套悄悄披到身上,傲慢地、橫眉怒目地走掉了。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滿懷痛苦、恐怖和恥辱匆匆離開了牛津,開始了在歐洲大陸的旅行。
我逃避也枉然,我那惡劣的命運似乎快活地跟蹤著我,而且證明它對我那神秘的控制剛剛開始。我的腳一踏進巴黎就已發現了新的跡象,說明這位威爾遜在可惡地照顧著我的一切。多少年過去,我就沒有舒心過一天。流氓!在羅馬,他是如何在最倒黴的時刻插足到了我和我的目標之間的呀!在維也納也一樣,在柏林、在莫斯科!我在哪一個地點沒有發現要在心裏詛咒他的理由?最終我總是從他那神秘莫測的迫害下心慌意亂地逃跑,像逃避瘟疫一樣。可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都枉然。
我一次又一次地跟自己的靈魂秘密對話,問一個問題:“他是誰?從什麽地方來?目的何在?”卻找不到答案。然後我仔細考察了他那敏銳的監視形式、方法和主要特點,但是,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多少用以猜測的根據,事實上值得註意的倒是,在他最近阻擋了我前進的無數例子裏,他的幹擾所挫敗的全是些如果完全實現就會造成慘痛災難的計劃或行動。這事實上是對他那惡劣的監視的一種辯解,一種可憐的補償——對頑固而侮辱性地否定了我天然的自主權而做的補償!
我還不能不註意到,我的折磨者在很長的時間裏做著精心安排,在他對我的意誌進行種種幹擾時,從沒讓我見到過他的臉,而他同時又總以他那神秘的技巧謹慎地支持了他的奇想:讓他的服裝跟我的一模一樣。無論這位威爾遜是什麽人,至少可以絕對肯定他那一套是故弄玄虛,或者索性就是愚蠢。他能認為我看不出他就是我學童時代的那位威廉·威爾遜嗎?看不出那位在伊頓公學勸告過我,在牛津大學破壞過我的榮譽,在羅馬挫敗過我的雄心,在巴黎幹擾了我的報復,在那不勒斯破壞過我熾熱的愛情,在埃及中止了我的奇思怪想的人,就是我的頭號敵人、邪惡的魔鬼、我學童時代的那位威廉·威爾遜嗎?看不出那位我的同名人、夥伴、對手,我在布蘭斯比博士學校所仇恨的、也畏懼的對手嗎?不可能!但是,我還是快些敘述這出戲的壓軸部分吧!
到目前為止我只消極地承受了威廉·威爾遜專橫的幹涉,他天性裏的其他特點和他裝出的樣子在我心裏造成了一種恐怖情緒,誘使我勉強向他那專橫的意誌屈服。到目前為止,他給我的印象已使我覺得自己軟弱不堪、孤立無援,而且總懷著一種深沈的惶恐仰望他那高尚的性格、高超的智慧和表面上的無所不在與無所不能。但是,我最近完全沈湎到美酒裏了。酒精的作用推動著我從遺傳得來的性格,使我瘋狂,越來越不能忍受控制。我開始嘀咕、猶豫、抵制。我還發現,我越是堅決,折磨我的人也就相應地越是退讓。這是我的幻覺嗎?但願它是事實。於是,一種希望燃燒起來,開始鼓舞著我,終於在我思想深處培養出了鋌而走險的決心:我不願再俯首帖耳聽人擺布了。
18××年的狂歡節,我在羅馬參加了那不勒斯公爵蒂·布羅格利奧的宮廷假面舞會。在爛醉的筵席上,我比平時更放縱了。廳堂裏擁擠不堪,空氣令人窒息,我憤怒得難以忍受。而在我從擁擠的人群裏往外擠時所遇到的困難也嚴重地刺激著我的脾氣,因為我正急於尋找昏聵老邁的蒂·布羅格利奧那位年輕、風流、美麗的妻子(懷著什麽動機就不談了)。前不久她還太輕率地向我透露了她的秘密、她打算穿什麽假面舞裝,而此刻我剛好瞥了她一眼。可當我正匆匆往她面前擠去時,卻感到一只手輕輕放到了我的肩上,同時耳裏傳來我永遠忘不了的可惡的耳語聲。
我大發雷霆,絕對地發瘋了。我立即轉過身來,面對著以這種方式幹擾了我的人,揪住了他的領子。我預料得不錯,他那身假面舞裝跟我的一模一樣:西班牙式的藍色天鵝絨大氅,猩紅的腰帶,上面掛著佩劍;整張臉叫黑色的絲質面具遮住。
“流氓!”我說,憤怒得聲音沙啞,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都似乎在為我的怒火加油,“流氓!騙子!該死的混蛋!我不會,不會容忍你把我往死裏逼的!跟我來,否則我就在你此刻站的地方戳你幾劍!”於是我從大廳舞池擠進了附近一間小前廳——我拽住他跟我走時,他沒有抵抗。
一進前廳我就狠狠搡了他一把,他幾個趔趄撞在了墻上。這時我咒罵了一句便關上門,命令他亮劍。他只猶豫了片刻,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不出聲地拔出了佩劍,擺出防衛的姿勢。
事實上決鬥的時間並不長。種種強烈的刺激已經使我瘋狂,我感到在一條胳臂上凝聚了無數人的力氣和動力,幾秒鐘之內我已全憑力氣把他逼到了護壁板前,控制了他,然後我便帶著獸性的兇殘一劍劍地戳穿了他的胸膛。
那時有人來了,想開門。我匆匆過去制止了他,隨即回到我那快要死去的對手面前。但是,在我見到呈現在眼前的景象時,我所感到的驚訝和恐怖還有什麽人類的語言能準確描述?我轉移目光後那短短的時間顯然已足夠在房間那頭形成一種實際的變化。一面大鏡子此刻已在那裏豎了起來(在混亂裏我起初似乎感到真有鏡子),盡管剛才還沒有看見。而在我心驚膽戰地向鏡子靠近時,我自己的影子卻在向我迎面顫顫巍巍地走來。一張臉煞白,血跡斑斑。
情況仿佛就是那樣,我說,但事實並不如此。那時站在我面前的卻是我那對手威廉·威爾遜,他正經歷著死亡的痛苦。面具和外套掉在了地上,是他扔下的。他服裝上的每一根線條、他臉上那引人註目的獨特線條,沒有一根不是跟我絕對相同的,都是我的!
那是威爾遜,但聲音不再低細了,他說話時我仿佛覺得就是我自己在說:
“你勝利了,我失敗了,可你從此以後也死掉了。對世界,對天堂,對希望而言,你死掉了!你原來在我身上生存,而在我的死亡裏(看看我這形象,這就是你的形象),你已經徹底地殺死了你自己。”
* * *
[1]威廉·張伯倫(1619—1689)的長詩《法蘿妮德》出版於1650年。
[2]原是敘利亞腓尼基人的太陽神,但羅馬帝國皇帝M. A.安東尼烏斯因做過太陽神的祭司也被稱作艾拉—嘎巴路斯。而他是個極其暴虐淫亂的國王。這裏指的是後者。
[3]希路得·愛逖庫斯(101—177),希臘慈善家,豪富,自己花錢裝飾了雅典和其他幾個城市。
[4]一種兩人對玩的紙牌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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