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大地的階梯》上升還是下降?(下)

公路邊上的湍急溪流邊上,有些小小的草地,一些年輕的核桃樹。在嘉絨地區旅行,當你看到路邊核桃樹的出現時,說明一個村莊已經漸漸靠近。

接著,另一種熟悉的景致又出現在眼前了。

那是一座小水電站,水泥的溝渠,水泥的堤壩,青磚的廠房,水流翻過水壩時形成一道小小的人工瀑布,然後,電線從這里帶著難以琢磨的電力,走進一個又一個嘉絨人的村莊。

與之相映成趣的是,水電站下遊一點,就是一座傳統的水磨房。石砌的矮墻,平坦的泥頂上長滿了厚厚的野草。水磨房上邊的木頭閘門關著,順著木頭梘槽奔湧而來的溪水受到阻攔後,在那里飛迸出一大團扇形的水花。

當我走過了水電站與磨房,轉過一個山彎,從一面岩石峭壁的陰影下走出來,眼前猛然一亮,出現了那個叫做西索的嘉絨村莊和開闊的梭磨河谷地。

我的目光越過河岸這邊西索村大片飄揚著的經幡,覆蓋著木瓦或石板的屋頂投向大河對岸。對面,是地理學上叫做河谷沖積臺地的典型地貌。經歷了千秋萬世的河流,在不同的高度上都留下了一片片大小不一的沖積扇。當下一個地質年代開始後,河流開始又一次深深地下切,下切到一定的深度,又會穩定幾百上千年,再一次在兩岸淤積出一些平坦的臺地,並且等著在下一次地質變化動蕩的年代里開始又一次深深的切割。

地質學家們把河水切割開來的地球表面的每一個斷層看成一本大書中信息量豐富的一個篇章。當地的居民不懂得這樣的道理,他們只是通過世世代代的勞作,把這些層層的臺地開墾為肥沃的良田。現在,一個又一個的寨子就坐落在這些臺地上,在大片的良田與森林的邊緣。這樣的臺地次第而下,直到楊柳與白楊蔭蔽的河岸邊上。在這些寬闊的河谷里,河水會沖刷出一個寬闊的河灘,鋪滿含金的沙與光滑的礫石。洪水來時,河水才會漫過寬廣的沙灘沖擊河岸。

我在飛跨梭磨河的花崗石拱橋上停下了腳步,向四方了望。

風從上遊吹來,吹在我的背上。風不大,但卻勁道十足,吹得我的衣衫發出旗幟般劈劈啪啪的聲響。

河的下遊是東南方向。一川河水在高原陽光的輝映下閃閃發光。

河的左岸,是斜依在山灣里的西索寨子。寨子背後,翠綠的山坡一直向上,幾朵潔白的雲彩泊在山梁上。在山梁那里,陡峭的山坡變得平緩了,

灌木林變成了大片的高山草場,草場上放牧著寨子里的牛羊。所有的嘉絨寨子,在午後這段時間里,都是一天中最最安靜的時刻。孩子們上學了,勞作的成年人這會兒是在一天中離寨子最遠的地方。在寨子內部,厚重的木門上掛著一把把銅鎖。鑰匙就靜靜地帶著金屬的沁涼躲在某個墻洞里邊。屋里的火塘里的火熄了,火種悄悄地埋在灰燼中間。銅壺里的水,罐子里的奶,似乎都在沈思默想。

在屋子外邊,果樹的陰涼里躺著假寐的獵狗。

小小的菜園里,幾株正在結籽的花椒樹下,栽種著大蒜、蔥、芫荽和辣椒。這些都是嘉絨農人隨時使用的作料。我不用走進寨子,就能看見那些讓人倍感親切的景象。有些人家的菜園里,還盛開著金黃耀眼的大盤大盤的葵花。

這些年,很多人家的屋頂都栽上了一些漂亮的花卉。這個季節正在盛開的自然是花期很長的燈盞花,更加美麗的卻是從野外移栽回來的紅色、黃色和象牙白色的百合花。

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熟悉而又永遠親切萬分的景象。寨子在納覺溪流的對岸,於是,溪上低低的一座木橋的出現也是勢在必然。只是現在,任何一個寨子前的木橋都比過去寬闊堅固了。因為,那時過橋的是人,與牛與馬;現在,差不多是每一戶人家都有一輛拖拉機每天都要開回到自己家門前。

當我看見這一切時,只是站在河風勁拂的橋上。

在大河右岸,腳下的公路與另一條公路匯聚到一起。而在那條公路里邊,一層層的臺地拾級而上,直到我目力不及的地方。直到有白雲棲止的山頂,仍然有土地與村莊。

走下大橋,順著大河流去的方向,再有八公里,是那座我非常熟悉的高原山城,整個嘉絨的心臟,燈火旺盛的馬爾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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