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性特別張狂的時刻,自稱「鶴君」(168)的張棗卻頗為奇怪地說:

「詩歌也許能給我們這個時代元素的甜,本來的美。這就是我對詩歌的夢想。」(169)

鶴君的意思大約是:作為漢語語境中一種極為特殊的受造物,漢語新詩理應靠近中和之道,直至獲取中和之道。詩學之美理當建基於隱喻之甜,詩得有回甘之感——這就是張棗所謂「本來的美」,或「元素的甜。」(170)

但張棗同時也極為清楚,他對「詩歌的夢想」歸根結底是不合時宜的,是逆潮流而動的,因為漢語早已高度視覺化了。

鶴君很早就意識到:「中國當代詩歌最多是一種遲到的用中文寫作的西方後現代詩歌,它既無獨創性和尖端,又沒有能生成精神和想像力的卓然自足的語言原本,也就是說它缺乏豐盈的漢語性,或曰:它缺乏詩。」(171)

張棗的天才在於,他僅憑直覺就意識到:作為萬物的重要發源地,味覺化漢語本來就等同於原初意義上的詩,《雅》《頌》是其完美的標本;所謂詩,就是「豐盈的漢語性」。張棗還曾十分明確地說過:「漢語是世界上最『甜美』的語言……漢語最大的特征,是在它運用最充足的時候,非常甜美、圓潤和流轉。」(172)

令人倍感惆悵的是:以違和為條件、以失和為前提的古典漢語詩歌,早已「體格日卑」;視覺化漢語治下的新詩,當然更不會以和為旨歸,它得另有所求,也得另有圖謀——這都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也許是:緬懷發源地、追憶母腹、懷念逝去的榮光,對幾乎所有的敏感者都具有天然的誘惑力。卡爾·克勞斯因之而有言:「起源即目標。」(173)

奧斯卡·王爾德說得好:「什麼東西我都能抵抗,除了誘惑。」(174)在自以為朗朗晴空的視覺化漢語時代,受某種神秘天性的神秘栽培,乃使張棗更願意成為一個以「起源」為「目標」的漢語詩人——這是一種既稀缺又罕見的角色;他如王爾德那般,受誘惑的神秘指引,試圖逆流而上,為視覺化漢語治下的新詩加添味覺化漢語固有的甜(175)。張棗並非只在念想中渴望著「讓不可能的成為可能」(西川:《李白》);事情的真相更有可能是:在不少時刻,他確實取得了不小的成功。比如,他的成名作,也是他的早期傑作:那首有名的《鏡中》。陳東東對這首小詩有過很好的評判:「《鏡中》正是一次小小的『甜』的集合。尤其值得回味的,是這首小詩發聲和語調的圓潤流轉,除了那種發聲和語調圓潤流轉的暗愁蜜意,大概,《鏡中》什麼也不想表達。」(176)

作為一名傑出的詩人,陳東東對《鏡中》除了甜「什麼也不想表達」的判斷來得十分有力。這個判斷極為清楚地表明:《鏡中》僅僅為甜而生。但陳東東似乎忘記了說:那些「發聲」,那些語調上的「圓潤流轉的暗愁蜜意」,正是古老的漢語之甜開的花,結的果;《鏡中》有意使用的疊句技藝(177),則滿可以被視為《鏡中》在向古老的《雅》《頌》致敬(178)。在張棗的所有作品中,改寫《詩經·何人斯》而成的《何人斯》,也許更能讓人體會到何為漢語之甜,以及何為漢語之甜在視覺化漢語時代的復活:

 二月開白花,你逃也逃不脫,你在哪兒休息

 哪兒就被我守望著。你若告訴我

 你的雙臂怎樣垂落,我就會告訴你

 你將怎樣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訴我

 你看見什麼東西正在消逝

 我就會告訴你,你是哪一個

 (張棗:《何人斯》)


這幾行詩不僅不哀不怨,語態平穩,既和且平,宛若自在的呼吸,還有不易察覺的贊頌隱藏其間:那是對某種神秘性的神秘贊美,甜美無比,令人甘之如飴。

有學者認為,僅僅從字源學的角度上觀察,就能確證中國文化的特征是「以味為美」(179)。正因為「口之情欲滋味」,所以,中國人的口舌只對美味(美物與得和之物)懷有欲望,包括臭豆腐和臭鱖魚。金嶽霖說得非常質樸:「中國人對於道德仁義禮義廉恥,英國人對於Lord、God大都有各自相應的情感……(這些詞)因為宗教、因為歷史、因為先聖遺說深種於人心,人們對於它們總有景仰之心。這種情感隱微地或強烈地動於中,其結果或者是怡然自得,或者是推己及人以世道人心為己任。」(180)

(153)《呂氏春秋·至忠》。

(154)[美]漢娜·阿倫特:《人的條件》,竺乾威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00頁。

(155)參閱[法]波德里亞:《物體系》,林誌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頁、第226頁。

(157)(190)參閱(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卷五。

(158)《詩經·大田》。

(160)《禮記·內則》。

(161)(166)[日]笠原仲二:《古代中國人的美意識》,魏常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第18頁。

(162)比如《詩經·綿》有云:「周原膴膴,堇荼如飴。」

(164)有人認為,甲骨文中的「美」字是「火烤羊羔(或稱烤全羊)。從字源學來說,味蕾美學是中國美學的第一支花」,所謂「羊火為美」(林乃燊:《中國飲食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2頁)。段玉裁沒有機會見到甲骨文,他不可能從「羊火為美」的角度為許慎的「美」字做註。

(167)(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卷五。

(168)參閱陳東東:《「我要銜接過去一個人的夢」》,宋琳、柏樺編:《親愛的張棗》,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98頁。

(169)(216)(226)張棗:《張棗隨筆選》,前揭,第224頁,第28頁,第120頁。

(170)柏樺這樣說張棗:「甜」是張棗一生的關鍵詞,「頹廢之甜才是文學的瑰寶,因唯有它才如此絢麗精致地心疼光景和生命的消逝。」(柏樺:《張棗》,宋琳、柏樺編:《親愛的張棗》,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4頁)肖開愚也提到了張棗的甜:「張棗說話的對象是一個好像因為住得太遠、形象顯得虛幻的人,但我們還是可以從中分享到春風般的甜滋滋的愛意。」(肖開愚:《安高詩歌獎授獎辭》,肖開愚等主編:《從最小的可能性開始:中國詩歌評論》第二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34頁)本文在談論張棗詩歌之「甜」時,將繞開柏樺和肖開愚的思路。

(171)張棗:《朝向語言風景的危險旅行——當代中國詩歌的元詩詩歌結構和寫者姿態》,《上海文學》2001年第1期。

(172)白倩、張棗:《綠色意識:環保的同情,詩歌的贊美》,《綠葉》2008年第5期。

(173)轉引自[德]本雅明:《寫作與救贖——本雅明文選》,李茂增等譯,東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47頁。

(174)[愛爾蘭]王爾德:《溫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8頁。

(175)從理論上有此自覺的人並非張棗一人,也並非僅限於詩歌領域,比如在小說家中也有做如是想的張棗的同黨(參閱高暉:《中國古典文學的真正傳統是先鋒精神》,《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2期)。

(176)陳東東:《張棗:我要銜接過去一個人的夢》,《收獲》2015年第3期。

(177)《鏡中》開頭兩句是:「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最後兩句是:「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178)鍾鳴關於《鏡中》那篇有名的文章,其實就暗示了本文此處說的這一點 (參閱鍾鳴:《籠子中的鳥兒和外面的俄耳甫斯》,《當代作家評論》199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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