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玻璃球遊戲》(8)夜談 (上)

我們現在已抵達一個轉折點,我們必須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這一時刻,因為它不僅占據著這位遊戲大師的最後幾年時光,而且還促使他決心離開自己的職位和遊戲學園,跨進另一種生活領域,直至他死亡。盡管他始終以堪稱楷模的誠實態度忠於職責,直到辭職的那一片刻;盡管他始終受到學生和同事們的愛戴和信任,直到告別的那一天,我們仍然放棄了繼續敘述他任職的情況,因為我們已發現他內心厭倦這一職位,心靈深處轉向了另一種目標。他為擴展公務可能達到的程度可稱鞠躬盡瘁,他已跨過界限進入轉身地點,他必須作為一個偉大的人物離棄傳統的。服從秩序的小徑,踏上那條沒有前人足跡和經驗,更沒有人引領的新路,他必須信賴那至高無上的、人類尚無法測度的力量。

他一旦自覺意識到了這種情況,便冷靜而細心地對自己當前的處境和改變這一處境的可能性進行了審察。他以不同尋常的年齡登上了職位頂峰,那是任何一位有才能有抱負的卡斯塔裏人都認為值得奮鬥的目標。他獲得這一高位,既非出於野心,也非出於努力,登上這一高位幾乎是違反他本身意願的強求;過一種不引人註意的、沒有公務責任的自由研究生活,才是最適合他,這也是他個人的最大願望。他並不重視高位所能夠帶來的種種利益和權力,我們發現他似乎上任不久便厭倦了這類榮譽和特權,尤其是他始終把最高行政當局的政治工作和管理工作視為沈重負擔;雖然他總是憑良心奉獻精力,甚至連他的本職工作,連那項最獨特的培訓最優秀精英人才工作,雖然偶爾也曾讓他感到喜悅,這批精英分子也對他十分欽佩,然而越到後來越使他感到負擔多於快樂。真正讓他獲得喜悅和滿足的倒是教書和教育,他還從中獲得了這樣一種經驗:學生的年齡越小,他在教育中得到的快樂和成果也就越大,以致他常常悵然若失,因為本職工作輸送給他的只有青年和成人,而沒有少年和幼兒。

當然,他在長期的任職過程中還產生了許多思慮、經驗和觀點,這促使他對自己的本職工作以及華爾采爾本身的若幹景況持有懷疑和批判態度,或者更確切地說,他覺得大師職務是最有成效地擴展自己才能的巨大障礙。他所懷疑的東西,有些我們已經熟知,有些則是我們的揣測而已。至於下述種種問題:遊戲大師克乃西特力圖掙脫官職的束縛,而想按照自己的願望從事不太顯著的工作,對不對?他對卡斯塔裏處境的種種批評究競正確與否?人們應當視他為一個先驅者和勇敢的戰士呢,還是視他為一個某種類型的叛徒或者甚至是開小差的逃兵?這一長串問題,我們不打算再探討,因為己有過太多的爭論。在華爾采爾地區,有一段時期曾因這一爭論而使整個學園分裂為兩大陣營,這一裂痕至今仍未完全彌合。我們雖然對這位偉大的遊戲大師懷著深深的敬意,卻不願意在這類爭論中產生任何偏見。我們認為,對於約瑟夫·克乃西特其人及其生平等諸多爭論和分歧,最終將出現一種綜合性的判斷,是的,事實上這種情況早就開始形成。因此,我們不願對往下的敘述進行任何批評或者改變,而一如既往地盡可能忠實寫下我們敬愛的大師最後階段的歷史。不過確切地說,我們記述的並非純粹的史實,而是一種所謂的傳說,一種由真實的材料和口頭傳聞糅合而成的報道文字,就像是源自種種或清澈或汙濁的不同泉源匯聚而成的泉水,流向了學園中我們這一輩後代人。

正當約瑟夫·克乃西特開始思索如何才能夠走上一條自由的道路時,出乎意料地遇見了一個曾經很熟悉,卻已幾乎完全忘記的人,那人就是他青年時代的對手和朋友普林尼奧·特西格諾利。這位出身於古老家族——其前輩人曾對卡斯塔裏有過幫助——的後裔,年輕時在精英學校當過旁聽生,如今已成為有影響力的社會名流,既是議員先生,又是一位政論作家,有一天因為公務突然出現在學園宗教團體當局的會議上。我們已經談起過,負責卡斯塔裏財政工作的管理委員會每隔數年改選一次,這位特西格諾利恰好被選為本屆的委員之一。當他第一次以委員身份出席在希爾斯蘭教會組織會議室舉行的委員會議時碰見了玻璃球遊戲大師。這次會見不僅給克乃西特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產生了後果。

我們所掌握的那次會面情況,部分得自德格拉裏烏斯,部分得自特西格諾利本人,他在我們不十分清楚的克乃西特這一段後期生活裏,再度成了克乃西特的朋友,是的,還應當說是知心密友。

他們暖離數十年後重逢於他人的介紹之下。會議主持人按照常規向大家介紹新當選的委員會成員,當克乃西特聽到特西格諾利的名字時,不禁大吃一驚,甚至頗感慚愧,因為自己未能一眼便認出闊別多年、模樣有點改變的老朋友。克乃西特立即改變態度,免除了一切虛禮客套,親切地伸出右手,目光審視著對方的臉容,試圖尋找出讓自己未能認出老朋友的變化來。會議過程中,克乃西特的視線也常常停留在這張曾經非常熟悉的臉上。此外,因為特西格諾利竟以大師頭銜相尊稱,使克乃西特不得不兩度請他改變稱呼,恢復青年時代慣用的叫法,直至他改口為止。

克乃西特記憶中的普林尼奧是個性格奔放、開朗健談、光彩照人的青年,既是優秀學生,又是世家子弟,他自感比脫離世俗生活的卡斯塔裏少年優越,常常逗弄嘲笑他們。當時他也許有點兒虛榮,卻心懷坦蕩,絕不是那種心胸狹隘的人,因而引得許多同齡人的好感,擁戴,對了,許多人還被他那優雅的外表、自信的舉止和不俗的氣息所傾倒,經常圍在他身邊。數年後,在普林尼奧即將結束學習生涯之際,克乃西特又見了他一次,發現對方又膚淺,又粗俗,似乎完全喪失了以往的魅力,這使克乃西特很失望。兩人便冷冷淡淡地分了手。

現在的普林尼奧好像換了一個人。首先,他似乎完全丟棄了或者失落了年輕時的活躍精神,他那種喜好與人交往、爭論和交流,那種積極、好勝、外向的性格,似乎統統失落了。事實也是如此,譬如他遇見老朋友時只是註視著對方,而沒有主動先打招呼,譬如他對朋友不用早年的稱呼,而尊稱大師,勉強接受了克乃西特要他改換稱呼的懇求,是的,就連他的舉止、目光、談吐方式,甚至臉上的神情都大大改變了,一種拘謹和沈悶取代了從前的好鬥、坦率和熱情,他變得沈默和拘束了,也許是一種工作過度的現象,抑或只是厭煩而已。他的青春魅力消褪了,不見了,從前那種膚淺、虛浮的特征也同樣消失了。現在,他的整個身形,尤其是他的臉上都烙刻著又絕望又高貴的痛苦痕跡。

我們的玻璃球遊戲大師參與著會議,卻不由自主地分出一部分註意力,思索著眼前的現象,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居然把一個天性活潑、瀟灑、生氣勃勃的快樂青年變得如此壓抑。克乃西特揣測那必定是一種自己完全陌生、完全無知的痛苦,他越是沈潛於揣摩探究,便越同情這個痛苦的人。同情與友情匯聚成一種隱隱的感覺,讓他感到自己好似對青年時代朋友的痛苦負有罪責,應該作出一些補償才對。

當克乃西特對普林尼奧的痛苦原因進行了若幹假設,又隨即-一推翻之後,有一種想法出現在他的腦際:這張臉上的痛苦表情不同尋常,似乎是一種高貴的、悲劇性的痛苦,這類表情形式不屬於卡斯塔裏範疇,他回憶起曾在外面世俗世界人們的臉上見到過類似的表情,當然沒有眼前所見的那麼顯著和迷人。這時他也聯想到曾在古代的肖像和雕像上見過類似表情,曾在一些學者或者藝術家的作品中讀到過某種一半出自病態一半出自命運的感人悲哀、孤獨與絕望的表情。我們這位遊戲大師既具深入人們內心秘密的藝術家的細膩感覺,又擅長把握不同性格的教育家的清醒頭腦,在他眼中,人人臉上無不具有一定程度面相學上的標誌,他雖然無法歸納成體系,卻可以熟練地直覺感知。例如他可以區別卡斯塔裏人和世俗人的各自特有的大笑、微笑和愉快表情,同樣,他也能區別他們各自特有的表達的痛苦和悲哀的方式。他斷定自己在特西格諾利臉上看到了這種世俗人的悲哀表情,而且真真切切地顯示出一種最強烈最純正的悲哀,似乎這張臉有意成為無數張臉的代表,有意體現無數人的內心痛苦一般。

克乃西特被這張臉所困惑,也被這張臉深深打動了。他覺得,世俗世界把自己失落的朋友重新送回來,讓普林尼奧和約瑟夫像往昔學生年代辯論時各占一方那樣,如今是真正分別代表世俗和教會,這似乎不僅是一件有價值的好事;克乃西特覺得,更為重要、而且更具象征意義的是:世俗世界用這副陰雲密布、孤獨悲傷的臉龐送給卡斯塔裏的,已經不是它的笑聲、生活樂趣、權力和粗俗的欲望,而是它的不幸和痛苦。克乃西特還覺得,與其說特西格諾利想見他,倒不如說是想躲避他,對朋友的友誼反應遲疑,又帶著強烈反抗心理,當然,這情形讓克乃西特絞盡腦汁,苦思冥想卻仍不得其解。然而,無論如何,克乃西特相信自己可以挽救他,普林尼奧是他的老同學,受卡斯塔裏的教育,絕不會像這個重要的委員會某些其他成員那樣頑固不化難以對付,甚至對卡斯塔裏充滿敵意。事實上,人們早就知道,普林尼奧尊敬這個宗教團體,是遊戲學園的支持人,曾多次為其效勞。唯有玻璃球遊戲活動,他已多年沒有接觸。

我們無法精確報道這位玻璃球遊戲大師采用什麼方法逐漸再度贏得了朋友的信賴。不過我們人人皆知這位大師既善解人意又親切慈愛的品性,便可以設想他處理此事的方法了。克乃西特持續不斷地進行著爭取普林尼奧的工作,而對這種不屈不撓的認真追求,誰能夠抗拒到底呢?

在他們第一次重逢數月之後,特西格諾利終於拗不過克乃西特的再三邀請來到了華爾采爾。那是一個多雲有風的秋日下午,兩人驅車穿行在忽明忽暗交替變化著的田野間,前往他們過去求學和結交友誼的舊地。克乃西特顯得輕松愉快,他的客人則沈默無言,情緒憂郁,情景恰似他們腳下那片剛剛收割後空蕩蕩的田野,忽而明亮,忽而陰暗,他們之間也忽而是重逢的喜悅,忽而是隔膜的悲哀。他們在學園附近下車後,步行在往昔共同走過的老路上,回憶著過去的同學和老師們,還想起了當年曾經談起的話題。特西格諾利依照約定在克乃西特那裏逗留了一天,觀看和參與克乃西特當日的公務和工作。一天結束之後——客人欲於第二天清晨告別——,兩個朋友便坐在克乃西特的起居室內促膝夜談,幾乎又恢復了往日親密無間的程度。客人在這一整天中得以絲毫不漏地細細觀察大師的日常工作,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特西格諾利回家後立即把這場談話作了詳盡記錄。盡管筆記裏也包含了一些不重要的瑣事,也許會讓某些讀者感到有礙於我們客觀地敘述本文,然而我們還是原封不動地照錄了全文。

“我本想讓你看許多東西的,”大師說道,“我卻未能完全辦到。譬如我官邸內的可愛花園。你還記得我們的‘大師花園’和托馬斯大師移來的植物嗎?——是的,還有其他許多東西呢。我希望你將來再能夠撥冗來看看它們。不管怎麼說,從昨天開始你已審視了不少往事,對我的職責和日常工作也有了大概了解。”

“我為此十分感謝你,”普林尼奧接著說道,“我今天才有機會再度探究你們學園的性質,測度這種教育包容的巨大秘密,其實多年來我常常遙想著你們這裏的一切,遠過於你們所料想的。你今天讓我親眼察看了你的工作和生活,約瑟夫,因而我希望這不是最後一次,但願我們有機會經常談談我今天在這裏所親見的東西,因為我現在還無法就此發表見解。另外,我覺得有責任回報你待我的親情。我知道,前些日子的怠慢一定令你大為驚訝。老實說吧,你也得來訪問我一次,看看我的居家生活。不過我今天僅能向你略作介紹,讓你約摸知道我的近況。坦白說吧,說出來真讓人慚愧,也可算是一種懺悔吧,多少會減輕我內心的負擔。

“你清楚我的出身,這是一個由一代代地主和高官構成的古老的保守家族,曾為國家效力,也曾替你們學園出力。但是你看看,就這一件簡單的事實便讓我面臨鴻溝,把我們分割在兩處!我剛才說到‘家族’一詞,我原以為要說的是個簡簡單單、不言而喻、清清楚楚的事情,然而事實如何呢?你們學園內的人有自己的教會組織和宗教秩序,可是你們沒有家族家庭,你們想象不出家系、血統和門第意味著什麼,因而你們也不可能認識人們所謂‘家族家庭’所蘊含的神秘莫測的巨大魁力和力量。我想,這些也正是我們為表達生活的意義而使用得最多的詞語和概念。大多數我們看來很重要的事情,你們卻不以為然,其中一些事情你們甚至簡直不能理解,而另外有些同樣的事情,對你們與對我們卻具有迥然不同的意義。這等背道而馳,怎能交流交談!你瞧,你對我說話時,我覺得好像是個外國人在向我說話,總算這個外國人說的是我年輕時學過,也親自說過的話,所以大致都聽懂了。但是反過來你卻不一樣,我向你說話時,你聽到的是陌生的語言,你僅能聽懂它所表達的半數內容,至於其中的細微差別和言外之意則完全無法分辨。你聽到的是一種與你無關的人生經歷和生存之道,其中的大部分內容,即或合乎你的興趣,但對你仍然是陌生的,那些事情對你來說至多只能是一知半解。你回憶一下我們學生時代那許多次爭論和交談吧。從我的角度來講,我當時只是在進行一種嘗試,是我的許多種嘗試之一,試圖讓學園和我們世俗世界協調一致,不論在生活上還是在語言上。在我當時試圖與之溝通的人士中,你是最能接受外來事物、最善解人意、最誠實的對手。當年你勇敢地站出來為卡斯塔裏的權利辯護,卻絲毫也沒有否定我的另一種世界,也並未忽視它的權利,或者有任何輕蔑它的言語。應當說,我們當年走得幾乎已經很接近。啊,我們以後還得再談談這個話題的。”

在特西格諾利低頭沈思,靜默的片刻,克乃西特小心翼翼地插嘴說道:“不過事實上並非像你以為的聽不懂。毫無疑問,不同民族和不同語言的人相互交往,當然不可能像同一國家同一語言的人彼此交往那麼順當那麼親切。但是這絕不是我們放棄相互溝通的理由。即或同處一個國家,同說一種語言,也存在著種種局限,阻礙著人們獲得完全的交往和相互諒解,例如文化、教育、才能以及個性的局限。我們可以斷言,從原則上講,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可能與任何一個人對話,然而,我們也可以斷言,世界上任何兩個人都不可能有真正完美無缺的相互理解和交談。——這上一句話和下一句話都同樣真實。這就是陰與陽,白天與黑夜,兩者都是正確的,我們往往不得不兼顧兩者。我還得說,當然我也不相信我們兩人之間能夠進行完全的溝通,能夠彼此毫無誤解。然而,即使你是一個西方人,我是一個中國人,即使我們各說自己的語言,只要我們都具有良好的溝通願望,那麼我們仍然能夠進行許多交流,而且除了實際的東西之外,還會相互揣摩和感受到許多言外的東西。不管怎麼說,我們都願意試試的吧!”

特西格諾利點點頭表示認可,又繼續往下說道:“我想先談一些你必須知道的情況,使你對我的處境有所了解。首先,家庭應在一個青年男子生活中據有至高無上的位置,不論他是否願意承認。我在你們精英學校當旁聽生時,與家庭的關系始終良好。那些年,我一直得到你們的關懷照料,假期回家又總是受寵愛受嬌慣,我是家裏的獨子。我很愛我母親,愛得熱烈而又深切,每次出門旅行,唯一使我難過的事情便是和她分離。我和父親的關系比較冷淡,不過還算可以,至少在童年時代,還有和你們一起度過的少年時期內,情況確實如此。父親是老一輩中尊崇卡斯塔裏精神的人,我能夠進入精英學校求學,能夠參與高尚的玻璃球遊戲,都是他引以為榮的事情。我每回返家度假總像在過氣氛隆重的節日,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我和家人僅僅在穿著節日盛裝時才相互見面。當年我在假日裏常常為你們呆在學校無緣享受這份快樂而感到憐憫。

“你對我那段生活比任何別人都更為了解,我無須再多說什麼。我幾乎變成了一個卡斯塔裏人,也許有點淺薄、粗俗、浮躁,卻是熱情奔放,生氣勃勃,鬥誌昂揚的。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年代,當然我那時候卻全不察覺。我呆在華爾采爾的時候只是預期:我一生中的最高快樂和人生頂峰,將在我離開學校返回故鄉,借助我從你們獲得的優越性而征服外邊的世界後來臨。但是事實恰恰相反,我離開你們之後便開始產生內心矛盾,一直延續至今,盡管我奮力爭論,也未能如願獲勝。因為我回到的那個世俗世界已不再僅有我自己的家族,也不擁抱我和承認我出身華爾采爾的優越性。隨後,我在自己家裏也立即遇到了麻煩、不和諧而大感失望。我是隔了一段時期之後才察覺自己問題的,因為我的單純天真,我孩子氣的信仰和我的快活天性都始終護衛著我,此外從你們宗教團體學得的道德自律和打坐習慣也大大保護了我。

“我後來在大學裏專事政治研究,那裏的情形太讓人失望了!大學生們說話的腔調,他們的一般教育水平以及他們的社交生活,還有一些教師們的個人品性,總而言之,一切都和我在你們中間習以為常的情形大相徑庭。你還記得嗎,當初我為自己世俗世界辯護而攻擊你們的世界時,曾經何等贊頌那種樸實無瑕的單純生活吧!倘若那是一樁必須懲罰的錯事,那麼我事實上已經受到嚴厲處罰了。因為這種天真無邪的純樸本能生活,這種孩子氣的未受汙染的純真之人,很可能還存在於農民、手工匠人中間或者還存在於其他什麼地方,但是我卻一直未能找到,更無庸說分享這種生活了。你也總還記得,我曾誇大其詞地批評卡斯塔裏人,嘲諷他們的等級森嚴禮儀和傲慢精神?如今呢,我發現,我這個世界裏的人也同樣惡劣,他們缺少教養,幽默粗俗,愚蠢地局限於實際、自私的目標,卻又居然藐視別人。他們天性狹隘,卻自命尊貴、神聖、出類拔革,自以為遠遠超出了我這個華爾采爾最華而不實的精英人才。他們有的人嘲笑我或者拍拍我的肩膀,有的人則以一般俗人反對一切陌生高尚事物的態度,公開憎惡我身上所顯示的卡斯塔裏特性。而我下定決心把這種憎惡當作嘉獎加以接受。”

特西格諾利說到此處,止住話頭,朝克乃西特瞥了一眼,看看他是否厭煩。他遇到了朋友的目光,發現他正友好地全神貫註地聽著,心裏覺得十分寬慰。他看出克乃西特是在敞開心懷傾聽,既不是隨隨便便聽人閑聊,也不是饒有興味地聽一個有趣故事,而是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就像在靜坐默修一般。他這時還看到克乃西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純凈的善良願望,那種近似兒童的赤誠熱情目光,使普林尼奧心裏不禁一震,因為他在這同一個人的臉上竟然看到了如此迥異的表情,因為他曾整整一天驚嘆欣賞朋友處理繁復的日常工作和公務時的既有智慧又具權威的神態。普林尼奧如釋重負,便繼續往下講道:

“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是否有益於人,或者僅僅是一種誤會,或者還具有一些意義。倘若它真有什麼意義,我想也許應該這麼描寫:在我們時代裏有這麼一個具體的人,他有一次在一種極清楚、極痛苦的狀態中認識和體驗到卡斯塔裏已遠遠背離了自己的祖國,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我們的祖國和那個最高尚的教育學園及其精神已變得大相徑庭,我們國家的肉體與靈魂,理想與現實,早已和他們的背道而馳了,他們相互的認識何等微少,又多麼不樂意進一步相互認識。如果我這一輩子真可以有任何理想和使命的話,我就要盡全力綜合協調這兩大原則,成為兩者之間的調解人、翻譯和仲裁者。我已經嘗試過,卻失敗了。今天我當然無法向你敘述我的全部生活,即使全說了,你也未必全能理解,所以暫且先把我嘗試失敗的具體情況向你介紹一下。

“當年我進入大學從事研究的初期所面臨的難題,倒不全由於我是來自卡斯塔裏的模範學生而受到嘲弄或者敵視。相反,倒是那幾位把我的精英學生身份視為榮譽的新朋友,卻給我帶來了麻煩,甚至可說是更大的困境。是的,我得承認,也許最大的難題在於我自以為是,想去做不可能的事,想把卡斯塔裏式的生活溶入世俗生活之中。我最初確實沒有感到有什麼困難,我按照從你們處學來的規則生活,堅持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覺得似乎也適合於世俗生活,似乎鞭策了我也衛護了我,似乎能夠讓我保持精神飽滿和內心健康,更重要的是加強了我擬以卡斯塔裏方式絕對獨立地度過自己研究年代的決心,我只依照自己的求知欲望向前行進,而不走迫使一般大學生們必走的學習道路,也即讓大學生們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完全徹底地學會一門謀生的專長,絲毫不考慮每一個學生發展自由和博大精神的可能性。 “然而,事實證明卡斯塔裏賦予我的保護不僅非常危險,而且也頗可懷疑,因為我並非要成為棄世隱居的靈魂平靜者而必須以靜坐保護心靈的安定。我的目標卻是征服這個世界,我要了解這個世界,同時也逼迫它了解我;我還要在肯定這個世界的基礎上盡可能地更新它,改良它。是的,我要竭盡全力把卡斯塔裏和世俗世界拉到一起,讓他們和諧協調。每當我經受了一些失望、爭執或者激動之後,我總是往後退回靜坐潛修之中,起初確實有效,每次靜修都能松弛精神、吐故納新,都能讓體力恢復到最佳狀態。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發現,恰恰正是這種靜坐入定,這種培養訓練性靈的手段使我孤立了自己,讓我在別人眼中成為怪物,而且使我無法真正了解他們。我也才真正明白,若想真正了解他們,了解這些世俗的人,只有重新變成他們一途,我必須放棄優越感,甚至也不得以靜修作避難所。

“當然,我也可以用另外一種較為掩飾的方法來描述自己的變化過程。情況也許是,或者很可能僅僅出於一種簡單的事實:因為我沒有了同學同練的夥伴,沒有了老師的監督指導,沒有了華爾采爾那種保護和療治精神的整體氣氛,我便逐漸喪失了修練能力,變得松懈懶散,以致陷於陳規陋習之中不能自拔。每逢良心受到譴責之際,為了找借口原諒自己,便胡說陳規陋習乃是這個世界上人類的表征,讓它幾分,便可獲得周圍環境的諒解。但是我不想對你掩飾事實的真相,我也不願意否認和隱瞞自己曾苦苦掙紮和奮鬥,甚至屢犯錯誤的事實。這個問題在我是極嚴肅的事情。不管我如何努力讓自己納入有意義的軌道,不管這是否僅為我的幻想而已,不管怎麼說,我當然失敗了。總之,世俗世界強過於我,最終慢慢制服了我,吞噬了我。情況竟如此符合我們當年的論點,生活好似確切接納了我的意見,把我造就為世俗的模型,這個世俗世界的誠實正直、天真純樸、健康強壯,連同他們的總體優越性,都是我在華爾采爾辯論中針對你的邏輯竭力為之贊譽辯護的論點。你總還記得吧。

“現在我必須提醒你另外一些事情,這件事你也許早已忘記,因為它對你毫無關系。這件事對我卻意義重大,它對我而言,不僅重要,而且可怕。我的大學時代結束了,我必須適應自己的新情況,我已失敗,不過並非徹底完蛋,應該說,我內心裏始終把自己視為你們的同類,並且認為,我作出的這種或那種調整和舍棄,與其說是遭受失敗的結果,不如說是一種處世智慧和自由抉擇。因而我仍然牢牢保持著青年時代的若幹習慣和喜好,其中便有玻璃球遊戲,也許這並無多大意義,因為一則缺乏經常訓練,二則沒有水平相當,甚至勝過自己的遊戲夥伴,技藝也就不可能提高。一個人單獨遊戲至多也僅能夠用自問自答替代誠

懇嚴肅的對話。總而言之,我的精英學校出身曾讓我不知所措,我為保存自己的玻璃球遊戲技藝,我的卡斯塔裏精神,為了這些有價值的財富,付出了極大的努力。當年我有些對玻璃球遊戲頗感興趣卻很外行的朋友,每當我向其中某一位簡略介紹遊戲的格式或者分析某一場遊戲的一個片斷時,我常常感到對方全然無知,似乎面對著一種魔術。我在大學三年級或者四年級的時候,曾到華爾采爾參加了一次玻璃球遊戲講習班,重見了這片田地和小城,重臨了母校和學園,不免悲喜交集。你當時不在,去了蒙特坡或者科普海姆,這裏的人把你說成一個往上爬的怪物。我參加的這個講習班其實不過是為我們這類可憐的俗人和半吊子舉辦的一個暑假短訓班而已。盡管如此,我依舊努力學習,課程結束時我獲得了最普通的‘三等’資格,並為之沾沾自喜,因為這是一個及格證明,是一張準許參加今後各類假期課程的通行證。

“後來呢,又過了若幹年,我再一次興致勃勃地報名參加你的前任主持的一屆假期講習班,我盡力作好準備工作,打算在華爾采爾顯示一番。我細細溫習了以前的作業本,又復習了集中心力的練習,總之,我盡了最大的能力把自己調整到適宜參加訓練班的程度,就像一個真正的玻璃球遊戲選手為參加年度大賽作準備那樣。於是我又來到華爾采爾,因為間隔了幾年,便又感到了陌生,卻也同時深受吸引,好似回到了一個已失落的美麗故鄉,甚至連家鄉話也說不利落了。這一回我總算如願以償與你重逢了。你還記得麼,約瑟夫?”

克乃西特誠懇地望著他的眼睛,點點頭又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

“好吧,”特西格諾利繼續往下講,“那麼你是記得這次相逢的。但是你記起了什麼內容呢?我一個同學匆匆而過的會面,一場邂逅和一場失望。隨後便是各奔前程,互相不再想起,——除非幾十年後有個人傻乎乎地又向對方提起當年往事。難道不是這樣麼?還會有別的什麼呢?對你來說還會有什麼更多的東西麼?”

特西格諾利顯然在竭力克制自己,但是,也許已經累積了許多年、卻始終未能克服的激動情緒,似乎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你在伺機而動,”克乃西特小心翼翼地回答說,“至於我有什麼印象,等一會兒輪到我的時候再說吧。現在請往下講,普林尼奧。我看,那次相逢讓你不愉快。當時我也覺得不快。現在請繼續往下講,當年出了什麼事,不要保留,全說出來吧!”

“我試試吧,”普林尼奧表示同意。“我當然不是想指責你。我必須承認你當年對我的態度無可指摘,簡直可以說客氣極了。我這回接受你的邀請來到華爾采爾,真是事隔多年,自從第二次參加假期講習班後,是的,甚至被選為卡斯塔裏管理委員會委員之後,便不曾踏上此地,這回我決心把從前那場經歷同你說說清楚,不管後果是否愉快。現在我就和盤托出吧。那時我來參加暑期班,被安置在客房裏。參加者幾乎都和我年齡相仿,有幾個人甚至比我還年長許多歲。我想頂多是二十人左右吧,大都是卡斯塔裏內部的人,可是這些人要麼是些懶散、差勁的糟糕玻璃球遊戲者,要麼就是些初學的生手,一心只想來見識一下而已。幸而我一個人也不認識,總算心裏輕松一些。我們講習班的輔導教師,是檔案館的一位助理,盡管工作很努力,待人也極客氣,然而講習班的總體氣氛從一開始就給人一種二三流的印象,一種受懲罰的感覺。這些偶然湊在一起的學生對短訓班的意義和可能取得的成果一無所知,而他們的輔導教師也同樣缺乏信心——即或參加者誰也不願承認。人們也許會驚訝,為什麼這批人要集合在一起,自覺自願地從事他們既不擅長又缺乏強烈興趣的事情,既耗費時間又勞累精神。而一位技藝精湛的專家,為什麼仍孜孜不倦地加以指導,給他們安排明知不可能有多少成果的遊戲實習。我當年並不清楚,這全因我運氣不佳進了差班。很久之後我才從一位有經驗的玻璃球遊戲選手口中得知,倘若我遇上另外一批學員,也許會受到促進和感動,甚至會大受鼓舞呢。後來我又聽說,每個講習班上,凡是能夠有兩位彼此熟悉而且友好的參與者時時互相激勵,那麼往往就會帶動全班學員乃至教師達到較高水平。你是玻璃球遊戲大師,你必然

懂得這個道理。

“可惜我的運氣太壞。我們那個偶然湊成的小組缺乏生氣,沒有絲毫溫暖氣息,更說不上欣欣向榮的氣氛了,整個水平只夠得上為少年兒童辦的一個補習班而已。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失望與日俱增。幸而除了玻璃球遊戲之外,還有這片又神聖又令人愜意的華爾采爾土地供我留戀。我的遊戲課程雖然失敗,我仍應該慶幸自己有機會返回母校和許多老同學敘舊,也許還會遇見我最想念的老同學,那位在我眼中最能代表卡斯塔裏的人物——你,約瑟夫呢。如果我能夠重逢幾位以往的青年夥伴,如果我步行穿越美麗的學園時邂逅幾位學生年代的優秀人物,尤其是也許會再度接近你,能夠像從前那樣傾心交談,而不是像我在卡斯塔裏外面那樣自問自答——那麼,我也可算不虛此行了,我也不必再介意課程失敗等諸如此類倒黴事了。

“我在路上最先遇到的兩個老同學是泛泛的普通學友。他們愉快地拍拍我的肩膀,提了一些幼稚問題,打聽我在世俗世界生活的奇聞軼事。接著遇見的幾位就不那麼容易應對了,他們是遊戲學園裏年輕一輩的精英分子,他們沒有向我提出天真的問題,只是用一種有點誇張的、近乎謙下的姿態向我問候致意,這是你們神聖殿堂裏的人士與人迎面相逢,無法回避時慣用的手法。他們這種舉止清楚表明他們正忙於重要事務,沒有時間,沒有興趣,沒有願望與我重敘往日的友情。好吧,我當然不想勉強他們,我不打擾他們,讓他們靜靜地停留在威嚴崇高的、嘲諷市俗的卡斯塔裏世界裏。我遠遠遙望著他們安然自得地打發日子,就像一個囚犯透過鐵窗望向自由天地,或者像一個饑寒交迫的窮人張目凝望那些貴族與富豪,他們生活優裕,有教養,營養充足,因而漂亮瀟灑,容光煥發,手指光潔。

“最後出現的是你,約瑟夫,我滿心歡喜,腦海裏浮現出新的希望。你正穿過庭院,我在你身後從步態上認出了你,立即喊叫你的名字。終於見到了有思想的人!我心裏暗暗思忖,可能是朋友,也許競是敵手,不過無論如何總是一個可以與之交談的人。這個人確實是徹底的卡斯塔裏人,不過卡斯塔裏精神還沒有把他凝結成一副面具和盔甲。他仍然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善解人意的人!當時你必定看出我多麼高興,又對你寄托著多大希望,事實上你也極其殷勤和有禮貌地轉身朝我迎面走來。你記得我,我對你也非泛泛之交,再度見到我的臉使你愉快。因此我們短暫而快樂的問候也並不在庭院裏告一段落,你還邀請了我,你為我奉獻、犧牲了一個傍晚。但是,親愛的克乃西特,那是怎樣一個傍晚啊!我們兩人都受盡了折磨,我們盡力顯得謙遜,客氣到了近乎公事公辦的程度,我們艱難地從一個話題扯到另一個話題,多麼無聊乏味的談話啊!別人對我冷淡倒還罷了,和你相會更加糟糕,這種心力交瘁的敘舊之舉才真正讓人痛苦呢!那個傍晚終於徹底消滅了我的幻想。它無情地向我宣告:我不是你們的同伴,我不追求你們的目標;我不是卡斯塔裏人,不是宗教階層中的一員;我只是一個令人累贅的蠢貨,一個缺乏教養的外人。然而這一切都是用無可指摘的彬彬有禮的舉止表現的,一切失望和不耐煩都掩藏在完美的面具之後,對我而言,這才是最糟糕的狀況。倘若你斥責我,非難我說:‘你是怎麼搞的,朋友,怎麼墮落成這樣?’也許倒會打破堅冰,我也可能快活起來。然而這不過是我的癡心妄想。我看到,我的歸屬卡斯塔裏感純屬瞎想,我對你們的敬愛,對玻璃球遊戲的興趣,對夥伴關系的尋求,統統一無是處。青年教師克乃西特有禮貌地接受了我這次令人厭煩的華爾采爾之行,他犧牲了整整一個傍晚,忍受著折磨與無聊,隨後以無懈可擊的禮貌打發了我。”

特西格諾利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激動情緒,滿臉痛苦,向遊戲大師瞥了一眼。那一位只是靜靜坐著,聚精會神地傾聽著,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模樣,臉上展出一絲十分善意的微笑望著自己的老朋友。由於特西格諾利中斷了談話,克乃西特的目光便停留在他臉上足足有一分鐘左右,神情溫厚,向朋友表達著一種撫慰之情。

“你還微笑?”普林尼奧激動地叫嚷說,盡管還沒有發怒,“為什麼笑?你認為一切正常麼?”

“我得說,”克乃西特笑著回答,“你出色地描述了事件的過程,太出色了。事實如此,精確得絲毫不差,也許甚至連你說話聲調中那種殘留的委屈和譴責感情也是必不可少的事實,不僅為了傾訴,也為了完整生動地把當年場景再現在我面前。而且我還認為,盡管你顯然堅持著老眼光,你心裏的冰塊也令人遺憾地沒有化解,然而你的故事敘述卻很客觀正確——兩個青年同陷一場尷尬困境的故事,兩個人不得不互相偽裝,而其中一個人正是你自己,你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你不僅沒有除去假面具,反而用一種快樂的外表來遮掩當時的處境所導致的內心痛苦。看來你直到今天仍然把責任歸咎於我,盡管唯有你才可能改變當時的處境。難道你果真看不清問題的癥結?無論如何我都得說你今天的描述十分精彩。我確實又重新目睹了那個奇怪傍晚的全部尷尬景象,剛才有一忽兒,我仿佛又覺得必須克制自己,又有點為我們的行為慚愧了。是的,你的敘述完全正確。能聽到如此精彩的敘述,我非常滿足。”

“啊,”普林尼奧有點驚訝,但是說話中仍然帶有不悅和懷疑的音調,“我很高興,至少我的故事讓我們中的一個人得到了樂趣。不過我必須告訴你,我可沒得到什麼樂趣。”

“但是,今天呢,”克乃西特說,“今天你總可以看出這個故事多麼有趣,這不正是我們兩人的光榮麼?讓我們一笑置之吧!”

“一笑置之?為什麼?”

“因為這是一個舊卡斯塔裏人普林尼奧的故事,此人曾努力研習玻璃球遊戲,曾渴望贏得過去同窗好友們的贊賞,如今一切都已過去,都已徹底消失了。那個彬彬有禮的青年教師克乃西特也和他一樣,當年雖然受到過卡斯塔裏式的全面培養,卻不知道怎樣抵擋普林尼奧的突然襲擊式的光臨,許多年後的今天才面對明鏡一般看清了自己的醜相。我再說一遍,普林尼奧,你的記憶力真好,所以講得精彩,我想我做不到。我們很幸運,事情已經完全過去了,我們能夠一笑置之了。”

特西格諾利顯然有點被搞糊塗了。遊戲大師的愉悅讓他也感到了一絲愜意和溫暖,這種笑絕不是任何形式的嘲笑,他同時也察覺,愉悅背後潛藏著強烈的嚴肅性。然而他敘述時過於充滿對那場苦澀經歷的痛苦感覺,整個故事又太像一份懺悔錄,以致他一下子難以改變說話的口吻。

“你也許沒有想到,”他遲疑地說道,心裏已有一半被說服了,“我所敘述的內容對你而言與我的感受不同。事情對你不過是一次不愉快,頂多是懊悔而已,對我卻不一樣,這是一次慘敗和垮臺,同時也是我一生中重大改變的開端。當年我一結束講習班學業就離開了華爾采爾,當時決心不再重返遊戲學園,而且憎恨卡斯塔裏以及這裏所有的人。我因為幻想破滅而認識到,我永遠也不會再和你們在一起,也許過去也不曾像自己所想象的屬於你們。當年或許只要再添加一點刺激因素,就可能使我徹底成為卡斯塔裏的死敵。”

而他的朋友始終用一種快活而清澈的目光望著他。

“毫無疑問,”克乃西特說,“我希望你下一次把你的想法統統告訴我。我想說說我們眼前的處境:我們青年時代是朋友,後來分了手,走上了各自截然不同的道路。後來又再度相逢,也就是在那屆不幸的暑期講習班期間的重逢,當時你已部分,或者可以說全部成了世俗之人,而我那時多少有點自負,是一個遵循卡斯塔裏思考方式行事的華爾采爾青年精英。目前我們是在今天情況下回憶那場令人失望而慚愧的重逢。如今我們回顧當年的窘境,不僅能夠正視,也能夠一笑置之,因為事過境遷,一切都已完全改變。我現在也已不必隱瞞你當時給我的印象,我確實頗為狼狽,那是一種令人不快的反面印象。我不知道拿你怎麼辦,你顯得那麼不成熟那麼粗魯,那麼俗氣,簡直出乎我的意料,讓我覺得震驚和厭煩。那時我還年輕,對卡斯塔裏以外的世俗世界缺乏認識,實際上也不想認識。而當時的你則是一個來自外界的陌生青年,我當時全不明白他來看我們的原因,為什麼要參加玻璃球遊戲課程。事實上你學生時代學到的遊戲知識幾乎所剩無幾。你刺激我的神經猶如我刺激你的神經。我不得不向你擺出華爾采爾人的高傲姿態,因為一個卡斯塔裏人必須與非卡斯塔裏人和業余玻璃球遊戲選手謹慎地保持距離。而你表現得像個野蠻人或者半個文明人,似乎不時在對我的興趣和友誼提出令人難堪的、多愁善感的無理要求。我們彼此回避,已近於相互憎恨了。我們唯有分道揚鑣了,因為我們既不能向對方奉獻什麼,又不能公正地看待對方。

“但是,今天的我們,普林尼奧,既能把塵封已久的可恥往事重新曝光,也能把那一場景置之一笑了。因為今天,我們已非昨日的我們,如今相聚在與從前迥異的目標之下,有著與從前不同的發展的可能性。我們如今不再多愁善感,不必再壓制嫉妒和忌恨的感情,也不再自高自大了。我們早就是成年男子漢了。”特西格諾利輕松地笑了,卻仍然問道:“我們能夠肯定自己的判斷嗎?不管怎麼說,我們當時也都懷著善良願望的啊!”

“我也這麼認為的,”克乃西特笑著說。“而我們卻受善良願望的驅使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來,直至無法忍受。當時我們相互不自覺地越來越忍受不了對方,我們從自己的角度看對方,總覺得對方不可信,讓人嫌,又陌生又可氣,只是我們自己假想的責任感和互相依存感迫使我們把那場艱難的鬧劇演了整整一個晚上。你離開後不久我就察覺了這個問題。往昔存在的友誼連同往昔存在的分歧,都未隨著歲月而消失。我們沒有聽任它們消滅,而認為必須重新發掘出來,無論采用什麼手段都要讓我們的關系繼續向前發展。我們有負疚感,卻不知道如何還清自己欠下的友情債務。難道不是麼!”

“我以為,”普林尼奧沈思地說,“你直到今天仍然過分地講禮貌。你總說‘我們兩人’,可是事實上並非我們兩人,我們之間並沒有相互尋求。只有我單方面的尋求和敬愛,因而也只存在我這一面的失望和痛苦。我問你,我們分別後,你的生活難道有了什麼改變?毫無改變!我則恰恰相反,那次重逢成了一道深入心腑的痛苦傷口,因此我無法附和你的一笑置之的見解。”

“很抱歉,”克乃西特友善地撫慰道,“我也許太心急了。不過,我希望時間也會讓你得以一笑置之的。你說得很正確,你當時是受了傷害,但是傷害你的不是我,盡管你當時這樣想,而且這種想法至今似乎仍然沒有改變。然而,你的受害在於你們和卡斯塔裏存在的裂痕和鴻溝,我們兩人求學時期的友誼似乎己將這條裂縫聯結彌合,突然間卻又可怖地裂開,形成又寬又深的鴻溝。你對我個人有什麼可指責的,盡管坦率相告吧。”

“啊,絕不會有什麼指責。責備倒是有的。當年你沒有聽進去,就是今天似乎也不想聽。你當年就只用微笑和彬彬有禮來對付我,今天又故伎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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