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有聲的中國——“演說”與近現代中國文章變革(6)

1922年章太炎的上海講學,有三種不同的記錄整理本——《申報》的摘要本、張冥飛的文言本以及曹聚仁的白話本。這里真正需要認真比較的,是張、曹二本。張書錯漏百出,亂加按語,封面上還赫然寫著“長沙張冥飛、浙江嚴伯梁批注”,難怪章先生極為憤怒1:Ⅸ。至於年僅21歲的曹聚仁,其記錄整理本為何能得到一代大儒章太炎的賞識,曹的解釋是:第一,“章師的余杭話,實在不容易懂”,只有“對於他的方言並不感到困難的人”,才沒有理解的障礙;第二,在杭州一師念書時,曹已經讀過《國故論衡》和《檢論》,熟悉章太炎的學術思路,“又從單不庵師那里知道足夠的關於今古文家爭執知識”,因此,記錄稿才可能“沒有錯過一句話,一個人名,一個地名”1:Ⅹ。

這兩點都很在理,可我還想補充第三點:因曹聚仁使用的是白話,更能傳達太炎先生講演時的語氣與神態。對比張冥飛那蹩腳的本子,你會發現,章太炎很有個性的語言,以及許多精彩的表述,全被現成的套語弄得面目全非。即便全部“聽懂”,以張冥飛的文言文水平,也絕難達意。

這里有一個重大的難題:講演者使用的是白話,如果用淵雅高深的文言來記錄整理,不是絕對不可能,但必須經過一番傷筋動骨的改造。以至經過“文言”這個模子出來的“講演”,很可能盡失原先的風采與神韻。在表情達意方面,文言自有其長處,但絕對不適合於記錄現場感很強的“講演”。偶爾也有例外的,如學過速記的羅常培,在北大念二年級(1918)時,“用功的重心放在劉師培先生的中古文學和中古文學史上面。在講堂要把他的‘口義'用速記記錄,回家後又逐字逐句地翻譯成文言”1;Ⅰ——這就是日後廣泛流傳的《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和《文心雕龍講錄》。如此“翻譯”,即便成功,也都不是“原汁原味”。在某種意義上,學者的公開講演,以及將講演稿整理成文或成書,不管他主觀上是否贊成白話詩文,都是在用自己的學識與智慧,來協助完善白話的表達功能;換句話說,都是在“贊助白話文學”。假如此說成立,那麼晚清以降蔚然成風的“演說”,對於推廣白話文,功莫大焉1;Ⅱ。

晚清興起的演說之風,確實有利於白話文的自我完善,以及“現代國語”的生產與成熟。除此之外,還深刻影響許多作家的思路與文風。有經驗的讀者都明白,“口若懸河”與“夢筆生花”不是一回事,適合於講演的,不見得適合於閱讀。一場主賓皆大歡喜的講演,抽離特定時空,

很可能不知所雲。相反,一篇精彩的專業論文或小說、散文,即便由高明的演員朗讀,也不見得能吸引廣大聽眾。這一點,亞理斯多德的《修辭學》說得很清楚:“比較起來,作家的演說在論戰場合顯得淡薄;而演說家的演說,盡管口頭發表很成功,拿在手上閱讀,卻顯得很平凡,其原因是由於這種演說只適合於在論戰場合發表;所以適合於口頭發表的演說,不在口頭發表,就不能發揮它們的效力,而且顯得笨拙”1;Ⅲ。盡管亞理斯多德對“筆寫的文章”與“論戰的演說”二者風格的區分,有其特殊含義(前者指典禮演說,後者指政治演說和訴訟演說),而所謂口頭發表的“演說”,更適合於表現性格與情感,還是很有道理的。

演說不同於專業著述,突出的是大思路,需要的是急智、幽默、語出驚人。如果用最簡要的語言來描述,“演說”的特點大致是這樣的:表達口語化,故傾向於暢快淋漓;說理表演化,故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追求現場效果,故受制於聽眾的趣味與能力;蔑視理論體系,需要的是豐富的高等常識;忌諱“掉書袋”,故不能過於深奧,更不能佶屈聱牙。而所有這些,都將影響文壇乃至學界的風氣。

“演說”一旦入文,釀成了現代中國文章的兩大趨勢,一是條理日漸清晰,二是情緒趨於極端。原先以典雅淵深著稱的文章,如今變得直白、淺俗,“卑之無甚高論”,這一點很好理解;更值得關注的是,演說之影響文章,使得表述趨於誇張,或尖刻,或奇崛,全都劍走偏鋒。熟悉演講的都明白,臺上臺下,能否成功互動,十分要緊。演講者固然借助語言、手勢以及身段在調動聽眾的情緒,而聽眾通過拍掌、跺腳、噓聲乃至走人等,同樣達成對於演講者的誘惑,使得其身不由己,往聽眾的趣味靠攏。所謂的“現場效果”,是演講者與聽眾共同營造出來的。

對於演講者來說,現場的氛圍,構成巨大的壓力。在十人、百人、千人、萬人的場合演說,聲調、語速、手勢全都不一樣;總的趨勢是,人越多,手勢越誇張,長句變短句、短句變單詞(這里還得考慮麥克風放大尾音的影響)。在群眾集會上演說,很難有冷靜平和的思考與表達,往往是調子越唱越高,上得去,下不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現場感”與“聽眾的壓力”,很可能一直延續到書齋,滲透在你的思維以及筆墨之中。

1917年12月16日,在北大雄辯會的成立會上,章士釗應邀做了專題演說,討論“調和論”之是非功過:

無論何種題目,兩極端之說,最易動聽;一經折衷,便無光彩。……調和論者必就甲說而去其乖戾之氣,就乙說而去其偏宕之言。不知甲乙之說所以能存,正以其乖戾偏宕。今欲去其所以存立之基礎,而強之入我無聲無臭之範圍,其事之難,有如登天。1;Ⅳ

章本想論述的是“調和之妙用”,可因“先生演說甚長,未克全錄”,單看發表出來的部分,更容易記得的,反而是“極端之說”。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學生於此,很容易領悟到演說的訣竅。這確實也是經驗之談。演說需要條理,需要智慧,需要幽默感,過於理性、穩健、縝密,其實是不合適的。某種意義上,演說與雜文相通,應該說狠話,下猛藥,借題發揮,激情奔放,甚至不惜使用“語言暴力”。

不管你是左翼還是右翼,也不管你是否反感“宣傳家文字”,只要你選擇廣場演說,以平民百姓或年輕學子為擬想讀者,必定趨於“激烈”,而不可能“調和”。既然熟諳演說中“兩極端之說,最易動聽”,轉而為文,可以想像,對於傳統中國講求溫柔敦厚的文風,將造成何種挑戰與沖擊。六以“演說”為“著述”

現代中國日漸興盛的“演說”,其影響不僅及於“文章”,還擴展到“學問”。學問該如何表述,面對專家還是大眾,追求專深還是普及,這里面大有講究。

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蔡元培、張謹、陳寶泉、湯爾和等大學校長,曾感嘆近年士風日敝、民俗日偷,而關鍵就在於學術消沈;希望教育界負起責任,於是發起“學術講演會”:

同人有鑒於此,特仿外國平民大學之例,發起此會,請國立高等學校各教員以其專門研究之學術,分期講演,冀以喚起國人研究學術之興趣,而力求進步。1;Ⅴ

“學術講演會”的具體地點,在教育部會場、北京高師和北大法科禮堂。原先刊出的廣告,第一講是章士釗的“論理學”,後因章臨時外出,改為陳大齊的“現代心理學”1;Ⅵ。在此後的三個月里,除了上述二題,還舉辦過如下題目的系列講演:社會與教育(陶履恭)、燃料(王星拱)、墨翟哲學(胡適)、天文學(高魯)、放射性化學(俞同奎)、教育學(鄧萃英)、生物與人生哲學(李煜瀛)、社會與倫理(康寶忠)、電子相對論(何智傑)、政治學(陳啟修)、園藝與害蟲學(夏樹人)等。如此規模的“學術講演”,在讓大學走向社會的同時,也讓“演說”承擔起傳播高等學問的責任。

教授們不再只是針對社會問題發言,而是努力向公眾傳播自己所擅長的專門知識。這麼一來,如何有效地演說“學問”,在此後的半個多世紀里,受到學界以及社會的共同關注。當學者們不再滿足於“口說”,將“講壇”搬到了紙上,所謂的“著述”風格,便不可避免地發生嬗變。如果采用的是傳統的講學形式,以解讀經典為中心(如《復性書院講錄》)1;Ⅶ;或因職責所在, 演說時學術性不是很強(如《蔡孑民先生言行錄》)1;Ⅷ,那麼,將其言談記錄下來,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容易的。但若講授的是專深的學問,要實現從“聲音”到“文字”的轉化,難度就大多了。

這就牽涉到晚清的另一個新生事物——速記法。梁啟超特別推崇的日本政治小說《經國美談》,止是久野龍溪采用口述筆記的形式完成的;“同時他在卷尾附錄了一篇名為《論速記法》的文章,向《經國美談》的讀者介紹了‘速記法'”1;Ⅸ。對於《清議報》能及時地譯介“以稗官之異才,寫政界之大勢”的《經國美談》,梁啟超十分得意,在《本館第一百冊祝辭並論報館之責任及本館之經歷》中特別予以表彰1;Ⅹ。一年後,梁撰《新中國未來記》發表,第一回中有如下一段:

卻說自從那日起,孔老先生登壇開講,便有史學會幹事員派定速記生從旁執筆,將這《中國近六十年史講義》,從頭至尾錄出,一字不遺。一面速記,一面逐字打電報交與橫濱新小說社登刊。1<Ⅰ

如此強調“速記”,明顯受《經國美談》的啟發。所謂“一字不遺”,當然過於誇張;但速記的出現,使得“演說”之成為“著述”,平添了許多可能性。

談論中文速記,一般從蔡錫勇說起。京師同文館畢業後,蔡在駐美使館任參贊期間,對當時美國流行的“快字”感興趣;回國後,參考美國淩士禮(Lindsley)的速記法,撰成《傳音快字》一書,於光緒二十二年(1896)在武昌刊行。到了清廷推行新政,設置咨政院,開會時亟需速記員,於是召蔡的兒子蔡璋進京,創辦速記學堂,並將其父的《傳音快字》改編為《中國速記學》,於1913年正式出版1<Ⅱ。此後,不同的速記法紛紛面世,對學術文化的整理以及思想的傳播,發揮了很大作用。

然而,在這中間,陷阱依然很多——即便速記員訓練有素,還有口音差異,以及話題的專業性等。一般的社會動員或知識普及比較好記,倘若是“學術講演”,可就沒那麼輕松了。章太炎晚年曾拒絕刊行未經自己審定的講演稿1<Ⅲ,就是擔心記錄有誤,以訛傳訛。此舉並非多余,謂予不信,請看北大校長蔡元培的經歷。《新青年》3卷1號的“通信”欄里,收有蔡元培致《新青年》記者函:

《新青年》記者足下:鄙人歸國以來,偶在會場演說,事前既無暇預備,事後亦不暇取速記稿而訂正之。日報所揭,時有訛舛,以其報僅資一閱,即亦無煩更正。不意近日在政學會及信教自由(會)之演說,乃為貴雜誌所轉載,勢必稍稍引起讀者之注意。其中大違鄙人本意之點,不能不有所辨正。1<Ⅳ

蔡元培自稱信奉引力說及進化論,可報載他在信教自由會的講稿,竟闌入一大段“宗教家反對進化論者之言”,讓他實在不能容忍。至於“政教會演說報紙所載有漏脫,有舛誤,尚無增加之語”。其中“最為舛誤者”,蔡開列了十條,逐一辨正。

此信讓既是北大文科學長、又是《新青年》主編的陳獨秀狼狽之至,趕緊以“記者”名義附言:“本誌前卷五號,轉錄日報所載先生演說,未能親叩疑義,至多訛誤,死罪死罪。今幸先生賜函辨正,讀之且愧且喜。記者前論,以不貴茍同之故,對於先生左袒宗教之言,頗懷異議。今誦賜書,遂爾冰釋。”1<Ⅴ引領學界風騷的《新青年》尚且如此,其他報章的情況可想而知。

正是有感於此,後人為慎重起見,不太敢用報刊上的演說資料。可完全放棄這些口述實錄文獻,又實在可惜。若方豪編《馬相伯先生文集》,其《凡例》的第一則稱:“本書所收以先生親自撰著之文字為限,其為先生口述,他人筆錄或代作者,如先生生前各報刊登之談話、語錄、講詞等,一概不收。”1<Ⅵ嚴守邊界,寧缺毋濫,固然是好事;但對於研究者來說,我還是更喜歡半個世紀後朱維錚所編篇幅劇增的《馬相伯集》1<Ⅶ。

不再滿足於固守書齋的現代中國學者,開始走出校園,面對公眾,就自己熟悉的專業發表公開演講,而且借用速記、錄音或追憶等手段,將“口說”變成了“著述”。對於此類不夠嚴謹專深、但也自有妙用的“大家小書”,到底該如何評價?

倘若速記者聽得懂方言,有較高的文字修養,也能大致理解演講的內容,這種情況下,速記稿還是可信的。當然,正式出版前,需要演講者做一番仔細的修訂。1922年商務印書館初版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封面署的是“梁漱溟講演,陳政、羅常培編錄”。為什麼這麼署,不外是突出速記者的成就與責任。在《自序》中,梁漱溟稱:“這是我今年八月在山東濟南省教育會會場的講演,經羅君莘田替我紀錄出來,又參酌去年在北京大學講時陳君仲瑜的紀錄而成的”;“在別人總以為我是好談學問,總以為我是在這里著書立說,其實在我並不好談學問,並沒在這里著書立說,我只是說我想說的話。”1<Ⅷ更有意思的是,這部現代學術史、思想史上的名著,連序言的落款都是“中華民國十年十月二十二日漱冥口說陳政記”。但這並不妨礙其成為一代名著。賀麟在《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中,就曾給予此書高度評價:“在當時大家熱烈批評中西文化的大潮流中,比較有系統,有獨到的見解,自成一家言,代表儒家,代表東方文化說話的,要推梁漱溟先生在一九二一年所發表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1<Ⅸ

以“演說”為“著述”,不是完全不可行,除了演說前的殫精竭慮以及演說中的超常發揮,還依賴以下三點:一是需要好的記錄稿,二是需要作者認真修訂,三是需要讀者轉換閱讀眼光。對此,舉三本書,略作說明。

1932年,周作人應沈兼士的邀請,到輔仁大學作系列演講。因其平日所思所感,別有會心,“既未編講義,也沒有寫出綱領來,只信口開河地說下去就完了”。看過鄧恭三(即日後成為著名歷史學家的鄧廣銘)的記錄稿後,周大為稱奇:“不但絕少錯誤,而且反把我所亂說的話整理得略有次序”。於是,將講稿交北平人文書店刊行。表面上,作者姿態很低,一再謙稱此書“只是臨時隨便說的閑話,意見的謬誤不必說了,就是敘述上不完不備草率籠統的地方也到處皆是,當作談天的資料對朋友們談談也還不妨,若是算它是學術論文那樣去辦,那實是不敢當的”。可接下來的

這句話,可見作者並非真的那麼謙卑:“我的意見並非依據西洋某人的論文,或是遵照東洋某人的書本。”單是“這講演里的主意大抵是我杜撰的”1<Ⅹ,便可知作者的立意與抱負。在眾多關於此書的評論中,錢鐘書的意見最值得重視。錢對周說有所批評,但還是承認:“這是一本小而可貴的書,正如一切的好書一樣,它不僅給讀者以有系統的事實,而且能引起讀者許多反想”1=Ⅰ。稱周書“有系統”,實在有點勉強;但要說引起“許多反想”,那倒是真的——時至今日,此書還在被人閱讀、批評、引證。

1961年,應香港某學術機構的邀請,錢穆就“歷史研究法”這一總題作了八次演講。作者稱:“這次一連八講,由於時間所限,所講總嫌空泛膚淺,又是語焉不詳。我不能站在純歷史純學術的立場來講話,有時不免帶有情感,隨便空說,請諸位原諒。”1=Ⅱ此講演集,先由葉龍記錄講辭,再經錢穆本人整理潤飾,1961年刊行於香港,1969年在臺北重版。到了為臺北版作序,錢穆開始自得起來,提醒“讀者勿忘我此八番講演之主要意義所在”。所謂“近人治學,都知注重材料與方法。但做學問,當知先應有一番意義”,明顯有所指。在錢穆看來,主流學者只講研究方法,不考慮歷史背後的文化與意義,並非理想的學術境界1=Ⅲ。同樣是在香港,同樣是為非本專業的學生講課,牟宗三講的是中國哲學。牟說得沒錯,在總共十二小時的系列演講中,“想把中國哲學的特質介紹給社會上公余之暇的好學之士,當然是不很容易的”。可成書時,作者顯然頗為得意,其《小序》相當有趣,值得大段引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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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有聲的中國——“演說”與近現代中國文章變革(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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