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立委王昆侖氏,在重慶宴蘇聯作家及中國作家的席上,有人提議,聯合起來,寫一封信來給我的消息,早在香港報上見過。本坡的《星中報》,亦將此消息轉載。詩是四句:莫道流離苦(老舍),天涯一客孤(沫若),舉杯祝遠道(昆侖),萬里四行書(施誼)。施誼當然是孫師毅的另一寫法。此外到席者,是蘇聯的作家費德連克(他也用了中國筆,寫了“都問你好”的四字),及米克拉舍夫斯基(他寫的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兩句孫子兵法)。這兩位蘇聯作家竟能用中國的毛筆,寫出這樣的字(雖然是像初學會寫字的小孩般的筆法)來,倒也真真難得。當日的列席者,還有一時傳說已被敵人謀害的陳波兒、方殷、戈寶權、葛一虹、陽翰笙諸君。沫若在詩下,還寫有幾行短信:

達夫:詩上雖說你孤,其實你並不孤。今天在座的,都在思念你,全中國的青年朋友,都在思念你。你知道張資平的消息麽?他竟糊塗到底了,可嘆!

從這一張同人合寫成的信中看來,我們可以知道,張資平在上海被敵人收買的事情,確是事實了。本來,我們是最不願意聽到認識的舊日友人,有這一種喪盡天良的行為的;譬如周作人的附逆,我們在初期,也每以為是不確,是敵人故意放造的謠言;但日久見人心,終於到了現在,也被證實是事實了。文化界而出這一種人,實在是中國人千古洗不掉的羞恥事,以春秋的筆法來下評語,他們該比被收買的土匪和政客,都應罪加一等。時窮節乃見,古人所說的非至歲寒,不能見松柏之堅貞,自是確語。所以,耳未聽見過炮聲,足未踏入過戰地的許多文化人,只站在後方的後方,高喊著前進,或用盡心機,想打倒幾個在同一區域中作同事的同人來獻身手的,亦當以這些先例為前車之戒。能做一點實際工作,當遠勝於專向同事作人身攻擊等事,為益多多。

魯迅也曾說過,既然是人,自然也要性交,若只拿住性交的一點,來攻擊個人,則孔夫子有伯魚。即使是聖到無以復加的聖人,恐怕日常生活,也是和我們這些庸人,相差無幾的。

“文人無行”,是中國慣說的一句口頭語;但我們應當曉得,無行的就不是文人,能說“失節事大,餓死事小”這話而實際做到的人,才是真正的文人。近則如洪承疇,遠則如長樂老,他們何嘗是文人,他們都不過是學過寫字,讀過書的政客罷了。至如遠處在離敵人數千里外的異域,只以為月薪比自己多一點,生活比自己寬裕一點的同事,就是阻遏自己加薪前進的障礙,是敵寇,是漢奸,是一手壓住世界命的魔鬼;像這樣的文人,當然更不是文人了;因為這些人們,敵寇不來則已,敵寇若一到門,則首先去跪接稱臣,高呼萬歲的,也就是他們了;對這些而也稱作文人,豈不是辱沒了文人的正氣,辱沒了謝臯羽的西臺。

因聽到了故人而竟做了奸逆的醜事,所以一肚皮牢騷,無從發泄,即以我個人的境遇來說,老母在故鄉殉國,胞兄在孤島殉職,他們雖都不是文人,他們也都未曾在副刊上做過慷慨激昂的文章,或任意攻擊過什麽人,但我卻很想以真正的文人來看他們,稱他們是我的表率,是我的精神上的指導者。

我們的抗戰,是還要繼續下去的。這中間,自然更有許多花樣出來,可以給我們嘆賞,或給我們唾罵。我們只要抱住一點貞心,使用我們的雙眼,靜靜地看,實在地幹,到了最後勝利之日,便可以分辨出,究竟是誰強誰弱,誰真誰偽來了,現在所說的一切空話,究竟還都是無憑的囈語。

一九四○年四月(原載一九四○年四月十九日新加坡《星洲日報.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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