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這些囝國們都臥下後,我便把匣子由桌上移到枕畔。再也不關心堆在窗前的課卷了,只忘情地伏在被上廝守著它們。呵,小匣子綠得靜得簡直象伊甸樂園。遍地是美味果子,只要一張口就有得吃,頭上是無邊的乳白的雲霄。八個同伴身體光光,在一塊兒誰也不害羞,想親熱就磨磨頭。有這萬能的主宰,慈悲為懷的主宰高踞在半空,用閃亮的眼睛俯視著,它們遊蕩在我手造的園裏。它們舒服,我也感到作了神仙的暢快。

然而想讓這八條生命占去我全部的感情,實際上還不是可能的事。當自己正混在這八個囝囝群中在樂園裏漫遊時,陡然記起明天九點的作文,還有一班卷子沒看呢!這俗念馬上就把我由樂園中逐到朱紅條桌上一堆卷子那兒去了。我便又把我的感情埋葬在這堆卷子裏。

黃昏時分,才把最後的一本打上了分數。哎,腿盤得酸了,手指也麻了。更糟的是眼睛看別的東西像隔了層毛玻璃。籲了一口氣,立在窗前眺望蜿蜒如長蛇的閩江,和點綴在那長蛇腰部的碧綠的沙洲。幾只舢板嗄吱嗄吱地在暮色蒼茫的江上,掙取最後的幾百錢。一只開往上遊的電船,尾部噴著白沫,正向洪山橋那邊喘去。江邊的蒼前街當當的車鈴和呱嗒兒呱嗒兒的木展聲還是那般清脆。我低吟著,猜想斜對面梅家的那樓窗一定會有一個淘氣的女孩出現,向我伸出纖細的手來作著即刻就來的知會。然後我就該極其知趣地跑到樓門口去等待——不,去躲藏!然而唱到“莊稼上垛,我倆就結合”時,窗口那黃幔仍是像給怒氣拉長了的臉那麼垂掩著。我趕緊用盡氣力吹出《天際線外》的調子。看來把我吹成氫氣泡,那窗慢也不會心疼。我正在測量女人殘忍的程度時,忽然那片落日殘暉如末日般地由我眼中逝去,頭就掩在兩只溫潤的手掌裏了。一股少女的芬香鉆進了我的嗅覺,癢了我的通身。嚇死我了。梅,放開。回響又是一個哼,再一個帶笑的哼,眼睛才觸到光明。

鬼詩人!養了蠶卻不喂。蠶?啊,我的孩子們!我的魂消失在紅竿爬黑螞蟻的課卷裏去了。虧了她提醒。趕緊跑到床前看。啊,我造了什麼孽。幾條又白又長,長得像南非洲長頸鹿的孩子們,頭一擡一落地向我眈眈逼視,咒詛我這殘忍的人。更可憐的,是兩三條已枯瘦得像個討飯老婆子的腮幫子,軟弱無力地蜷伏在僅剩了殘梗的枯葉上,如荒年時吃盡了樹葉的災民般地等待著長眠的一剎那。我慚愧得心痛了。啊,孩子們,你們想我是全能的主宰,是擁有一切的主人,便將命運交給我擺布。其實,我只不過是一個大於你們的一個生物,忙得自己都顧不過來。你們信托我,其實我外行得懂得給你們把葉子剪成月亮,卻忘記了準備該接濟的食料。這快黑的時分,我可去哪兒尋討桑葉!問大師傅,他說剪剩的桑葉全倒出去了。還立在黑的角落裏,抱怨著自己粗心。他東拼西湊,才湊了不盈一把,在清水裏洗洗,勉強分給孩子們吃,啊,食料有了,瘦的也用盡那細長身體裏所蘊蓄的氣力,向葉子這邊爬去。健壯的,就盡力排擠它們的同食者。梅賭氣把桑葉全挪到瘦的身邊,但壯的一聳一聳地又追了過來。誰也不能給它們中間一個公允的保證啊!

明朝下床一看,果然昨夜殘喘的兩條,已經死去了。自己似乎還帶著害羞的心清,在臨死以前把枯瘦成一層薄皮的身子,隱藏在一片殘葉底下。活著的六條,因為葉子早已吃盡,也不大有生氣了。看見我來,有的擡起頭來作著向我乞憐的神氣。孩子,我沒這份能力,我變不出桑葉來啊!那些健壯倔強的,就躲在匣的一角,等待豐年或死亡。我愛它那怪樣子,固執著充好漢子似地,硬撐著活了下來。

匆忙洗好臉,就下山為這些饑兒辦給養去了。

既然受到一次教訓,這回就買了一大抱桑葉。選嫩的洗了一些,就散堆在孩子們的身上。立刻,像埃及的五個豐年一樣,孩子們都高興了起來。一個個由蓋著的葉下鉆出黑喙的頭來,各抱一角,沙沙地吃起來了。這頭一嘴一嘴地吞,那頭往上一撅,就撅出一塊青黑的糞蛋來。吃得那麼痛快,再也記不起和它們同來而死在饑荒裏的弟兄了。

每天,我嚓嚓地在桌上寫,它們哥兒六個沙沙地在我床上的小樂園裏吃。我每天作完了人家的教師,轉來再作它們的糞夫。碧綠的葉素通過那皎白的軀體都凝成荳蔻的碎粒。為它們換掉葉子,又看著它們人眠。到後來,那長長的身子就愈變愈透明,透明得像一個鋼琴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雲似的在脊背上遊來遊去。我疑惑那就是我所不懂的潛伏在詩魂中的靈感。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當我照例走到匣前查看時,看到的卻是件奇事:一個淺黃色的蠶躲在匣的犄角,如歐洲中古弦樂手彈月牙琴似的斜斜地織起絲網來了。啊,蠶吐絲,蜂釀蜜。聖人的話果然不假,趕緊派大師傅給對面的梅捎了個信去。她喘著氣就蹦了進來——像剛穿好了衣服,就等吃完稀飯上學去。梅高興地拍起手來。匣子是我的呀!梅高興地說。記起頭一堂是陳老師的黨義,把聽黨義同欣賞這小生物比比,索性不去了。於是我們就商量起叫它在哪兒留下這點生命的痕跡呢?忽然,機靈的梅說,我們背著娘在西禪寺照的像呢?好不好叫它們爬到上面去作點事情,織成一幅絲像?主意不錯,而且也解決了我的蠶她的匣這個難題。

於是,她就一腿跪在椅子上,摘下靠窗壁上的鏡框,匆忙地扯出嵌在裏面的合照。我高興時總愛逗人。這時又忍不住用初級的閩腔罵她二百五了。她笑著把蠶由它自織的網羅裏掏出來,食指輕輕地,用母親似的溫愛,撫了一下那小蟲的肚子,嬌聲說:小寶寶,好好地作!然後仔細地放到像上。回過頭來半笑半愁地憐惜那點浪費了的絲絡。

兩天裏,六條成熟的生命,都走盡了它們在綠園裏爭逐的途程,陸續地施展起一輩子的抱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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