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獻給絕色美人

“麥子啊,我的麥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知道人世間沒有比你再倔的漢子啦……”

“知道就好。”

“你生出了一個念頭,會一條道走到黑哩。”

廖麥坐起來看了美蒂一眼,又仰躺下。他一直在看窗外的星月。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不對。因為那可不是什麼念頭。你以為那是睡覺一類的事兒,只是一股念頭……那可不是。”

“那是什麼?”

他的眼睛從窗上挪開,盯著她的臉。此刻這張臉遮在暗影裏,只有一雙眼睛在熠熠閃光。他註意到她稍稍有點胖了,很快就要有兩層下巴了。他撫摸一下她的肩和臂,但馬上就把手移開了。他把頭轉開,仍舊看著窗外:“咱用一句書面語來說,就是我對自己、對自己一顆心的忠誠。你別笑我的咬文嚼字,因為我不這樣說,就找不到更合適的詞兒。對我來說,或者忠誠,或者死亡——就是說,我如果背叛了自己,我寧可去死。”

美蒂一時無語。她緊咬嘴唇抑制著。她知道自己不會像丈夫那樣說話,但完全明白這些話的意思,明白他在關鍵時刻真會孤註一擲的。她只在心裏默禱那個時刻不要來、至少是晚些來再晚些來。可她不知道該怎樣阻止——這是她最深處的恐懼和疼痛。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她害怕的是自己的丈夫並不知道妻子為何恐懼、恐懼到什麼程度……但她心裏明白自己有多愛他:一絲一絲、永遠永遠的愛,還有依戀。當然,他們之間也曾發生了一些事情,但卻不能因此而否定這種愛,絕不能哩——在眼下這種困難的日子裏,她越發這樣認為。

廖麥把頭蜷在她的身後,這使他整個人都籠在一團陰影裏。他像問這團夜色:“那你以為,我們這片園子真的要——肯定是要——賣給唐童了?”

“我說了呀,咱會拼命頂住哩。咱們會頂到最後一分鐘,除非……反正得咬緊牙頂住啊。”

因為她的最後一句話,他特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嘴巴,發現牙齒真是咬緊的。多好的牙齒,潔白潤滑,有時讓人看一眼就會心頭發緊。他摸了一會兒忍不住了,因為他的手正被這牙齒咬住:輕輕的,含住,舌頭的撫摸。他坐起,偎在她的胸部,像是尋索自己那塊永恒的面包。這樣一會兒,他被濕濕的東西驚了一下:她的淚水正一滴滴落下。他想安慰她,可是沒用。“前天我打得太狠了。從來沒有這樣,我當時昏了。對不起啊,老婆,如果讓小蓓蓓知道了,她再也不會理我了……我算什麼啊!”

“孩子這輩子都不會知道。”

廖麥一下一下撫摸她的後背,牙齒磕打著,說下去:“我可能是被逼昏的,或許這一段還有些瘋了。眼看著唐童一寸寸吃光了山區和平原所有的莊稼地、村子、園子、水塘,心都碎了。他這個金礦主自從變成了天童集團董事長,就成了一個雜食怪獸。看看四周吧,誰能阻止他?他自己有一排排警車,保安跟在後邊開過來,再要哭就晚了。他對我們已經是夠客氣了,讓那些體面的頭頭腦腦來當說客,他身邊的人也親自登門——這面子實在太大了,我知道這是你的面子,而我,從來都是他的死敵。”

美蒂的淚水倏然止息:“別,別這樣說了好不好……”

廖麥感受著妻子——其實他們這樣日日相偎的日子只有十年,她每一天裏都是他的新娘,因為這樣的日子來得太晚、太不易了,可以說是大把的血淚換來的——我謎一樣熱戀的寶物啊,你這會兒心跳為何如此急切慌促?悲傷?絕望?憤恨?不,肯定是無邊無際的愛情——這個時代最為稀有之物,今夜卻在誘惑你和我。

夜深了。他們無法入睡。許多天裏都是這樣。不過像往日——催眠曲一樣的敘說沒有了,代之以凝重的、向往的語氣。每逢這時他就有點咬文嚼字了,好在妻子對這些早已習慣:“……我奔跑得太久,全身落滿了傷疤、傷疤又疊著傷疤。最絕望的那些日子裏都在想著你,後來還想著孩子。我是一個亡命徒、一個孤兒,最後進了大學校園,又有了公職,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可我還是不能停下腳,因為心裏還在疼,疼得忍不住。我知道只有找到你才算找到了家……多麼不容易啊,你真了不起,不光活下來,還築起了這麼大一片園子——一個農場,甚至在這裏為我準備了一大間書房!我知道只要回來了,再多的辛苦都不算什麼,我們可以從頭開始過人的日子了,咱要像繡花、像寫字一樣一點一點侍弄這片農場。再累再苦也不覺得了,我們又一起苦幹十年,把它變成了眼前這個模樣。我從來沒有這樣滿足過、幸福過,你心裏明明白白。我開始在雨天、在夜間讀書了,並且隨手記下一些字。這些字亂極了,你看不懂,我也不指望你來看它。我前幾天告訴過你:我要在空余時間寫一部‘叢林秘史’,這可不是說說玩的。因為如果不能一個字一個字記下來,山地和平原這些事就成了一場夢,我們家、我生生死死的經歷也成了夢,完了也就完了。寫出來,全寫出來,這個心願好像隱藏了三四十年呢——我相信父親活著也會這樣做,他會摸出被唐家父子一再砸毀的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去記下來。如今他的兒子要做這件事了。我將把這些字獻給一個人,我一筆一畫記它的時候,都在想啊、想啊,一直想著那個人……”

夜色深濃,四周越來越靜。遠處湖塘裏有嗵嗵聲傳來,廖麥知道那是他的黃鱗大扁。它今夜像他一樣激越不安。是的,只有這種魚才能在深夜高高地躍動。

“那個人?那個人是誰?”

廖麥還順著剛才的思路說下去,語氣非常肯定:“是的,我要把日後寫成的東西獻給這個人。”

“那人到底是誰啊?”

“一位絕色美人。”

“啊啊……這是……真的?”

廖麥坐起來,“真的,當然是真的了。不過我們算來也有二十一年沒有見面了。”

“我真忌恨這個人哩。還好,二十一年沒見了,你是和我在一起。”

美蒂移動了一下身子,這樣窗上的星光如數灑在了廖麥的臉上。她回身去看丈夫,半晌無語。又是湖塘的嗵嗵聲。她笑了,笑得很難看,但夜色裏廖麥看不清。她開口說話時白亮的牙齒倒很清晰地閃動:“那個人真就長那麽好看?你可從來沒使這樣的口氣誇一個女人家。”

“豈止是好看。我說過,她一直在我心裏,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余下的時間我就為她做這個,在自己的園子裏做。”

美蒂想從炕上下來,可是一動就是一陣疼痛,下身尤其痛得厲害。她撫撫頭發,頭皮也在痛。好像是這痛促使她說出了下面的話:“如果園子非要搬遷不可,那你讀讀寫寫的事兒就得耽擱了。”

廖麥聲震夜色:“所以我要守在這兒。你會看到我怎麽守在這兒。”

余下的時間只有黑夜,沒有聲音。他們都不願出聲兒。有一根弦繃在夜色裏,繃得越來越緊,它可不能斷掉。在美蒂記憶裏,丈夫歸來的十年中從未得過這麽重的病,這一次真是可怕啊。他自己也知道身體走到了一個坎上,所以才讓她熬起了黃鱗大扁。他對這種槍藥味兒的魚簡直有一點迷信。美蒂想起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事兒,但一經說出卻一下緩和了整個夜晚,她問:

“我想知道她,那個女人,她現在哪兒?”

廖麥搖搖頭:“這個嘛,大概是你最不願聽的了。她死了。壞消息是一點一點傳過來的,最後我才敢相信,她真的是——死了。”

美蒂一直屏著氣,這時長長地吐出一口。

心花怒放

周末這個字眼兒了不得。這兩個字真是要命,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竟然聽不得它,一聽就變得興沖沖的,兩眼就要燒起快樂的火苗。他心裏總是盤算:再有一天就是周末了,我的小蓓蓓就要回家來了。可是後來這樣的盤算總要落空,她竟然一連兩個周末沒有回家,而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的!美蒂說:“孩子大了,她如今是一個部門的負責人了,她怎樣忙你都想不到!”

廖麥當然想不到,因為他想不到一個稚氣逼人的小娃娃怎麽就變成了一個決斷事情的人。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只想她安靜的樣子、笑的樣子,想她從小到大的一個個細節,而且樂此不疲。他曾經想過:美蒂能為自己生出這樣的一個孩子,簡直是建立了奇功大勛,將來犯了什麽過錯都可以原諒。他只想了“過錯”兩個字,還從來沒有想到“罪過”。只有近來他才稍稍試過這兩個字——如果是“罪過”呢?

小蓓蓓二十歲了。其實她成熟得遠遠超出父親的預料。她在他眼裏永遠是個娃娃,一朵不可觸碰的嬌嫩花瓣,露滴顫顫欲墜。美蒂私下議論說:“孩子比我當年還要好看!她比媽媽強多了,她合起了我和你的優點哩!”廖麥不知該怎麽說,他對蓓蓓失去了所有的比喻,因為淹掉一切的疼愛和憐惜會讓人陷入迷茫。美蒂說:“你瞧她順順溜溜的,兩條腿多麽長!看她的手啊,小手兒,指頭倒這麽細長!看她的眼,這才是真正的紫葡萄呢,以前對別人都是胡亂比喻哩!小家夥啊,像一頭花鹿一樣,該安靜的時候安靜,該躥跳的時候小蹄子一刻不歇——麥子,你嗅到孩子身上的香氣了吧?她一進來滿屋子都香,這可不是什麽香水呀胭脂呀……”廖麥樂於聽妻子這一番數叨,他真是佩服她頭腦的清晰和旁觀的眼力。不過他始終不明白:既不是香水之類,那為什麽會這麽香呢?為什麽?還能是什麽?對此美蒂毫不猶豫地斷言:

“是身子香!真的,一千一萬個人裏面也沒有這樣的小香孩兒!”

廖麥永遠不忘她那種肯定自信的神氣,只是有些膽怯,問:“一直會這麽香嗎?”

他記得美蒂當時眼睫垂了一下,咕噥:“誰知道呢,一般做閨女的時候是不會有一點點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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