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雅平: 尷尬人生的笑與淚——論李柯克的幽默創作(3)

與托馬斯·莫爾(Thomas Moors,1779—1852)的《烏托邦》相似,十九世紀的幻想小說尤其是社會幻想小說大多把未來世界想象和描繪成一個沒有貧困、痛苦和戰爭,充滿詩情和畫意的理想世界,因此這類理想主義小說被稱為一烏托邦小說”。《穿石棉衣的人》向我們展示的,卻是一個理想化到極點於是走向反面的無比可怕的世界。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反烏托邦小說”。李柯克通過展示那個走向反面的未來世界的可怕可悲狀況,對人類在物質方面的極端進步提出了不無道理的質疑,但他的筆法卻始終保持著他那慣有的機智與風趣。比如說,在他筆下,未來人在實施外科手術式教育時把詩歌、外語等裝進大腦,而把哲學和玄學等“犯不著用腦袋去記的東西”裝在過去用作消化器官的器官里。又如,在談到電話之類時,“我”說:“通過電話我們可以和任何人談話,找誰都不困難,再遠的距離都可以和他說話。”未來人帶著恐懼問道:“反過來,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時間把你叫來說話,對不對?”這一問一答既富於妙趣,又發人深省。亦莊亦諧歷來是李柯克的風格。

《打油小說集》里還有《家庭女教師傑楚德》、《一個超級靈魂的傷心事》等臉炙人口之作,我們在本文後面的小節還會談到它們。在《打油小說集》里,戲謔性模仿這一手法得到了非常成功的運用。李柯克在以後的《狂亂小說集》(Frenzied Fietion,1918)等集子里也使用了這一手法,但評論家們認為都不如在《打油小說集》里那麽成功。由於李柯克在《打油小說集》里成功地揭示和嘲弄了十九世紀的多種小說俗套的弊病,因此有評論家(如S·Ross Beharriell)說其中的每篇故事其實也是一篇文學評論。這種說法既有趣又有見地。為什麽不能用作品來評論作品呢?說不定比一本正經的論述更有趣哩。不過,李柯克在“評論”的同時,更創造了他自己獨立的幽默,而且顯而易見,李翁之意在“新酒”。《打油小說集》為李柯克贏得了幽默的文學評論家的稱號。其實,他何嘗不是一個幽默的人生和社會評論家呢?

幽默的人生和社會評論:《小鎮艷陽錄》、《闊佬的牧歌式歷險》及其他

繼《打油小說集》之後,李柯克於1912年又出版了《小鎮艷陽錄》(或譯《小鎮陽光隨筆》)。這是一部由幾個既有相對獨立性又相互關聯的短篇故事合成的長篇小說,它最初在《蒙特利爾之星》上連載,是李柯克應該刊主編愛德華·貝克之邀專門為加拿大讀者寫的以加拿大為背景的小說。在這部作品里,李柯克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牧歌情調與喜劇色彩交融的加拿大小鎮——瑪麗波莎鎮,也為我們刻畫了一群既可笑又可愛的鎮民——瑪麗波莎人。這部書的出版確立了李柯克在加拿大文學史上獨特而不可動搖的地位,《加拿大經典文庫》編委會稱之為“一部經典——欣賞加拿大文學必讀之書”。它原本是為加拿大讀者寫的,但卻受到了全世界讀者的喜愛,已被公認為是李柯克最主要的代表作之一。

那麽,瑪麗波莎鎮及其鎮民到底有些什麽特別之處呢?看看《太陽神騎士團遊湖記》等篇章就知道了。瑪麗波莎是李柯克以他生活過的安大略省的奧瑞里亞(Orillia,Ontario)為原型塑造的加拿大小鎮。這里綠樹成蔭,湖泊如鏡,人們在明媚的陽光下過著田園牧歌生活。在這里,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節日都是大家的節日。比如說,在這里聖喬治節和奧蘭治大遊行日同樣是喜慶的日子,戕害英國和愛爾蘭的那種宗教和種族的緊張關系與這里無緣。在這里,每一個人都有平等的權力做每一件事。在大城市造成分裂的各種團體和組織,在這里卻是把人們聯系在一起的紐帶。每一個人都可以同時屬於每一個組織,盡管這些組織的見解和主張可能大相徑庭。不同的信仰、習俗和團體在這里共存共榮,這是一個充滿寬容與和睦的大家庭。比如說,在這里保守黨牙醫喬·米利根同自由黨大夫蓋拉格爾共同擁有一條船和一個船塢;佩特·格洛弗和艾夫·麥克尼柯爾是五金商店的生意搭檔,但他們卻屬於不同的黨派。正是在這樣一種和諧的牧歌式氛圍下,李柯克為我們講述了鎮上發生的一件又一件趣事、怪事,在挪揄鎮民們可笑的人性弱點的同時頌揚了他們的可貴品德。

在《太陽神騎士團遊湖記》里,船板的縫隙還沒有堵塞好,“瑪麗波莎美人號”遊船就滿載鎮民出行了,結果船在入夜時分進水並漸漸下沈。船上的鎮民大感氣憤和驚慌。好在湖水並不深,遊船只是擱淺而沒有遭沒頂之災。有驚無險——這便是瑪麗波莎的生活!一得知遊船遇險,鎮上的營救船就立即投入了營救工作。由於營救船多年未用,也沒得到很好的維修,水從船縫湧入船中,隨時有沈沒的危險,但水上救生員們奮不顧身,拼命朝失事遊船劃去。他們扔掉了壓艙物,甚至扔掉了自己的救生衣和救生帶,他們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去救人。他們那種略帶莽撞的獻身精神實在可歌可泣,雖然他們平時不練兵導致的尷尬為這種英雄主義抹上了可笑的一筆。不過,更為可笑的是,營救船一劃到擱淺的遊船前就沈沒了,結果水上救生員反而是被失事船上的人救了起來。同樣地,一聽說遊船出事,沒去遊湖的其他鎮民也像水上救生員們一樣,立即接二連三地劃小船或獨木舟投入了營救工作。這時候,他們之間在平時可能出現過的矛盾已微不足道,大家一致的、唯一的念頭便是全力以赴救人。結果,這些人同樣被失事的遊船救了起來。所有這一切既可笑又可喜,充滿了牧歌情調和喜劇色彩。

在《小鎮艷陽錄》里,李柯克成功地刻畫了一連串的人物,如史密斯先生、帕普金先生、佩帕萊法官、周恩大牧師和巴格肖先生等等,通過他們的奇趣故事表現了瑪麗波莎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商業、宗教、婚姻、政治等等。本選集所選的《讚娜和帕普金命中注定的姻緣》和《瑪麗波莎銀行奇案》主要講的是帕普金先生在愛情和婚姻方面的歷險奇趣,不過李柯克向我們‘展示的不僅僅是瑪麗波莎人的情愛生活。李柯克總共花了三章來寫帕普金的愛情歷險,他之所以用如此的濃墨重彩,是因為在他心目中的理想國瑪麗波莎真正的愛情具有拯救的意義。帕普金正是因愛情而獲得拯救的,盡管他追求愛的歷險是那麽可笑。在《太陽神騎士團遊湖記》中被失事船像釣魚一樣拉上船的帕普金,雖不失奮不顧身的勇敢,卻絕對不是法官小姐讚娜等瑪麗波莎姑娘夢寐以求的那種英雄。在《讚娜和帕普金命中注定的姻緣》里,為了看讚娜一兩眼或被她看一兩眼,帕普金一次又一次發瘋似地騎車掠過法官府門前並沖向郊外。為了從法官府門前掠過兩次,他要在田野繞上一大圈,行程達十五英里。他的行為具有莽撞的英勇,但他內心里卻很虛,因為他深感自己不是讚娜心目中的那種英雄。因為他唯恐他父親的巨大財富砧汙他,使他沒有資格向讚娜求婚(讚娜說過她願嫁一個窮人)。因為按銀行的規定,像他這種年薪不足一千元的職員沒有資格結婚。這種由內在和外在原因導致的自卑,與他那熾烈的愛和莽撞的勇敢形成強烈對比,使帕普金的形象可笑地感人。掠過法官府門前之後,他一直要沖到遠郊才敢放慢速度,在田野里一邊緩緩而行一邊喘粗氣時,他還要裝出在田野視察莊稼的模樣哩。在《讚娜和帕普金命中注定的姻緣》里,李柯克生動地刻畫了帕普金在愛情方面的尷尬與無奈,同時也折射出了瑪麗波莎生活的眾多方面。

在《瑪麗波莎銀行奇案》里,一次自殺的企圖使帕普金被卷入一樁奇案,其結果是他意外地成了英雄並獲得了讚娜的愛情。故事是這樣的:由於不堪無望的愛的折磨,帕普金曾幾度企圖自殺,但某種說不清道不白的原因使他始終難以如願。比如說,他企圖在一家藥店兼飲料店服毒自殺,可瑪麗波莎鎮民在店里開懷暢飲的歡快情緒感染了他,使他最終忘記了去那兒的本來目的。他想從橋上投河自殺,可他又覺得橋太高,水太急太黑,少了幾分應有的浪謾。他想臥軌自殺,可是他始終找不到一對適合他的車輪。在瑪麗波莎,自殺簡直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該鎮的神奇由此可見一斑了!後來有一天晚上,帕普金由於醋意大發,企圖用銀行辦公室里的手槍自殺。在準備自殺的過程中,他聽見銀行的地下金庫方向有異常的響聲,他馬上忘記了自己去拿槍的本來目的,也忘記了愛情,一心只想著把搶劫銀行的劫匪抓住。他在金庫門口與一黑影遭遇,雙方同時開了槍。第二天淩晨,人們發現帕普金和銀行看守員吉里斯都昏倒在金庫門前。一時傳聞四起,真相難明。(真相也許是:根本沒有劫匪,帕普金只是和吉里斯遭遇。)但那一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帕普金成了英雄。接下來,喜事接二連三地降臨到了帕普金身上。他的年薪被提高到了一千元,這使他成了“有資格結婚的人”。他也贏得了讚娜的父親佩帕萊法官的好感,獲得了以前他靠曲意迎合想得到卻根本得不到的求婚通行證。意外地成為“英雄”使他終於有了向讚娜求婚的勇氣,而最重要的是讚娜接受了他的求婚。瑪麗波莎總是有意外的驚喜出現!李柯克再一次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神奇的喜劇世界。而且在李柯克筆下,瑪麗波莎的喜劇性與其牧歌情調常常是融合在一起的。比如說,法庭對劫案真相的調查以煞有介事開頭,漸漸地便偏離了原來的方向,扯到了去湖上打野鴨的問題上,最後以草草了事收場,以便大家能及時去湖上打野鴨。李柯克以戲謔的筆法描寫這一切,他的嘲諷意味是顯而易見的,但這絲毫不影響瑪麗波莎這個富於喜劇性和牧歌情調的理想之鄉的整體神奇。

本選集所選的《候選人史密斯》是《小鎮艷陽錄》的倒數第三章,該章通過寫酒店老板史密斯運用心機操縱選舉而得以當選的故事,反映了瑪麗波莎的政治風雲與人情世態。在競選之初,史密斯便想到了利用鎮民們對宗主國英國的眷戀。為了表示對英國的忠誠,他在自己的酒店掛起了一面又一面英國國旗。他還撤掉了美國酒及其廣告,全換上了英國的。他還大量訂做了喬治國王、愛爾伯特老國王及維多利亞女王的畫像。結果,他在競選宣傳方面勝過了對手巴格肖。他不僅會玩虛的,更會玩實的。他的競選班子抽掉的雪茄的數目明顯勝過對方——由於有史密斯的經濟實力作後盾,保守黨多年來第一次得以如此風光。在接受記者們采訪時,史密斯往往含糊其辭,顧左右而言他,與此同時請記者們大喝美酒和大抽雪茄。在談論重大問題時,他表現出了見風使舵的天才,為了贏得有關團體的支持,他不惜說謊和做假。不過最不同尋常的是,他深諳選民的心理,能靈活機動地采取對策並操縱選舉的大局。在投票日的開頭幾個小時,選民們誰都不想率先投票,生怕被愚弄而把票投給了不該投的候選人。他們觀望別人投誰的票,誰得票多他們就準備把票投給誰。史密斯深知大多數鎮民缺少政治頭腦和主見,不過是一些隨大流的群氓而已,因此他叫他的支持者們先引而不發,等時機成熟再大打出手——在史密斯看來,競選有如打熊,先得沈住氣。直到只剩下一個多小時投票時間的時候,史密斯才開始出奇兵,叫他那支一直引而不發的投票大軍大投其票。與此同時,他叫手下發電報、打電話給城里和全縣各投票點,謊稱保守黨候選人史密斯已大獲全勝,並叫城里和各地把同樣的信息反饋回來。在史密斯的精心策劃和巧妙操縱下,大多數選票在最後的時刻像潮水一般湧向史密斯,結果他當選為密西納巴縣的議員。

與史密斯的精明和詭詐形成對照的,是鎮民們在政治上的無知與可笑。鎮民們在投票時表現的觀望態度和從眾心理無疑便是例證。另外,鎮民們在作者匠心獨運安排的一波三折的投票過程中所表現的無惡意的見風使舵也說明問題。當選民們得知獨立候選人周恩牧師穩操勝券時,他們紛紛向他道賀。保守黨人們公開對他說他們已煩透了黨派政治,自由黨人們也是如此,而且兩黨人士都說他們盼望的正是周恩牧師這種無黨派偏見的人——其實哩,在此之前他們關心的是史密斯和巴格肖,幾乎把周恩全忘了。後來又有消息說是自由黨候選人巴格肖獲勝,結果人們同樣歡天喜地,激情澎湃,大家都變成了自由黨人,都成了巴格肖的擁戴者,都爭先恐後地去和他握手。而最後當史密斯當選時,所有的人又變成了保守黨人。這樣一群談不上有政治立場的受從眾心理支配的人,被史密斯牽著鼻子走是自然而然的事。從史密斯在選舉中的所作所為看,他簡直像一個政治流氓(他的競爭對手巴格肖曾在演說中稱他為“惡棍”、“盜馬賊”和“最黑心的說謊大王”)。然而,在湖上用細繩塞好船縫,使擱淺的“瑪麗波莎美人號”重新浮起來的人,也是這個史密斯(《太陽神騎士團遊湖記》);在一個四月之夜一馬當先組織救火,使周恩牧師的會眾的財產得以保全的人,還是這個史密斯(《小山上聖靈的燈塔》)。當史密斯最後當選時,鎮民們不但不覺得鎮子落入了惡人之手,相反他們覺得鎮子得救了。瑪麗波莎人的感覺方式和思維方式多麽與眾不同啊。

誠然,瑪麗波莎的鎮民有許多可笑之處,如輕信、無知、盲從等。然而,在李柯克筆下它們都是些情有可原的人性弱點。在《小鎮艷陽錄》里我們所看到的,更多的是瑪麗波莎人的純樸與天真——在瑪麗波莎,向一個農夫表明你對他一片誠心的唯一方法,就是上他家去和他一起吃一頓飯;更多的是瑪麗波莎人那種富於喜劇色彩的勇敢與獻身精神——在營救失事遊船過程中,水上救生員們為了減輕營救船的負擔,連自己的救生衣都扔掉了;更多的是瑪麗波莎人彼此之間的和睦和友善——不同民族、宗教和政見的人共存共榮的事實固然已說明問題,不過,瑪麗波莎的殯葬承辦人戈爾戈沙的一句話更是為此提供了一個幽默絕頂的例證——他說:“在人們還活著的時候,你得和他們真正混熟,你得成為他們的朋友,親密無間的朋友。那麽,當他們去世的時候,你也就用不著擔心了——你每一次都能得到承辦喪事的邀請。”就連殯葬這一行當都有其喜劇性的一面!對瑪麗波莎這個小鎮的美妙,我們還有什麽可說的呢?啊,“那個陽光中的小鎮,我們一度對她多麽熟悉”。只可惜她早已遠去!

《小鎮艷陽錄》全書是一個隱身的敘述者在美國某大城市的一個闊佬俱樂部——“陵宮”的長篇回憶錄。最後一章《尾聲——去瑪麗波莎的列車》有如夢幻,瑪麗波莎鎮就像記憶中的伊甸園一般,在那夢幻中漸漸遠去,而且一去不回了,因為陵宮所代表的一切——金錢、權力和貪欲等,已使敘述者和闊佬們永遠地遠離了故鄉——也就是活生生地被“埋葬”了(李柯克把闊佬俱樂部命名為“陵宮”不是偶然的)。李柯克以淡淡的懷舊的感傷為小說寫下了最後一個句號。於是,那個一去不回的“陽光中的小鎮”、她特有的牧歌情調和喜劇魅力以及瑪麗波莎人的美好品質,就顯得彌足珍貴了。讀完全書之後,我們不禁要問:“人們在追逐名利的過程中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呢?人生的意義和歸宿何在呢?”李柯克在使我們歡笑和陶醉過之後,讓我們想到了人生富於悲劇意味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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