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寧人,詩人。著有詩集《志摩的詩》、《猛虎集》,散文集《落葉》、《巴黎的鱗爪》,短篇小說集《輪盤》等


佛於大眾中,說我嘗作佛。

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

將非魔作佛,惱亂我心耶。

——蓮華經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著,早晚間有的是風,松有松聲,竹有竹韻,鳴的禽,叫的蟲子,閣上的大鐘,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著接泉水的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簫,時緩時急的參和著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裏的蚯蚓叫或是橋夫們深夜裏“唱寶”的異調,自有一種各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裏洗濯過後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凈的功能。

夜間這些清籟搖著你入夢,清早上你也從這些清籟的懷抱中蘇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樓住更是修得來的。我們的樓窗開處是一片蓊蔥的林海,林海外更有雲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接受自然的變幻;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散放你情感的變幻。自在;滿足。

今早夢回時睜眼見滿帳的霞光。鳥雀們在贊美;我也加入一份。它們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潛深一度的沈默。

鐘樓中飛下一聲宏鐘,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蕩。這一聲鐘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誇;說思流罷。耶教人說阿門,印度教人說“歐姆”(OM),與這鐘聲的嗡嗡,同是從撮口外攝到闔口內包的一個無限的波動:分明是外擴,卻又是內潛;一切在它的周緣,卻又在它的中心:同時是皮又是核,是軸亦復是廓。“這偉大奧妙的”(OM)使人感到動,又感到靜;從靜中見動,又從動中見靜。從安住到飛翔,又從飛翔回復安住;從實在境界超入妙空,又從妙空化生實在:

“聞佛柔軟音,深遠甚微妙。”

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啟示!包容一切沖突性的現象,擴大剎那間的視域,這單純的音響,於我是一種智靈的洗凈。花開,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間的飛黃,上綰雲天的青松,下臨絕海的巉巖,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嬰兒在它的搖籃中安眠。

這山上的鐘聲是晝夜不間歇的,平均五分鐘時一次。打鐘的和尚獨自在鐘頭上住著,據說他已經不間歇的打了十一年鐘,他的願心是打到他不能動彈的那天。鐘樓上供著菩薩,打鐘人在大鐘的一邊安著他的“座”,他每晚是坐著安神的,一只手挽著鐘槌的一頭,從長期的習慣,不叫睡眠耽誤他的職司。“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沒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竅蒙充六根,怎麽算總多了一個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師的談吐裏不少某督軍與某省長的點綴;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貪嗔的化身,無端摔破了兩個無辜的茶碗。但這打鐘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歲在五十開外,出家有二十幾年,這鐘樓,不錯,是他管的,這鐘是他打的(說著他就過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錯,是坐著安神的,但此外,可憐,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麽異樣。他拂拭著神龕,神坐,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撚一把米,擦幹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轉身去撞一聲鐘。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臒,卻沒有失眠的倦態,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念什麽經;不,就念阿彌陀佛,他竟許是不認識字的。“那一帶是什麽山,叫什麽,和尚?”

“這裏是天目山,”他說,“我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帶的,”我手點著問。“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個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讀書臺的舊址,蓋著幾間屋,供著佛像,也歸廟管的。叫作茅棚,但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著或是偎著修行的和尚沒一個不是鵠形鳩面,鬼似的東西。他們不開口的多,你愛布施什麽就放在他跟前的簍子或是盤子裏,他們怎麽也不睜眼,不出聲,隨你給的是金條或是鐵條。人說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沒有吃過東西,不曾挪過窩,可還是沒有死,就這冥冥的坐著。他們大約離成佛不遠了,單看他們的臉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麽,一樣這黑刺刺,死僵僵的。

“內中有幾個,”香客們說,“已經成了活佛,我們的祖母早三十年來就看見他們這樣坐著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裏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浪漫出奇。茅棚是盡夠蔽風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鮮鮮的人,雖則他並不因此減卻他給我們的趣味。他是一個高身材、黑面目,行動遲緩的中年人;他出家將近十年,三年前坐過禪關,現在這山上茅棚裏來修行;他在俗家時是個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許還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說他中年出家的緣由。他只說“俗業太重了,還是出家從佛的好。”但從他沈著的語音與持重的神態中可以覺出他不僅是曾經在人事上受過磨折,並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著他內裏強自抑制,魔與佛交鬥的痕跡;說他是放過火殺過人的懺悔者,可信;說他是個回頭的浪子,也可言。他不比那鐘樓上人的不著顏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裏逃來的一個囚犯。三年的禪關,三年的草棚,還不曾壓倒,不曾滅凈,他肉身的烈火。“俗業太重了,不如出家從佛的好;”這話裏豈不顫栗著一往懺悔的深心?我覺著好奇;我怎麽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時意念的究竟?

佛於大眾中,說我嘗作佛。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將非魔所說,惱亂我心耶。

但這也許看太奧了。我們承受西洋人生觀洗禮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積極,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讓,把住這熱虎虎的一個身子一個心放進生活的軋床去,不叫他留存半點汁水回去;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決不肯認輸,退後,收下旗幟;並且即使承認了絕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體的取決,不來半不闌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後退:寧可自殺,幹脆的生命的斷絕,不來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認。不錯,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亞佩臘與愛洛綺絲,但在他們是情感方面的轉變,原來對人的愛移作對上帝的愛,這知感的自體與它的活動依舊不含糊的在著;在東方人,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滅,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跡的解脫。再說,這出家或出世的觀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國,是跟著佛教來的;印度可以會發生這類思想,學者們自有種種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釋,也盡有趣味的。中國何以能容留這類思想,並且在實際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個朋友差一點做了小和尚)!這問題正值得研究,因為這分明不僅僅是個知識乃至意識的淺深問題,也許這情形盡有極有趣味的解釋的可能,我見聞淺,不知道我們的學者怎樣想法,我願意領教。

十五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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