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一晃就過去了,霍公再也沒有了。棘窩村以及整個的山區平原,哪個不懷念那個咧著長嘴巴的老人。霍公剛死去的兩三年裏,一到了半夜林子裏就不寧了,無數的嚎哭和抽泣響個不停。村裏人睡不著,老婆子幹脆起來納鞋底,老頭子一口接一口吸煙。他們從夜聲中分辨各種野物:狐貍嗚咽了,獾在嗝逆,連刺猬也大聲號啕——村裏人知道,這片林子裏最多情的就算刺猬了,一些刺猬精嫵媚的啊,纏綿的啊,依戀的啊,算了,這是不能說的。

傳說霍公生前有一個未了的心願,就是駕舟入海,去訪探裏面的幾個小島。曾有一個魚精夜裏托夢給他,說你的美名已經遠播大海了,島上風光美妙,一些魚人兒真正如花似玉,她們在那兒一心想會會你呢。霍公這時牙齒不多了,走路磕磕絆絆,但還是讓人加緊打造樓船。他聽著砰砰啪啪的造船聲感嘆:“咱到底是生在山根下的土財主啊,快死了才想起出海!”

樓船剛剛打造了一半,霍公走了。整個棘窩村——其實早就是一個大鎮子了——一齊吐了一口長氣。從此不論是霍府還是其他人等,做好事壞事都不必顧忌了。他們松弛下來,然後開始悲傷,準備一場浩大的葬事,光是張羅棺木和葬後宴之類就累死了一打青壯。幸虧有人指點道:霍老爺最後一心向往的就是大海,咱不如接著將樓船打造完畢,然後將老爺像生前一樣放在床上,由一些小童陪伴,放行到大海裏去罷。這一主意立刻得到眾人呼應,於是就做了起來。最後的日子來臨,大河邊人山人海,只見彩色樓船掛了幔帳燈籠,穿了紅花綠底大襖、紮了抓髻的女童站在舷上招手。樓船順風順水而去,駛向大海,兩岸林木蔥蘢,野物長啼,隨著樓船的移動,樹木搖動如颶風吹拂,其間有刷刷聲響個不息,野雁和白鵝大鷂騰空而起。一直守在岸邊的村人嘆息:人哪,一輩子能結下這樣的野物緣分,復有何求?

盛大的葬後宴一排十裏,鎮子內外的人都可赴宴,人們說這是霍府最後的慷慨。各色人物互不相識,當然少不了摻雜一些林中精怪。酒宴間不止一個人發現醉酒者當中拖出了一條粗大的尾巴,或生出一張毛臉。有人嚇出一身冷汗,端杯的手抖個不停,對方卻渾然不覺地追念逝去的霍公,直講得熱淚漣漣:“俺想他呀,那會兒他夜間直摸俺的胡須,胳肢俺咯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哪是老爺家幹的事兒,一點架子也沒有。”另一個抹著眼淚:“咱得把跟他有的一個孩兒送來霍府,認祖歸宗嘛,是吧是吧。這孩兒大眼閃閃的不孬,盡管身上的毛兒多了些。”這些精怪議論時,霍府的一個家丁想從身後抽刀,卻被眼疾手快的老管家按住了手腕。一個又高又細的白凈女人仰脖飲下一口,擦擦淚花道:“咱當年是河邊一棵小白楊,老爺看上了硬是要娶咱。我說老爺呀,咱是木頭你是人,怎麽也合羅不到一塊兒呀。正為難呢,一個老中醫撚著胡須過來勸俺說:‘從醫道上論,人的身上肝也屬木,你就應了罷’,就這樣,我和老爺的肝成了親,和和睦睦一過三十載。”

酒宴上有一個上年紀的女人穿了蓑衣,無心吃菜飲酒,哀容動人。她從頭至尾不脫蓑衣,一動腿腳刷啦啦響,天又無雨,真是怪異。事後老管家判定:這女人其實是一個刺猬精,是老爺生前最鐘愛的一房野物。

藥引子

樓船一去無蹤影。它從大河入海的那一瞬,海面上突然騰起一陣乳霧,像一只手拉起了幔子,就這樣把樓船收入了帳內。當夜風起雲湧,據跟到海邊的人講,大海翻騰了一宿,白浪卷起丈把高拍向河口,轟隆隆一直拍到天明才算平息下來,然後消息全無。棘窩鎮人大驚,說樓船上的霍公以及俊俏童兒豈不是悉數卷到了海底?有人搖頭:“哪裏!這是海神把人迎下了,他們從河神手裏接過,一站送一站哩。那風浪卷得越高越好,那是海神在敲打自己的鑼鼓呢。”鎮上年輕人則念念不忘船上的幾個美妙女娃,仍在盤算她們的歸期。

許多年後鎮上老中醫說到霍老爺之死,聲聲悲嘆:“可惜矣,使錯了藥引子!”原來霍公在床上喘息時,救急的藥早備好了,可是藥引子必須是最新鮮的童溲。那是一個早晨,薄霧初起,老中醫端著藥缽走出門來,正好見一孩童手舞足蹈而來,急忙攔住取藥。就這樣端了缽子回屋,急急調藥給病人餵下——霍老爺剛咽下大半缽湯藥臉色即壞了,一層黏汗從額上滲出。老中醫大慌,取了一匙缽中的藥一嘗,立刻被一股膻騷氣嗆住,手中的缽子落地跌碎了。他心裏明白:剛剛取回的不是童溲。

原來老人兩眼昏花,加上晨霧蒙蒙,沒有把孩童看個仔細。那恣意行走的小人兒本是一個剛剛從溪水裏爬上岸的龜精,龜齡已屆百年。它體量瘦小,笑模笑樣,這就讓老人誤識了,壓根兒就沒有在意對方小小額頭上的一道道深皺。

老人願把秘密深藏胸間,除非是進入林中面見溪主時,才不得已吐幾口怨氣。林子裏河有河神,溪有溪主,每個溝溝坎坎都有特定的生靈管轄;大樹死前會托夢,老熊得病會求醫,這些事情棘窩鎮人人清楚。這條溪的溪主是一條黑鰻,她與老中醫交往了二十多年,但二者之間清清白白。她年輕時候也曾對中醫動過心,幾次想把他號脈的手拖到胸前,按上那兩只引以為榮的大乳房,但最後還是忍住了。他們盤腿坐在溪邊,說到那只龜闖下的禍患,黑鰻認為這家夥雖不能說是故意的,但也算得上“為老不尊”了。她沒有說得更多,沒有把老龜的色相告訴他:那家夥幾次從她面前搖搖晃晃過去,都故意松拉著腰帶。

霍府失了主人,一群家丁就狂野起來。府裏的丫鬟甚至姨太太常在半夜失蹤,鎮上人都說是林中出了響馬大盜,他們把人搶了去。其實是家丁們謀劃周密,與大山另一邊的人家合夥把人賣了。管家是個忠實的老人,他心知肚明,想除掉行惡的家丁,卻又苦於沒有證據。無奈中老人去林中拜訪了霍公遺下的生靈好友,細細哭訴了一場。這些野物半年來以淚洗面,這一次索性陪管家嚎哭了個痛快,然後在林中設宴,把所有家丁都請了來。這些家丁平時穿了帶“霍”字的服裝倒也齊整,看上去模樣差不多,可是坐到肉案前邊就不一樣了,那些露出犬牙的、吃相兇殘的,都是土狼的子孫。酒宴後要上一道桑葚泥做成的甜點,林中野物們手腳利索,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毒蘑菇汁放了進去。結果所有行路無聲、生了犬牙的人都死在了回霍府的半路。

府裏才剛剛安寧,以前被家丁殺死的山地和平原的窮人們,他們的後人已經長大,這會兒舉著鐵齒耙要來復仇。以前都是土狼的子孫在墻垛上架了火銃,半天工夫就能平亂。如今存留的護府人穿了“霍”字服,瞪著綿羊眼,端起火銃手就打抖,反而要被鄉民擄了去。經過一場又一場折騰,霍家的後人不能守業,幹脆從霍府裏走出來,帶了自己的一份家財獨立門戶了。從此這個聲名威赫的大家族也就散在了整個山地平原。

不久山地真的開來了一隊響馬。這些隊伍的兵士個個壯得嚇人,人人手持一桿火銃,胯下的牲口清一色雄性,陽具一天到晚豎著。整個山地平原都變得鴉雀無聲,連溪水也不敢大聲流淌。霍府老管家在風燭殘年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約上老中醫,弓著腰隱到林子裏議事。他們這才發現林中野物們大半蔫了,連河神和溪主也細聲細氣說話。溪主黑鰻年紀大了,頭上包了一塊綠苔,牙痛腮腫,拍打著鼓鼓的臉皮對老醫生說:“治治吧,換了平常日子我早就找你去了。”老中醫為她開了一服藥,藥引子是吐露心事——“你先把心事全吐出來,別讓它積在心裏,然後喝下藥保好。”黑鰻罵了一句粗話,不得不從頭說起。她說:“不得了啦,從今以後咱這裏就要遭大災殃了,那些紮在山上的響馬營盤等於是鐵打的,他們再也不會走了。”老管家在一旁說:“全鎮的人,再聯上林中所有野物——要知道你們當中身懷絕技的太多了,還勝不了他們?”黑鰻哧一聲吐了一串口水:“你真是個老趕哪!往後俺這一夥能自保也就不錯了,弄不好還得滿門抄斬哩!我日他響馬十八輩祖宗!”說完端起湯藥一口飲下。

茫茫山林死一樣沈寂。響馬鐵騎下山,蹄聲叩遍棘窩鎮。鎮上人個個閉門不出,只有一些光棍漢從門縫裏盯住牲口翹翹的陽具,輕輕拍手說:“許是咱的隊伍?”

果然,幾天後傳來消息,說山上響馬最是奇人,一路上無堅不摧!響馬頭兒從藍眼國裏討來了一種長生藥方:每到一地就要殺死當地富豪七人做藥引子,一年裏連服三服。消息使全鎮大駭,正在將信將疑的時候,告示在鎮口貼出來了,上面明明白白讓各家各戶申報財產,所有田舍皆要折合成銀元計算。

告示貼出當天,鎮上及四周的霍姓都逃了。

鎮子一片荒涼,百業雕敝。僅剩下的幾戶貧窮霍姓也在矢口否認自己的姓氏,說:“俺姓‘郝’。”

俊美

在動輒殺戮、悲傷淒涼的年代裏,如果說棘窩鎮還有什麽稍稍提神的事兒,那就是曾經出過一個俊美青年。這是一件最初被眾人忽略、後來卻變成了越來越顯著、以至於牽動整個鎮子的大事。該青年在未來被載入鎮史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存在不再是夢幻,但他的是非功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是愈來愈清晰,而是越來越模糊。這就不同於霍老爺了,這家夥去世十余年二十余年之後,已被公認為天地間少有的害物,除了一些山林野物對其吐一兩句美言,沒有一個會喘氣的活物會對他發出半個字的贊賞。野物們是非不辨,黑白顛倒,要不怎麽說是畜生呢。

俊美青年叫良子。小時候無人理睬無人註目,也沒人考究他的出身,甚至忽略了姓氏,所以一直到後來也無法判定是否為霍家後代——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裏,全鎮將鑒定霍家血脈當成至關重要的大事,這事其實是由那夥占山的響馬開始的,然後就一直沒有中斷。本來打跑了響馬,這事該歇一歇了,可奇怪的是有人接上做得更起勁了,查一個人往往要直追三代四代才能驗明正身。在這種情形之下,難免花樣百出,有個打赤腳的醫生甚至發明了驗肚臍法和驗小腳趾法,一度全鎮男女老少都要解褲子扒鞋子查一遍,所查結果一律登記造冊。據說俊美青年良子因為總是被人將腰帶解來解去,有一段時間索性用一條橡皮筋做了根松緊帶系上。鎮頭兒將他喚來喚去,因為每人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少不了將良子急三火四喊到鎮上大屋,三兩下拉開他的褲腰,又扒下他的鞋子。隨著形勢的發展,到後來更是吃緊,查得更嚴更細,連街道上一些關心大事、積極上進的嬸子大娘和婦女頭兒也要這樣對待他。常常是走在路上,一個背柴禾的中年婦女迎面就把他攔住了:“咱也要查查你。”

良子自十六歲開始變得光彩奪目。誰見過這樣的美男?筋肉結實勻稱,膚色像淺栗子皮,睫毛濃而長,眼睛透著英氣閃著水光,身個既算得頎長又不過分纖弱,柔韌的腰彈力十足。他的頭發像陽春三月的黑羊羔,棱角分明的嘴唇引人品嘗。整個人如此含蓄敦厚,溫文爾雅,簡直不像山地後生。鎮上人說這孩子從娘胎裏就帶來了禮數,壓根兒就用不著上學,人家是文化自備。

“我得和良子出點事了,我天生就是給他的,不信走著瞧吧!”鎮上稍大一點的女孩都在心裏這樣咕噥。她們最初註意到陽光下出現這樣一個青年時,不約而同地目瞪口呆。她們用盡全力掩飾自己的慌張,一見那個身影就渾身抖動口不擇言,活像感冒發燒的病人,幾天過去還要眼神恍惚。她們的母親張羅著為女兒找醫生,當出門遇見良子時,立刻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一位母親湊近了良子,咬著牙小聲說:“我要年輕二十歲,早一耳刮子打過去!”良子又迷惑又害怕:“我,我怎麽了大嬸?”女人屏住一口氣:“打死你也不解恨,再嚼巴嚼巴吃了你!”良子回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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