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著。

“好。”

燕娘嘆了口氣。他回過頭來,看了看她,忽然眼睛一亮拍了拍懷里的孩子,笑開了。燕娘臉上一紅,低低頭,把挽著的包袱悄悄地換了個手,挨近了他。夫妻倆又靜靜地走了一程的路。晌晚五點多鐘落霞滿天,過了河,炊煙四起,便到鎮上的家了。

*

魯婆婆搬了口小小石磨坐出街前,低著頭磨起了米漿。磨上的石盤子,桶口大小,在她手里一圈又一圈軋軋地轉動著。眉頭一皺,時不時擡起了頭來,騰出一只手搔了搔那滿腿肚子的青筋,望望大街。看見了兒子,滿眼睛的話。

“回來了?”

“娘,腳又痛了?”

“那個人,又找你來了,在對面木器店門口望了一個下午。”

他把懷裹的孩子抱給了燕娘,眨個眼,自己在門檻上挨著他娘慢慢坐了下來。落日下,一條大街空蕩蕩,那一窩萬福巷的小野種,又上街來鬧了。只見五六個小鬼頭,十二三歲,光著腳蹦跳在熱烘烘的石板街上一路鼓噪,從巷口,直躥過來。婆婆望了兩眼,搖搖頭,放下手里的活兒接過了孩子,把他身上的小被褥解開了,疊兩疊,攤在他小肚皮上。

“還睡,抱去喂奶吧。”

燕娘抱過孩子,嘆口氣望了望這母子兩個,走進了門里。喂飽了奶,她搬出一張小竹床來放在門口,讓孩子躺著,透透氣。

“娘跟你說了甚麽來?”

“二姐家有事,叫我去,兩天。”

“這就走了嗎?”

“娘說的。”

他笑了,從門檻上站起身來,扶著竹床,看了看孩子。

“這小祖宗,天天睡,睡了吃,吃了睡!”

“吃過飯再走吧。”

“不吃了。”

燕娘走到水檐下,呆呆地,望著大街。心里一酸,回過頭來悄悄看了他一眼,走到他跟前擡起臉瞅住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你這樣就走,連口飯也沒吃,我心不安啊。”

“好,就吃了飯再走。”

燕娘點了點頭眉心一舒,笑了,把孩子留在門口,跟著他,一前一後跨過門檻走進了屋里。小小的店堂黑黑地,還沒上燈,他忽然回過身來緊緊勾住了她的手,閃到門後。夫妻倆,好半天站在黑影地里,摟抱著。

“燕娘!”

“嗯? ”

“我不在家,晚上門戶,可要小心呀。”

*

天晚了,燕娘扶著屋門探出頭來,朝外望了望。黯沈沈的天,一鉤昏黃的下弦月,荒荒涼涼的照著長長的一條青石板大街,幾十家店鋪,都關了門,板縫裹,透出了燈光來。那一窩萬福巷的小潑皮跳嚷了一個下午,亂哄哄的,如今,不知鬧到那兒去了。空蕩蕩的街心上,一個人,拖起了破鞋皮踢踢跶跶喝醉了酒似的,又是唱,又是哭,踉踉蹌蹌走了下去。四下裹靜悄悄地,一條街,只見三兩家年輕的婦人抱著孩子坐出門前,手裹,一把大蒲扇,往自己心口不停的揚過來,揚過去。高高低低,滿街屋影。燕娘透了口氣把頭繩一扯松開頭發來,晃了晃,披到了肩上。正要關上店門,走回屋里,猛一擡頭看見街對面榕樹下,黑影地,那一間小小的開帝廟,門檻上,蹲著一個人。黑黝黝的一個身影,把頭抱在臂彎裹好半天一動也不動,整個人,佝成了一團。穿州過府的一個浪人,前兩天晚上燕娘夢中醒過來,睡不著了,獨個兒坐出門口想心事。黑天半夜起了大霧,看見他,把一個烏油布包袱枕在頭上,睡在廟門口。小小一座神籠,廟門里,紅熒熒地,點起了兩盞佛燈。如今想了起來,心一動。只見他把包袱一摟擡起了頭,兩只眼睛,月光下,炯炯地,鑿過街這邊來。燕娘呆了呆,不知怎的身上機伶伶打起了兩個寒噤,一回身,帶上了店門。小竹床上紅噗噗的一張小臉兒,齁齁地,睡得好不沈熟。

隔壁睡房里,傳來了婆婆的咳嗽。

“娘,又睡不著了?”

“男人不在家,留盞燈,早些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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