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雨季不再來》安東尼·我的安東尼(中)

我把籠子拿進來,把窗關上了,人坐在地板上發楞,勞拉小姐手里拿著個大衣架,口里輕輕的在喊,“哥倫布啊,哥倫布啊,這惡貓抓傷你了。”我看看手背上有幾條血痕,並不嚴重,就是有點刺痛,倒是籠子里的安東尼,伏在水槽旁一動也不動,我大驚了,拚命搖籠子,大聲叫它名字它總算醒過來了,動了一下,眼睛張開來向我看了看。這時我突然十分的激動起來,無名的寂寞由四面八方向我湧過來,我蹲在籠子旁邊,手放在鐵絲上,只覺我一個人住在這大城市里,帶著唯一的一隻鳥,除了安東尼外,我什麽也沒有了。那夜我很累,勞拉小姐去望彌撒了,我抱著自己的小收音機,聽著那首老歌——“三個噴泉里的鎳幣,每個都在尋找快樂……”在朦朦朧朧的歌聲里我昏昏睡去。

清早五點多鐘,天還沒亮,我房內安東尼把我叫醒了,只聽見它的籠子有人在抓住拖,它在叫在跳,那聲音淒慘極了。我跳下床來,在黑暗里看不見東西,光腳伏在地上摸,我找不到它的籠子,我急壞了,“安東尼,天啊,安東尼,你在哪里?”那時我看到一個貓影子唰一下從開著的天窗里跳出去,再開燈看安東尼,它的籠子已被拖得反過來了,他僵在里面,渾身羽毛被抓得亂七八糟。我全身都軟了,慢慢蹲下去,打開籠子把它捧在手里,發覺它居然還是活著的,一隻腳斷掉了。一個清早,我只穿著一件夏天的睡袍在忙著包紮安東尼,弄到九點多鐘,他吃了第一口小米,我才放心的把自己丟到床上去休息了一下。十點多鐘我給家中寫信——“爸爸、媽媽:我搬出宿舍了,帶著一隻鳥回到勞拉小姐的公寓來。”我寫的時候,安東尼一直很安靜的望著我,我向它笑笑,用西班牙語對它說:“早安,小家夥,沒事了,我試試把你送到沒有貓的地方去,不要害怕。”

“馬大”有個日本同學啟子,跟我一星期同上兩天課,她有家在此地,平日還算不錯的朋友,打電話去試試她吧。“喂,啟子,我是艾珂,有事找你。”

“什麽事?”一聽她聲音就知她怕了,我一泄氣,但還是不放棄煽動她。

“我有隻鳥,麻煩你養半個月怎麽樣?他會唱歌,我答應你天天來喂它。”

“艾珂,我不知道,我不喜歡鳥,讓我想一想,對不起,明天再說吧。”

放下電話,咬咬嘴唇,不行,我不放心安東尼留下來,那隻惡貓無孔不入,半個月下來不被吃掉嚇也被嚇死了。突然想到那個奧國同學,他們男生宿舍不關門,去試一下他吧,找到他時已是下午了。電話里我還沒說話,他就講了——“哎唷,艾珂,太陽西邊出了,你會打電話來,什麽事?”我聽出他很高興,又覺有點希望了。

“我搬出宿舍了,要在城內住半個月。”

“真的,那太好了,沒有舍監管你,我們去跳舞。”“不要開玩笑,彼德,我找你有事。”

“喂,艾珂,電話里講不清楚,我來接你吃飯,見面再談好不好?”

“彼德,你先聽我講,我不跟你出去,我要你替我養隻鳥,開學我請你喝咖啡。”

“什麽,你要我養鳥?不幹不幹,艾珂,怎麽不找點好事給我做,喂,你住哪里嘛,我們去跳舞怎麽樣?”

我啪一下掛斷了電話,不跟他講了。心里悶悶的,穿上大衣去寄家信,臨走時看見安東尼的籠子,它正望著我,十分害怕留下來的樣子,我心一軟,把它提了起來,一面對它說著:“安東尼,不要擔心,我天天守著你,上街帶你一起,也不找人養了。”

那是個晴朗的早晨,太陽照在石砌的街上,我正走過一棵一棵發芽的樹,人就無由的高興起來。安東尼雖然斷了腳了,包著我做的夾板,但也叫了幾聲表示它也很快樂。走了約十分鐘,街上的人都看我,小孩更指著我叫“看呵,看呵,一個中國女孩提了一隻鳥。”我起初還不在意,後來看的人多了,我心里喃喃自語:“看什麽,奇怪什麽,咱們中國人一向是提了鳥籠逛大街的。”後來自己受不了,帶了安東尼回公寓去。由那一天起,我早晚守著安東尼,喂它水,替它換繃帶,給它聽音樂,到了晚上嚴嚴的關上所有的窗戶,再把籠子放在床旁邊。白天除了跟朋友打打電話之外足不出戶,只每天早晨買牛奶面包時帶了它一起去,那隻貓整天在窗外張牙舞爪也無法乘虛而入,五六天下來,勞拉小姐很不贊成的向我搖搖頭。

“艾珂,你瘦了,人也悶壞了,何必為了一隻鳥那麽操心呢!我姐姐住樓下,我們把安東尼送去養怎麽樣,你夜里好安心睡覺。”

“我不要,安東尼對我很重要,腳傷又沒好,不放心交給別人,你不用擔心,好在只有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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