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寧惟是!生產和工具而外,還有二三千年光榮的詩底傳統—那是我們底探海燈,也是我們底礁石—在那里眼光守候著我們, (是的,我深信,而且肯定,中國底詩史之豐富,偉大,璀璨,實不讓世界任何民族,任何國度。因為我五六年來,幾乎無日不和歐洲底大詩人和思想家過活,可是每次回到中國詩來,總無異於回到風光明媚的故鄉,豈止,簡直如發現一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桃源,一般地新鮮,一般地使你驚喜,使你銷魂,這話在國內自然有人反對的,我記得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夢辨》曾說過:"《紅樓夢》,正如中國的詩,只能在世界文學上佔第二流的位置。"不知他究竟拿什麼標準,根據什麼作衡量,中國今日思想家出言之輕,說話之不負責,才是世界上的專利!中國的青年呵!中國的青年呵!你的不盡入迷途真個知是什麼異跡了!) 因為有悠長的光榮的詩史眼光光望著我們,我們是個能不望它的,我們是不能個棚它比短量長的。我們底斷要怎仟才能夠配得起,且慢說超過它底標準;換句話說,怎樣才能夠讀了一首古詩後,讀我們底詩不覺得膚淺,生澀和味同嚼蠟? 更進一步說,怎樣才能夠利用我們手頭現有的貧乏,粗糙,未經洗煉的工具—因為傳統底工具我們是不願,也許因為不能,全盤接受的了—辟出一個新穎的,卻要和它們同樣和諧,同樣不朽的天地? 因為目前底問題,據我底私見,已不是新舊詩底問題,而是中國今日或明日底詩底問題,是怎樣才能夠承繼這幾千年底光榮歷史,怎樣才能夠無愧色去接受這無盡藏的寶庫的問題。但這種困難並不是中國今日詩人所獨具的,世界上那一個詩人不要承前啟後? 那一個大詩人不要自己創造他底工具和自辟一個境界? 不過時代有順利和逆手之分罷了。

我現在要和你細談梁實秋先生底信了。我前信是說過的,全信只有兩句老生常談的中肯語,其餘不是膚淺就是隔靴搔癢,而"寫自由詩的人如今都找到更自由的工作了,小詩作家如今也不能再寫更小的詩的……"幾句簡直是廢話。我常常說,諷刺是最易也最難的就:最易,因為否認,放冷箭和說風涼話都是最用不著根據不必負責的舉動;最難,因為非有悠長的閱歷,深入的思想不容易針針見血。所以我以為諷刺是老人家底藝術 (只是思想上的老少而不是年齡底老少) ,是,正如久埋在地下的古代瓦器上面光澤的青斑,思想爛熟後自然的鋒芒。現在國內許多作家東插兩句,西插兩句,都是無的放矢,只令人生淺薄無聊的反感而已。單就梁實秋先生底幾句而論:作自由詩的人是誰? 寫小詩的是誰? 剩下來的幾個忠於藝術的老實人又是誰? 難道只有從前在《晨報詩刊》投過幾首詩—好壞姑且不論—才忠於藝術? 《詩刊》未誕生以前做新詩的就沒有人向"詩"著想而單是向白話著想? 難道詩小就沒有藝術底價值? 你們當中能夠找出幾多首詩像郭沫若底《湘累》里面幾首歌那麼純真,那麼淒婉動人,尤其是下面一節:

九嶷山上的白雲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們心中的愁雲呀,

我們眼中的淚濤呀,

永遠不能消!

永遠只是潮!


或像劉延陵底《水手》第二節:


他怕見月兒眨眼,

海兒掀浪,

但他卻想起了

石榴花開得鮮明的井旁,

那人兒正架竹竿

曬她的藍布衣裳。


那麼單純,那麼鮮氣撲人! (你底《落葉小唱》一類和冰心底《繁星春水》宗白華底《流雲》中有幾首都是很好的詩。) 不過這都是初期作自由詩的人底作品,自然不足道的。那麼我們試從古詩里去找找,古詩中的五絕算不算小詩? 王維底《輞川集》是否每首都引導我們走進一個寧靜超詣的禪境? 你們底大詩中沒有半首像它們那麼意味深永? 又如陳子昂底: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是不是一首很小的自由詩!你們曾否在暮色蒼茫中登高? 曾否從天風里下望莽莽的平蕪? 曾否在那剎那間起浩蕩而蒼涼的感慨? 古今中外底詩里有幾首能令我們這麼真切地感到宇宙底精神 (worldspirit) ? 有幾首這麼活躍地表現那對於永恆的迫切呼喚? 我們從這寥寥廿二個字里是否便可以預感一個中國,不,世界詩史上空前絕後的光榮時代之將臨,正如數里外的濤聲預告一個煙波浩渺的奇觀? 你們底大詩里能否找出一兩行具有這種大刀闊斧的開國氣象?

不過這還是中國的舊詩,太傳統了!我們且談談你們底典型,西洋詩罷。德國抒情詩中最深沈最偉大的是哥德底《流浪者之夜歌》,我現在把原作和譯文都列在下面 (因為這種詩是根本不能譯的) ,你看它底篇幅小得多可憐!—


UberallenGipfeln
IstRub'
Inallenwipfeln
Spurestdu
KauneinenHauch.
DieVogleinschweigenimWalds.
Wartenur,balde
Rubestduauch.

一切的峰頂
無聲,
一切的樹尖
全不見
絲兒風影。
小鳥們在林間夢深。
少待呵,俄頃
你快也安靜。


豈獨篇幅小得可憐而已! (全詩只有廿七音,) 並且是一首很不整齊的自由遊。然而他給我們心靈的震盪卻不減於悲多汶一曲交響樂。何以故? 因為它是一顆偉大的,充滿了音樂的靈魂在最充溢的剎那間偶然的呼氣 (原詩是哥德用鉛筆在伊列腦林中一間獵屋的壁上寫的) 。偶然的呼氣,可是畢生底菁華,都在這一口氣呼了出來。記得法國一個畫家,不知是米葉 (Millet) 還是珂羅 (Corot) ,一天在芳丹卜羅畫風景,忽然看見兩牛相鬥,立刻抽出一張白紙、用了五分鐘畫就一幅唯妙唯肖的速寫。一個牧童看見了,晚上回家,也動起筆來。可是畫了三天,依然非驢非馬。跑去間那畫家所以然。畫家微笑說:"孩子,雖然是幾分鐘底時間,我畢生底工夫都放在這寥寥幾筆上面呀"。這不是我們一個很好的教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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