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戴在你臂上如戳記。”我念誦著《雅歌》來希望你,我的好人。

你的眼睛還沒掉轉來望我,只起了一個勢,我早驚亂得同一隻聽到彈弓弦子響中的小雀了。我是這樣怕與你靈魂接觸,因為你太美麗了的緣故。

但這隻小雀它願意常常在弓弦響聲下驚驚惶惶亂竄,從驚亂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適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裏,那些閃閃爍爍的星群,有你的眼睛存在:因你的眼睛也正是這樣閃爍不定,且不要風吹。

在山谷中的溪澗裏,那些清瑩透明的出山泉,也有你的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記著比這水還清瑩透明,流動不止。

我僥幸又見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風為散放的盆蓮旁邊。這笑裏有清香,我一點都不奇怪,本來你笑時是有種比清香還能沁人心脾的東西!

我見到你笑了,還找不出你的淚來。當我從一面籬笆前過身,見到那些嫩紫色牽牛花上負著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麽不快事纏上了心,淚珠不是正同這露珠一樣美麗,在涼月下會起虹彩嗎?

我是那麽想著,最後便把那朵牽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乾了。

“怎麽這人哪,不將我淚珠穿起?”你必不會這樣來怪我,我實在沒有這種本領。我頭髮白得太多了,縱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東西!

病渴的人,每日裏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當真願意不願給渴了的人一點甘露喝?

這如像做好事的善人一樣:可憐路人的渴涸,濟以茶湯,恩惠將附在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將蒙福至於永遠。

我日裏要做工,沒有空閑。在夜裏得了休息時,便沿著山澗去找你。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著兩把鉗子來嚇我的蠍子,只想在月下見你一面。

碰到許多打起小小火把夜遊的螢火,問它們:“朋友朋友,你曾見過一個人嗎?”

“你找尋的那個人是個什麽樣子呢?”

我指那些閃閃爍爍的群星,“哪,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飄忽的白雲,“哪,這是衣裳。”

我要它們靜心去聽那些澗泉和音,“哪,她聲音同這一樣。”

我末了把剛從花園內摘來那朵粉紅玫瑰在它們眼前晃了一下,“哪,這是臉。”

這些小東西,雖不知道什麽叫做驕傲,還老老實實聽我的話,但當我問它們聽清白沒有?只把頭搖了搖就想跑。

“怎麽,究竟見不見到呢?”——我趕著追問。

“我這燈籠照我自己全身還不夠!先生,放我吧。不然,我會又要絆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設就的圈套裏……雖然它們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願意同它麻煩。先生,你還是問別個吧,再扯著我會趕不上它們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遲鈍,不能同它們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註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見你的蹤跡。

回過頭去,聽那邊山下有歌聲飄揚過來,這歌聲出於日光只能在垣外徘徊的獄中。我跑去為他們祝福:你那些強健無知的公綿羊啊!

神給了你強健卻吝了知識: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疾病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你們是有福了——阿門!

你那些懦弱無知的母綿羊啊!

神給了你溫柔卻吝了知識: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失望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你們也是有福了——阿門!

世界之黴一時侵不到你們身上,

你們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裏:

能證明你主人的恩惠——

同時證明了你主人的富有;

你們都是有福了——阿門!

當我起身時,有兩行眼淚掛在臉上。為別人流還是為自己流呢?我自己還要問他人。但這時除了中天那輪涼月外,沒有能作證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這樣冷,在你鑒照下,有個人的心會結成冰。

這也是我遊香山時找得的一篇文章,找得的地方是半山亭。似乎是什麽人遺落忘記的稿子。文章雖不及古文高雅,但半夜裏能一個人跑上半山亭來望月,本身已就是個妙人了。

當我剛發見這稿子念過前幾段時,心想不知是誰個女人來消受他這郁悶的熱情,未免起了點妒羨心。到末了使我了然,因最後一行寫的是“待人承領的愛”,這六個字令我失望,故把它圈掉了。為保存原文起見,乃在這裏聲明一句。

若有某個人能切實證明這招貼文章是寄她的,只要把地點告知,我也願把原稿寄她,左右留在我身邊也是無用東西。至於我,不經過別人許可,就在這裏把別人文章發表了,不合理的地方,特在此致一聲歉,不過想來既然是招貼類文章,擅自發表出來,也不算十分無道德心吧。

一九二五年九月一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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