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濃得化不開》(香港篇)

廉楓到了香港,他見的九龍是幾條盤錯的運貨車的淺軌,似乎有頭有尾,有中段,也似乎有隱現的爪牙,甚至在火車頭穿度那柵門時似乎有迷漫的雲氣。中原的念頭,雖則有廣九車站上高標的大鐘的暗示,當然是不能在九龍的雲氣中幸存。這在事實上也省了許多無謂的感慨。因此眼看著對岸,屋宇像櫻花似盛開著的一座山頭,如同對著希望的化身,竟然欣欣的上了渡船,從妖龍的脊背上過渡到希望的化身去。

富庶,真富庶,從街角上的水果攤看到中環乃至上環大街的珠寶店;從懸掛得如同Banyon樹一般繁衍的臘食及海味鋪看到穿著定闊花邊艷色新裝走街的粵女;從石子街的花市看到飯店門口陳列著“時鮮”的花貍金錢豹以及在渾水盂內倦臥著的海狗魚,唯一的印象是一個不容分析的印象:濃密,琳瑯。

                                                                                                                           (老香港 網摘照片)

琳瑯琳瑯,廉楓似乎聽得到鐘磬相擊的聲響。富庶,真富庶。

但看香港,至少玩香港少不了坐吊盤車上山去一趟。這吊著上去是有些好玩。海面,海港,海邊,都在軸轆聲中繼續的往下沈。對岸的山,龍蛇似盤旋著的山脈,也往下沈,但單是直落的往下沈還不奇,妙的是一邊你自身憑空的往上提,一邊綠的一角海,灰的一隴山,白的方的房屋,高直的樹,都怪相的一頭吊了起來結果是像一幅畫斜提著看似的。同時這邊的山頭從平放的饅頭變成側豎的,山腰里的屋子從橫刺里傾斜了去,相近的樹木也跟著平行的來。怪極了。原來一個人從來不想到他自己的地位也有不端正的時候;你坐在吊盤車里只覺得眼前的事物都發了瘋,倒豎了起來。

但吊盤車的車里也有可注意的。一個女性在廉楓的前幾行椅座上坐著。她滿不管車外拿大頂的世界,她有她的世界。她坐著,屈著一支腿,腦袋有時枕著椅背,眼向著車頂望,一個手指含在唇齒間。這不由人不注意。她是一個少婦與少女間的年輕女子。這不由人不注意,雖則車外的世界都在那里倒豎著玩。

她在前面走。上山。左轉彎,右轉彎,宕一個。山腰的弧線,她在前面走。沿著山堤,靠著巖壁,轉入Aloe叢中,繞著一所房舍,抄一折小徑,拾幾級石磴,她在前面走。如其山路的姿態是婀娜,她的也是的。靈活的山的腰身,靈活的女人的腰身。濃濃的折疊著,融融的松散著。肌肉的神奇!動的神奇!

廉楓心目中的山景,一幅幅的舒展著,有的山背海,有的山套山,有的濃蔭,有的巉巖,但不論精粗,每幅的中點總是她,她的動,她的中段的擺動。但當她轉入一個比較深奧的山坳時廉楓猛然記起了Tannhauser的幸運與命運——吃靈魂的薇納絲。一樣的肥滿。前面別是她的洞府嘸危險,小心了!

她果然進了她的洞府,她居然也回頭看來,她竟然似乎在回頭時露著微哂的瓠犀。孩子,你敢嗎?那洞府徑直的石級像直通上天。她進了洞了。但這時候路旁又發生一個新現象,驚醒了廉楓“鄧浩然”的遐想。一個老婆子操著最破爛的粵音問他要錢,她不是化子,至少不是職業的,因為她現成有她體面的職業。她是一個勞工。她是一個挑磚瓦的。挑磚瓦上山因紅毛人要造房子。新鮮的是她同時挑著不止一副重擔,她的是局段的回復的運輸。挑上一擔,走上一節路,空身下來再挑一擔上去,如此再下再上,再下再上。她不但有了年紀,她並且是個病人,她的喘是哮喘,不僅是登高的喘,她也咳嗽,她有時全身都咳嗽。但她可解釋錯了。她以為廉楓停步在路中是對她發生了哀憐的趣味;以為看上了她!她實在沒有注意到這位年輕人的眼光曾經飛注到雲端里的天梯上。她實在想不到在這寂寞的山道上會有與她利益相沖突的現象。她當然不能使她失望。

當得成全他的慈悲心。她向他伸直了她的一隻焦枯得像貝殼似的手,口里呢喃著在她是最軟柔的語調。但“她”已經進洞府了。

往更高處去。往頂峰的頂上去。頭頂著天,腳踏著地尖,放眼到寥廓的天邊。這次的憑眺不是尋常的憑眺。這不是香港,這簡直是蓬萊仙島,廉楓的全身,他的全人,他的全心神,都感到了酣醉,覺得震蕩。宇宙的肉身的神奇。動在靜中,靜在動中的神奇。在一剎那間,在他的眼內,要他的全生命的眼內, 這當前的景象幻化成一個神靈的微笑,一折完美的歌調,一朵宇宙的瓊花。一朵宇宙的瓊花在時空不容分仳的仙掌上俄然的擎出了它全盤的靈異。山的起伏,海的起伏,光的超伏;山的顏色,水的顏色,光的顏色——形成了一種不可比況的空靈,一種不可比況的節奏,一種不可比況的諧和。一方寶石,一球純晶,一顆珠,一個水泡。

但這只是一剎那,也許只許一剎那。在這剎那間廉楓覺得他的脈搏都止息了跳動。他化入了宇宙的脈搏。在這剎那間一切都融合了,一切都消納了,一切都停止了它本體的現象的動作來參加這“剎那的神奇”的偉大的化生。在這剎那間他上山來心頭累聚著的雜格的印象與思緒夢似的消失了蹤影。倒掛的一角海,龍的爪牙,少婦的腰身,老婦人的手與乞討的碎瑣,薇納絲的洞府,全沒了。但轉瞬間現象的世界重復回還。一層紗幕,適才睜眼縱覽時頓然揭去的那一層紗幕,重復不容商榷的蓋上了大地。在你也回復了各自的辨認的感覺這景色是美,美極了的,但不再是方才那整個的靈異。另一種文法,另一種關鍵,另一種意義也許,但不再是那個。它的來與它的去,正如戀愛,正如信仰,不是意力可以支配,可以作主的。他這時候可以分別的賞識這一峰是一個秀挺的蓮苞,那一嶼像一只雄蹲的海豹,或是那灣海像一鉤的眉月;他也能欣賞這幅天然畫圖的色彩與線條的配置,透視的勻整或是別的什麽,但他見的只是一座山峰,一灣海,或是一幅畫圖。他尤其驚訝那波光的靈秀,有的是綠玉,有的是紫晶,有的是琥珀,有的是翡翠,這波光接連著山嵐的晴靄,化成一種異樣的珠光,掃蕩著無際的青空,但就這也是可以指點,可以比況給你身旁的友伴的一類詩意,也不再是初起那回事。這層遮隔的紗幕是蓋定的了。

因此廉楓拾步下山時心胸的舒爽與恬適不是不和雜著,雖則是隱隱的,一些無名的惆悵。過山腰時他又飛眼望瞭望那“洞府”,也向路側尋覓那挑磚瓦的老婦,她還是忙著搬運著她那搬運不完的重擔。但她對他猶是對“她”興趣遠不如上山時的那樣馥郁了。他到半山的涼座地方坐下來休息時,他的思想幾乎完全中止了活動。 (原刊1929年3月《新月》第2卷第1期,收入《輪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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