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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慢而清晰地說:“謝謝你們。——我沒有被拋棄……”
一阿列克賽依·巴都林要上前線去了,捷里——一只又大又黑的狗,此時此刻似乎懂得事情的嚴重性。它聽主人說:“再見捷里,我走了,你要好好地照顧女主人。等著,我一定會回來。”阿列克賽依的妻子維拉站在一旁咬著嘴唇,生怕慟哭出聲,她默默地等待結束這悲傷的情景。
阿列克賽依站了起來,輕輕地將行李袋往背上一甩,擁抱了妻子,緊緊地吻了吻她。妻子貼緊著他,仿佛這樣才能消除那可怕的離別時刻,並能阻止阿列克賽依遠離;但是他小心地拉開她的手,輕輕地推開了她,再一次撫摸了捷里,就向門外走去。
維拉奔向窗口,阿列克賽依高大挺直的身軀在明亮的四邊形籬笆門中一閃,他走了。
二兩年過去了。
第三年起,阿列克賽依連一封信都沒有,一種強烈的恐懼感使維拉坐立不安。
為了驅逐惆悵的苦惱,維拉開始加班加點多干些活兒,她面容憔悴,眼圈發黑,眼神悲郁,時常把活兒帶回家做,一做就做到半夜。這樣她忘掉了孤獨,忘掉了憂愁。她想:阿列克賽依,你現在究竟在哪里?
三一天,郵遞員送來了一封信。信中通知說,她的丈夫阿列克賽依·巴都林受了重傷,但正在康覆中。他現在就住在她住的那個城市。醫院要求她去商談阿列克賽依出院的事宜。
維拉把信讀了又讀,翻了又翻,一股幸福的暖流幾乎使她發瘋。阿列克賽依快要回家啦!興奮之余她想起要把家里好好收拾一番,叫阿列克賽依看到家里窗明幾凈,一切都亮堂堂!
這一夜她失眠了。她不知道如何捱到天明的。她馳騁想象,明天如何和阿列克賽依會面;她竭力描繪,戰爭年代他變成了怎樣的一個人,是否變得堅強壯實了呢?
在指定的時間,她來到了醫院。一個上了年紀的少校接見了她。他告訴她,阿列克賽依是怎麼被送來的。後來來了一位主治醫生,也開始談論阿列克賽依,說他傷勢如何重,叫她該有思想準備,因為他需要得力的護理。
他們的話似乎透過一層幕布勉強地傳到她耳里。她希望盡快結束這彬彬有禮的談話,急忙奔入病房找到阿列克賽依把他抱到懷里,但她終於艱難地忍住了。
“他傷得很重。”醫生謹慎地說,“我不想使您過多地抱有希望。他動了幾次覆雜的手術,而現在他……”醫生顯然不太樂意講下去,“他……殘廢了。”
維拉點了點頭,明白他殘廢了,他在戰爭中為了捍衛祖國出了力,喪失了健康。正因為這樣,她要用更多的愛去關心他。她決心照顧得使他忘了自己是殘廢的人,現在只求快一點見到他!
“他踩響了地雷。”少校繼續往下說,仿佛沒有註意到她的不耐煩,“由於長時間躺在雪地里,身子都凍壞了……他的雙腿已被截去。”
“什麼,他沒了雙腿?”她頓覺胸中一陣劇痛。
“此外,他被嚴重地炸傷,燒傷了雙目……”少校不打算拖下去,他急於結束這令人心碎的談話。
“就是說,他雙目也失明了?”維拉頓時臉色蒼白,她感到房間猛地晃了一下,主治醫生趕緊倒了一杯水遞給她。
“他不能說話,至少是現在。”少校急忙添了一句,“也許時間一長,慢慢會好的……”霎時間天昏地暗。幸福來得如風馳電掣,去得像電掣風馳。老天留下了一個可憐的、大難當頭的少婦!她一下子老了許多,背彎了許多,一動不動地在沙發上呆呆地坐著。
“您知道,我們講這些時心里也非常沈痛,但我們必須事先同您商量,您得決定是否能把他帶回家。國家辦了殘廢人院,像他這樣最好到那里,比……這是一件非常艱巨的事,請您全面考慮一下。”
她毅然決定了把他接回家去。
維拉走進了病房,里面總共3張床位,其中一張空著,第二張躺著一個傷員正呻吟著,但維拉未必註意到這些,她很快向靠角落那邊——左邊第二個走去。床上躺著的那個人蓋著毛茸茸、蓬松的被單,僅露出圓圓的修剪過的後腦勺和部分頭頸。病人的臉見不到,他朝著墻躺著。
看到這異常熟悉的後腦勺,維拉心中油然感到悲痛和淒戚,她靠近些輕輕地叫著:“阿廖沙,……阿廖申卡……”她一下子又驚住了。
傷員一動也不動,維拉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她來這里前連見面時最微小的細節都想得好好的:如何走進病房撲向他胸前,他又如何把枯瘦的手伸向她,喜悅的淚花又如何一下子閃爍在她眼中,他知道她要對他說什麼話……。而現在她什麼也說不出,仿佛一個人無形中捆住了她的手和腳,奪走了溫柔親切的話語。難道這是阿列克賽依?不,這不是阿列克賽依,看都看不清,他是這麼瘦小……她害怕朝那應該有腳的地方看去,她知道,那里沒有腳……她無可奈何地看了護士一眼,蹲在傷員前用手輕輕地推了推,湊近他的身旁大聲地並且溫存地說:“阿廖什卡!我是維拉!……”維拉貼著他,使出母親般無比的溫柔和愛憐,這種感情越來越強烈。
傷員稍微動了一下,似乎要掙脫出來。維拉驚呆了:手呢?他們忘了說手了!
他沒有雙手!
病人的頭在枕頭上慢吞吞地動了一下,維拉看到的是一張破了相並帶有深紅色傷疤的臉,空空的小窪坑代替了眼珠,又大又白的傷痕歪歪斜斜地穿過這可怕的面孔。維拉驚叫了一聲,便失去了知覺。
四維拉醒過來後,他們向她介紹了阿列克賽依受傷的全部情況,現在已沒有必要對她隱瞞了。他在戰斗後被找到時已無法辨認:地雷毀了中尉的面容,嚴寒凍壞了他的四肢。他身上沒有證件,胸前內衣口袋里僅藏著一封給妻子的信,根據這信人們才認清他。他在信上寫道,他將面臨一場惡戰,但期待能活著回來,然而——戰爭中什麼事都能發生——要是他回不來,就讓他的戰友把這最後一封信轉給妻子。
要不是這封信,他準被編入無名遇難者名冊之中。
她想不起來是怎麼到家的,捷里象往常一樣在門口迎接她。她無心理睬它的親昵——她神色滯呆,拖著步子向前挪動,然後解開衣服把大衣拋到椅子上,一頭栽到沙發上嚎啕大哭起來。她真是已精疲力盡。
星期天她把阿列克賽依運回家,醫院全體人員——醫生、衛生員、護士——都出來送行。婦女們默默地同情她;分手時主治醫生欽佩地握著她的手,既嚴肅又關切地望著她。
維拉本人已平靜下來,這發生的一切當然是不幸的,但把丈夫帶回家對她來說不是奉獻什麼,而是她應盡的義務。
當人們把傷員運到家走後,捷里很快地嗅了嗅地上的足跡,奔向床邊開始聞床上躺著的人,然後它把頭往前爪一擱,扒在床眼前悶悶不樂起來。
是的,它同樣知道痛苦,同樣感覺到家里發生了不幸。主人雖回來了,但並沒使它高興,它倔強地沿著床轉來轉去。過了一會,它仍舊像往常一樣到大門口等半個小時,然後垂頭喪氣地又回來了。
五戰爭毀了維拉的幸福生活,但沒有使她屈服。她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她坐在他的床頭,把手掌擱在他肩上觸摸著皮層下跳動的脈搏,那根細得像線一樣的脈連結著他的生命,連結著她——維拉。現實要比她想象的可怕得多,但是她決不屈服,不,決不!
9月的一天,維拉的心情特別憂郁。突然間,躺在地上的捷里一骨碌站了起來,細聽了一下,它立即撲向大門用爪子使勁地抓著抓著,猛然地把門扒開後,就沿著樓梯沖到樓下。維拉感到籬笆門吱呀地響了一聲,然後又傳來很響的尖叫聲。捷里因興奮得意忘形。出了什麼事?台階上有人走動,飛快上台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維拉僅來得及喊了一聲“誰?”門就打開了,驀地響起了紛亂的喧嘩聲和時斷時續的驚叫聲。維拉不顧一切地奔向走廊,她……頓時哽得喊不出來。啊!活生生的、健壯的阿列克賽依站在門口。
維拉覺得自己發了瘋,眼前不禁出現了幻覺——這是什麼?難道是真的嗎?這麼說,是搞錯了,那人不是阿列克賽依……當她清醒後,欣喜若狂地叫著向阿列克賽依奔去。她把臉埋在他的胸口,哭了又哭——現在是高興的淚、幸福的淚。阿列克賽依默默地撫摸著妻子的頭發。
“好了,別哭了……別哭了,平靜些親愛的……我已回來了,還哭什麼?”阿列克賽依說。但她不能不哭,這眼淚,哪一個女人能忍住它?!
阿列克賽依貪婪地環視著四周,覺得有一樣熟悉的東西投入眼簾,他的臉突然變了。他看到有一件大衣掛在門後,這是一件男士兵的軍大衣,一種可怕的猜測浮現在他的腦海。
“這是什麼?”他問道,聲音都變了。
維拉奇怪地看著他:“軍大衣。”
“我知道是軍大衣。它怎麼弄到你這兒來?盡管你可以不回答我……”“阿列克賽依,你怎麼啦?”
“不想妨礙你!……”阿列克賽依剛向門前跨了一步,捷里擋住了路,盯著主人的臉不放他過去。
“阿列克賽依,你應該聽我說完……”“我不需要解釋,我都明白了!”
“不,你聽我講……”……起初他坐著,目光轉向一旁,愁眉苦臉地準備隨時站起來就走,但後來逐漸眉開愁散。他神情緊張地聽著妻子講述,目光一刻不離開她的臉,他又變成了以前善良的阿列克賽依。
當她講到她把殘廢人帶回家,把他運回來護理他時,阿列克賽依激動地問她:“你以為他就是我?你把他當成了我?”
“當然!”
“只要他活著你打算護理他一輩子?”
“是的。”她坦率地回答。
阿列克賽依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維拉!你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干了些什麼!謝謝你!我替他感謝你,我代表大家感謝你”。他邊吻她的手邊迅速地重覆著。
“阿廖申卡,親愛的你怎麼啦!平靜些!”
“我對不起你!”阿列克賽依答道,說著又重新吻妻子那因干活而變得粗糙的手。
阿列克賽依擡起頭。
“那麼……”他還沒說完,維拉已經明白他想說的下半句,她仿佛就等著這個問題。
“他將住在我們家。”她說。
“我等到了你這句話。”阿列克賽依松了口氣,“讓我們去看他!”
病人躺在床上,臉朝著墻,維拉傾著身子溫和地在他耳邊叫著:“阿廖沙,我的丈夫阿列克賽依回來了!但是您……”她訥了一下又繼續說:“但您別難過!您將和我們一起生活!誰也別想帶走您,聽見嗎?”
阿列克賽依也靠近了病人,剛按捺住的內心激動又重新出現在他的臉上。病人稍動一下,慢慢地轉過頭……“等一下!”阿列克賽依突然想起,“你說在他身上找到一封信?給我看……”“對,就是它。”阿列克賽依很快地看完信,喃喃地說,“對,當然是他!”
“他——指誰?”維拉問。
“阿列克賽依·切爾頓傑克,我的戰友。當時我和他一起去執行任務,我們為了預防萬一,互相交換了信件。如果一個犧牲了,另一個就把信轉給他的親人。”
他俯身對傷員大聲說道:“阿廖沙·切爾頓傑克中士!你聽到我嗎?”我是阿列克賽依·巴都林,我和你曾在一起戰斗,還記得嗎?”病人微微點了點頭。
“很好,你記得嗎?我們約好戰後再相見,現在真的見到了!你現在在我家,我們將一起生活,聽懂了嗎?”阿列克賽依·巴都林說。
弄不清病人是聽見還是沒聽見。維拉和阿列克賽依在他身旁坐了幾分鐘,然後就坐在桌子旁,阿列克賽依重新講述起來:在部隊進攻之前,他和阿列克賽依·切爾頓傑克一起深入德寇後方,經過一場戰斗,他倆彼此失散了。阿列克賽依處在昏迷狀態時做了俘虜,他落在西方國家管轄區內,所以很長時間不能通報消息。
六維拉燒熱了水,阿列克賽依洗了澡,刮了臉。她很快地準備好了早飯。他倆坐下喝茶,互相忙碌得竟一時全忘了病人。捷里用大鼻孔喘氣的聲音才把他倆的註意力引向他,捷里前爪扒著床邊緊張地聞了聞病人的臉。
“捷里,干什麼?”維拉喊著,按著養成的習慣飛快地走到病人眼前,阿列克賽依也從桌旁站了起來。
這時病人動了一下,似乎想坐起來。他抖動著那蒼白的嘴唇,從半開的嘴里傳出了含糊不清的呼哧聲。
他倆把病人扶了起來,在他背後墊了一個枕頭,他仍然繼續抖動著嘴唇。
“阿廖沙,你說吧!”維拉大聲喊著。
病人用頭做了個動作。
“他聽到了!”維拉高興得脫口而出。
“別作聲!”阿列克賽依打斷她。
“謝—謝—你—們。”傷員緩慢地但吐字清晰地說,“請—你—們—通—知—我—母—親……”他深深吸了口氣“我—沒—有—被—拋—棄……”他還想說些什麼,但是看上去太累了。他的雙唇閉上了。
捷里目不轉睛地望著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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