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城市的夜，星光慘淡，悶熱似火焰炙烤著我回望的目光。窗外的霓虹淤積著深不可測的濃墨重影，呼吸遽然加速，猶如熱浪托舉著我虛脫的身體，在白晝中一步步下沈……村莊，銀河，星辰，老屋，白狗，河流，笑聲，這些零星的畫面拼湊不成完整的記憶，要說出月光浸淫的夜色，多麽不易。

我老家村莊的夏夜是離不開月光的。那些月光瘋長的沁涼夜晚，滋潤了多少孩子物質匱乏的少年時光。在這座村落裏，每日最後一個踩著月光收工回來做晚飯的多是母親。當一天中最後幾縷炊煙漸漸散去，母親也開始收拾碗筷了。晚飯後，我和弟弟們揩揩黏著菜葉米粒的嘴巴一溜煙鉆出去了。月亮掛在村莊的枝頭，照亮了潺潺流淌的小河和笑聲蕩漾的稻場，俏皮的螢火蟲一閃一滅地在空中跳起探戈，有孩童用細密的網兜捕螢火蟲，不一會兒工夫，塑料袋裏就聚集了暖融融的光。美人坯子燕子在稻場上咯咯地笑，引來一只白狗吠聲四起，“狗，狗，叫麽嘶（方言，什麽），不許你這樣子！”白日裏男孩子們搶著替她推秋千，村裏的其他女孩子羨慕死了。

晚上七八點鐘，老爸通常會下鱔魚籠子來改善家裏的菜品。每次老爸去田間荷塘下籠子都會帶上我，有時我家的老狗也會屁顛屁顛地尾隨著。清風徐徐地吹著，青蛙在田間咕咕地叫，皎潔的月光落在墨綠色的禾苗上姿影綽綽。途經荷塘時，能夠清晰地聽到魚兒躍出擊水的聲響。借著白晃晃的月光，一眼望去，荷花星星點點，似一顆顆珍珠靜謐地流瀉著螢光。佇立田間，凝望月光下的村莊，一幅活靈活現的水墨丹青躍然而出，只不過這畫裏有生動的月光和植物，還有純樸高潔的靈魂。

其實，夏夜最有趣的還是在稻場上過夜。銀河滿天，星星綴滿天幕，大家像約好了似的，晚上九點左右，家裏的小孩子抱著枕頭和床單，男人左手撩起一捆稻草，右肩搭著被褥直奔稻場。鋪上稻草，以地為床，我和弟弟們自由自在地打滾翻筋鬥，瘋夠了，或是撐起肘故作憂郁地看遠處的山巒，或是仰躺著數星星，哪顆星是老爸的，哪顆星是老媽的，哪顆星是弟弟的……數著數著，我就睡去了。而那時，老爸多是跟稻場上的一些長輩談論莊稼和農事，有時也會侃侃奇聞野史，老媽跟嬸嬸們聊著家長裏短，聊著聊著就哈欠連天……每次我們在稻場過夜，家裏的白狗肯定在一旁盡職盡責地站崗。在這無限鋪張的月色裏，整個稻場鼾聲四起，猶如音樂家空降村莊義務露天演奏。

如今，村莊上空的月亮還是先前的那輪月亮，它曾經照亮的，有的已毀於模糊的往昔，照見今天的月亮也曾將過去照亮。可是那樣的白月光即使在城市升起，又會有多少人擡頭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