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台灣,我的活動範圍大致只是台北市的東區。這個東區,又被縮小到一條路——南京東路。由這條路,再做一個分割,割到它的四段。由這四役,來個橫切——一百三十三巷,就是我的家了。

常常問自己,跑遍世界的一個浪子,可能安然在一條巷子裏過活嗎?答案是肯定的,不但可以,而且活得充滿了生命力。如果有人問我:一旦你住在國外,只一條街,可能滿足一切精神和物質的需求嗎?我想,那不可能,即使在紐約。台北市的蓬勃,是世界上任何大都會都比不上的。我們且來看看我家的這條巷子——請你從巷口的火鍋城開始走進來,你可以買水果、看人做堿酥雞、看人爆米花、看人做小蛋糕。你可以經過咖啡館,讀一讀《今日快餐》又換了什麽花樣。你可以溜過西藥房,告訴老板你喉嚨痛。同時,等著拿喉片的時候,跑到隔壁文具店去翻那些花花綠綠的雜志。如果你好吃,燒烤店內掛著叫你掉口水的東西。萬一你想起香煙快抽光了,那街角的雜貨鋪有求必應。就算家中玻璃沒有打破,玻璃店前那些掛著寄賣的名畫覆制品也可以走上去看一看,然後你買下的可能是一只小小的圓鏡子。九十塊一只的手表在台灣那麽容易買到,如果你的表不靈了,把它丟掉好了,走進鐘表眼鏡店再看一只,買下的又可能是一只大掛鐘——如果你跟老板去卿天。

下班的主婦一向很從容,巷子右邊一排排菜肉攤好似水彩畫,不到晚上九點以後不打烊。你倦了,先買一顆檳榔在嘴裏咬咬,再請那中藥鋪給些“燒酒雞”的藥材,然後你橫走五步,有人可以替你現殺土雞——這十分可怕,還問你要不要血水。如果你不可怕,塑膠袋內提回去的可以是一袋血。

也許你提了血又惡心,那麽下一站擺的是鮮花——買一大把百合吧。又可能,明天早晨孩子的牛奶、面包家裏沒有了,那麽順便再走幾步。買好牛奶回來,大聲向修冷氣機的青年喊一聲:“我的冷氣機好了沒有?天快熱了,你得趕快呀!”這時候,你突然發覺你的小孩一個人坐在路邊攤上吃刨冰,你兇他一聲的同時,這只手正向美發店內招,叫著:“吃過晚飯要洗頭哦!”當你已經快走到家了,想起你的侄女生了個小娃娃,這一想,你沒有回去,繞去了金子店,討價還價買下一只小小的金鎖片。這時候,照相館的老板也在向你打招呼,喊著:“全家福的放大照已經洗出來了。很好看。”

好不容易就要上樓了,修車廠的小徒弟對你笑一笑,你突然跟他講起要買一輛二手車。當你跟去看看“恰好”有輛二手車的同時,你比小徒弟走慢了半拍,你不知不覺站定了腳步,開始對著“水族館”裏的日光燈魚發呆,搞不清楚這魚為什麽叫做燈。

然後,你經過寵物店、水電修理、油漆鋪、打字行、茶葉莊、佛具用品、五金行、洗衣坊、牛肉面、肉羹攤……回家。當你站在家門前時,發覺鑰匙給放在公司抽屜裏了,而被你兇過的小孩身上根本沒放角鑰。那當然不是世界末日,你甚至不必自己跑腿,吩咐小孩下樓去喊鎖匠。不到五分鐘,你進門啦!回家真好。

是的,以上這些這些所見、所聞、所生活的大千世界,全在台北市這短短一條小街上。就算在這裏生活一輩子,每天都是不同——包括那一只一只被殺的母雞。

於是,七個月居住在台灣的時間,我都花在這條巷子裏,而且忙不過來。巷子的左右兩邊,一共排了四、五行,這在我們中國,叫做“衖”。現在都不這麽寫了,現在寫成“弄”。不必存心做什麽,只要在這些“分巷”——弄,裏面去走走,光是看看別人家的大門和各色各樣的陽台,就可以度過極驚喜的好時光。我又因此更加忙不過來。

也是那麽一天,經過六弄的“公寓教堂”,經過一家電器行,想右彎過去,去一家上海小食店買鹹月餅吃的時候,突然發現,什麽時候,在這巷子底的轉角,開了一間茶藝館。對於茶,從來不很在意,總是大杯子喝冰茶又放糖的那種人。

那家茶館所吸引我的,不是茶,而是他們丟在店外面的民俗品。石磨、石臼、老壇子、陶器、古桌,那麽漫不經心的給放在外面街上——大大方方,不怕人偷的那種大器。看著看著,玩心浮了出來,想把那只石磨給買下來,眼睛朝左一瞄,又見木架上另一只老石磨,那麽全都買下吧。一只小的給自己,一只大的送朋友。

那天回去時並沒有把石磨給掮回去,倒是提回了一口袋小月餅。茶藝館內的人很放心別人打量他們的東西,並不出來審問。沒有人來審問,我就也不去審人——沒問價格。在家中晚餐的時候,跟父母講起我的新發現,說:社區內又多了一個去處。當然講起那只石磨啦。母親說:你用它來做什麽,那麽重的?我說:我就把它給擺著,不做什麽。

吃過晚飯,不大放心,又去看了一次。還好,都在。這一回,店裏跑出來一個下巴尖尖的瘦子,臉上笑笑的,眼光銳、口也甜,見了我,立刻叫——陳姐姐。是個精明人,反應好快。

他是年輕,輕得人都是沒長滿的樣子,很一副來日方長的架勢。一雙手,修長修長的。

我們買賣東西,雙方都爽快,沒幾句話一講,就成交了。約好第二天用小貨車去搬。說著說著,老毛病又發了,什麽民俗啦、什麽老東西啦、什麽刺繡啦、什麽木雕啦……全都站在店門口談了個夠。一面講一面踢踢石磨,那旁觀者看來,必定認為我們在講“大家樂”,不然兩個人的表情怎麽那麽樂呢。就這樣,我走了,走了幾步,回過頭來,方才看見一串紅燈籠在晚風裏搖晃,上面寫著“茅廬”。

那是我初次見到茅廬的主人——陳信學。第二天,去搬石磨的時候,信學的太太跑了出來,大家叫她——小琪。這一對癡心民俗藝品的瘋子,跑到我們這個社區來開茶藝館,兼賣古董。那個茶館裏呀,連曾祖母的老木床都給放進去了。喝茶的人可以上床去喝,只是小琪不許客人拉上簾子,也不許人躺,只許人盤腿坐著。

以上的故事還沒有照片出來。只因我還算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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