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兵馬俑出土以後,我在京城不止一次見到有人指著在京工作的陜籍鄉黨說:瞧,你長得和兵馬湘一模一樣!話說得也對,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在相貌上的衍變是極其緩慢的。我是陜西人,又一直生活在陜西,我知道陜西在西北,地高風寒,人又多食面食,長得腰粗膀圓,臉寬而肉厚,但眼前過來過去的面孔,熟視無睹了,倒也弄不清陜西人長得還有什麽特點。史書上說,陜西人‘哆剛多蠢”,剛到什麽樣,又蠢到什麽樣,這可能是對陜西的男人而言,而現今陜西是公認的國內幾個產美女的地方之一,朝朝代代裏陜西人都是些什麽形狀呢,先人沒有照片可查,我只有到博物館去看陶俑。

最早的陶俑僅僅是一個人頭,像是一件器皿的蓋子,它兩眼望空,嘴巴微張。這是史前的陜西人。陜人至今沒有小眼睛,恐怕就緣於此,嘴巴微張是他們發明了陶塤,發動起了沈沈的士聲。微張是多麽好,它宣告人類已經認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它什麽都知道了,卻不誇誇其談。陜西人鄙夷花言巧語,如今了,還聽不得南方“鳥”語,罵北京人的“京油子”,罵天津人的“衛嘴子”。

到了秦,就是兵馬俑了。兵馬俑的威武壯觀已婦孺皆曉,馬俑的高大與真馬不差上下,這些兵俑一定也是以當時人的高度而塑的,那麽,陜西的先人是多麽高大!但兵俑幾乎都腰長腿短,這令我難堪,卻想想,或許這樣更宜於作戰。古書上說“狼虎之秦”,虎的腿就是矮的,若長一雙鷺鷥腿,那便去做舞伎了。陜西人的好武真是有傳統,而善武者沈默又是陜西人善武的一大特點。兵俑的面部表情都平和,甚至近於木訥,這多半是古書上講的愚,但忍無可忍了,六國如何被掃平,陜西人的爆發力即所說的剛,就可想而知了。

秦時的男人如此,女人呢,跪坐的俑使我們看到高髻後挽,面目清秀,雙手放膝,沈著安靜,這些確初出土時被認作女俑,但隨著大量出土了的同類型的俑,且一人一馬同穴而葬,又唇有胡須,方知這也是男俑,身份是在陰間為皇室養馬的“圍人”。哦,做馬夫的男人能如此清秀,便可知做女人的容貌姣好了。女人沒有被塑成俑,是秦男人瞧不起女人還是秦男人不願女人做這類艱苦工作,不可得知。如今南方女人不願嫁陜西男人,嫌不會做飯,洗衣,裁縫和哄孩子,而陜西男人又臭罵南方男人竟讓女人去赤腳插秧,田埂挑糞,誰是誰非誰說得清?

漢代的俑就多了,抱盾俑,扁身俑,兵馬俑。俑多的年代是文明的年代,因為被殉葬的活人少了。抱盾俑和扁身俑都是極其瘦的,或坐或立,姿容恬靜,儀態端莊,服飾淡雅,面目秀麗,有一種含蓄內向的陰柔之美。中國歷史上最強盛的為漢唐,而漢初卻是休養生息的歲月,一切都要平平靜靜過日子了,那時的先人是講究實際的,儉樸的,不事虛張而奮鬥的。陜西人力量要爆發時,那是圖窮匕首現的,而蓄力的時候,則是長距離的較勁。漢時民間雕刻有“漢八刀”之說,簡約是出名的,茂陵的石雕就是一例,而今,陜西人的大氣,不僅表現在建築、服飾、飲食。工藝上,接人待物言談舉止莫不如此。猶猶豫豫,瞻前顧後,不是陜西人性格,婆婆媽媽,雞零狗碎,為陜西人所不為。他不如你的時候,你怎麽說他,他也不吭,你以為他是潑地的水提不起來了,那你就錯了,他入水瞄著的是出水。

漢兵馬俑出土最多,僅從鹹陽楊家灣的一座墓裏就挖出三千人馬。這些兵馬俑的規模和體型比秦兵馬俑小,可騎兵所占的比例竟達百分之四十。漢時的陜西人是善騎的。可惜的是現在馬幾乎絕跡,陜西人自然少了一份矯健和瀟酒。

陜西人並不是純漢種的,這從秦開始血統就亂了,至後年年歲歲的抵抗遊牧民族,但遊牧民族的血液和文化越發雜混了我們的先人。魏晉南北朝的陶俑多是武士,武士裏相當一部分是胡人。那些騎馬號角俑,舂米俑,甚至有著人面的鎮墓獸,細細看去,有高鼻深目者,有寬臉彪悍者,有眉清目秀者,也有飾“魋髻’的滇蜀人形象。史書上講過“五胡亂華”,實際上亂的是陜西。人種的改良,使陜西人體格健壯,易於容納,也不善工計,易於上當受騙。至今陜西人購衣,不大從上海一帶進貨,出門不願與南方人為伴。

正是有了南北朝的人種改良,隋至唐初,國家再次興盛,這就有了唐中期的繁榮,我們看到了我們先人的輝煌——

天王俑:且不管天王的形象多麽威武,僅天王腳下的小鬼也非等閑之輩,它沒有因被踩於腳下而沮喪,反而躍躍欲試竭力抗爭。這就想起當今陜西人,有那一類,與人抗爭,明明不是對手,被打得滿頭滿臉的血了卻還往前撲。

三彩女侍俑:面如滿月,腰際渾圓,腰以下逐漸變細,加上曳地長裙構成的大面積的豎線條,一點也不顯得胖或臃腫,倒更為曲線變化的優美體態。身體健壯,精神飽滿,以力量為美,這是那時的時尚。當今陜西女人,兩種現象並存,要麽冷靜,內向,文雅,要麽熱烈,外向,放恣,恐怕這正是漢與唐的遺風。

騎馬女俑:馬是斑馬,人是麗人,袒胸露臂,雍容高雅,風範猶如十八世紀歐洲的貴婦。

梳妝女坐俑:裙子高系,內穿短孺,外著半袖,三彩服飾絢麗,對鏡正貼花黃。隨著大量的唐女俑出土,我們看到了女人的發式多達一百四十余種。唐崇尚的不僅是力量型,同時還是表現型。男人都在展示著自己的力量,女人都是展示著自己的美,這是多麽自信的時代!

陜西人習武健身的習慣可從一組狩獵騎馬俑看到,陜西人的幽默、詼諧可追尋到另一組說唱俑。從那眾多的昆侖俑,騎馬胡人俑,騎臥駝胡人俑,牽馬胡人俑,你就能感受到陜西人的開放、大度、樂於接受外來文化了。而一組塑造在駱駝背上的七位樂手和引吭高歌的女子,使我們明白了陜西的民歌戲曲紅遍全國的根本所在。秦過去了,漢過去了,唐也過去了,國都東遷北移與陜西遠去,一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日漸消亡,這成了陜西人最大的不幸。宋代的捧物女綺俑從安康的白家梁出土,她們文雅清瘦,穿著“背子”。還有“三搭頭”的男俑。宋代再也沒有豪華和自信了,而到了明朝,陶俑雖然一次可以出土三百余件,儀仗和執事隊場面壯觀,但其精氣神已經殆失,看到了那一份順服與無奈。如果說,陜西人性格中某些缺陷,呆滯呀,死板呀,按步就班呀,也都是明清精神的侵蝕。

每每測覽了陜西歷史博物館的陶俑,陜西先人也一代一代走過,各個時期的審美時尚不同,意識形態多異,陜西人的形貌和秉性也在覆覆雜雜中呈現和完成。俑的發生。發展至衰落,是陜西人的幸與不幸,也是兩千多年的中國歷史的幸與不幸。陜西作為中國歷史的縮影,陜西人也最能代表中國人。十九世紀之末,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地處西北的陜西是比沿海一帶落後了許多,經濟的落後導致了外地人對陜西人的歧視,我們實在是需要清點我們的來龍去脈,我們有什麽,我們缺什麽,經濟的發展文化的進步,最根本的並不是地理環境而是人的呀,陜西的先人是龍種,龍種的後代絕不會就是跳蚤。當許許多多的外地朋友來到陜西,我最於樂意的是領他們去參觀秦兵馬俑,去參觀漢茂陵石刻,去參觀唐壁畫,我說:“中國的歷史上秦漢唐為什麽強盛,那是因為建都在陜西,陜西人在支撐啊,宋元明清國力衰退,那罪不在陜西人而陜西人卻受其害呀。”外地朋友說我言之有理,卻不滿我說話時那一份紅脖子漲臉:瞧你這尊容,倒又是個活秦兵馬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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