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一日,譚宗林從安康帶來魏晉畫像磚拓片數幅,和一包新茶。因茶思友,分出一半去尋馬海舟。

馬海舟是陜西畫壇的怪傑,獨立特行,平素不與人往來。他作畫極認真,畫成後卻並不自珍,憑一時高興,任人拿去。我曾為他的畫作說過幾句話,或許他認為搔到了癢處,或許都是矮人,反正我們是熟了。“你幾時來家呀,我有許多好玩的東西!”他這麽邀請著我,但他交待得太覆雜,我不是狗,也不是司機,深如大海的都市裏,我尋不著去他家的路。譚宗林領我過大街穿小巷,撲來撲去了半天,把一家門敲開了。

馬海舟正在作畫哩。大畫家用小畫案,我第一次見到。那麽窄而短的桌子上,一半又層層疊疊堆放著古瓷和奇石異木,空出的一片氈布上,畫的是一匹馬,天馬。馬斜側而立,四蹄有蹬踏狀,但枯瘦如細狗,似有一縱即逝之架勢。天上之馬是不是這般模樣,我不知道,馬海舟是知道的,他使馬鬃馬尾,及四條腿上,都畫成一團團絲麻,若雲之浮動。我鼓掌說:好!譚宗林能搧情惑人,立即說:你叫好,何不題款幾句?!我便提筆寫了:

天上有龍馬,

孤獨難合群。

何不去世間?

我豈馱官人!

那日馬海舟臉色紅潤,粗而極短的十指搓著,說:你總知我。

譚宗林頓生掠奪之意,從懷裏掏出一張拓片來要送馬海舟。拓片是一幅有著“飛天”的魏晉畫像磚圖案,明顯看出馬海舟是激動了,驚奇敦煌壁畫裏有“飛天”,而魏晉時竟也有“飛天”,中國美術史是要改寫了。譚宗林自然就提出了交換的話來。我立即反對:此畫不能送人的;拓片畢竟是拓片;既然宗林對馬先生一向敬重,送一幅拓片還舍不得嗎?譚宗林百般罵我,馬海舟笑道:“你看了我的‘天馬’,我看了你的‘飛天’,過過眼福就是,但你的‘飛天’世人難見,我看過了,送你一個更古老的東西作補償吧。”遂拿出一幅鷹圖給了譚宗林。一張大紙,赫然站有一鷹,身如峻崖,頭生雙角,口微微張開,似有嗷嗷之聲發出,題為“八萬年前有此君”。譚宗林大喜。我戲濾道:宗林帶他那個拓片在城裏呆三天,數十張畫就從畫家手裏賺過來了!宗林只是笑,馬海舟卻不理會,還在講鷹與恐龍是同代之物,我便扭頭去觀賞古董架上那些秦磚漢瓦唐湧宋瓷了。他的收藏大多是民間工藝,但精妙絕倫,那奇奇怪怪的形狀,以及古董上繪制的各種色彩圖案,使我突然悟到馬海舟作品之所以古拙怪誕,他受古時的民間工藝影響太大了。

“這四幅畫,你倆各挑兩幅吧!”馬海舟送我了三件古玩後,突然說。他從櫃子裏又取出四幅畫來,一一攤在床上。一幅梅,一幅蘭,一幅菊,一幅竹,都是馬海舟風格,筆法高古,簡潔之極。如此厚意,令我和譚宗林大受感動,看哪一幅,哪一幅都好。譚宗林說:賈先生職稱高,賈先生先挑。我說:“茶是譚先生帶來的,譚先生先挑。”我看中菊與竹,而梅與家人姓名有關,又怕拿不到手,但我不說。

“抓紙丟兒吧,”馬海舟說,“天意讓拿什麽就拿什麽。”他裁紙,寫春夏秋冬四字,各揉成團兒。我抓一個,譚抓一個,我再抓一個,譚再抓一個。綻開,我是梅與菊。梅與菊歸我了,我就大加顯排,說我的梅如何身孕春色,我的菊又如何淡在秋風。正熱鬧著,門被敲響,我們立即將畫疊起藏在懷中。

進來的是一位高個,拉馬海舟到一旁嘰嘰咕咕說什麽,馬海舟開始還解釋著,後來全然就生氣了,嚷道:“不去,絕對不去廣那人苦笑著,終於說:“那你就在家畫一幅吧。”馬海舟垂下頭去,直門了一會,說:“現在畫是不可能的,你瞧我有朋友在這兒。我讓你給他帶一幅去吧。”從櫃子裏取出一幅畫來,小得只有一面報紙那麽大。“就這麽大?給你說了一年了,就這麽大一張,怎麽拿得出手呢?”那人叫苦著,似乎不接。“那我只有這麽大個畫桌呀!”馬海舟又要把畫裝進櫃子,那人忙把畫拿過去了。

來人一走,馬海舟嚷道喝茶喝茶,端起茶杯自己先一口喝幹。譚宗林問怎麽回事,原來是那人來說他已給一位大的官人講好讓馬海舟去家裏作畫的,官人家已做好了準備。“他給當官的說好了,可他事先不給我說,我是隨叫隨到的嗎?”譚宗林說:“你夠做的廣馬海舟說:“我哪裏做了?我不是送了畫嗎?對待大人物,諂是可恥的,做也非分,還是遠距離些好。”他給我笑笑,我也給他笑笑。

告辭該走了,譚宗林把魏晉畫像磚拓片要給馬海舟,馬海舟不收,卻說:“下次來,你把你的那塊銅鏡送我就是了,那鏡上鐫有四匹馬,你知道,我姓馬,也屬馬。”

1997年4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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