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沙哈拉的故事》素人漁夫

有一個星期天,荷西去公司加班,整天不在家。

我為了打發時間,將今年三月到現在荷西所賺的錢,細細的計算清楚,寫在一張清潔的白紙上,等他回來。
 
到了晚上,荷西回來了,我將紙放在他的面前,對他說:“你看,半年來我們一共賺進來那麽多錢。”

他看了一眼我做好的帳,也很歡喜,說:“想不到賺了那麽多,忍受沙漠的苦日子也還值得吧!”

“我們出去吃晚飯吧,反正有那麽多錢。”他興致很高的提議。

我知道他要帶我去國家旅館吃飯,很快的換好衣服跟他出門,這種事實在很少發生。

“我們要上好的紅酒,海鮮湯,我要牛排,給太太來四人份的大明蝦,甜點要冰淇淋蛋糕,也是四人份的,謝謝!”荷西對茶房說。

“幸虧今天一天沒吃東西,現在正好大吃一頓。”我輕輕的對荷西說。

國家旅館是西班牙官方辦的,餐廳布置得好似阿拉伯的皇宮,很有地方色彩,燈光很柔和,吃飯的人一向不太多,這兒的空氣新鮮,沒有塵土味,刀叉擦得雪亮,桌布燙得筆挺,若有若無的音樂像溪水似的流瀉著。我坐在裏面,常常忘了自己是在沙漠,好似又回到了從前的那些好日子裏一樣。

一會兒,菜來了,美麗的大銀盤子裏,用碧綠的生菜襯著一大排炸明蝦,杯子裏是深紅色的葡萄酒。

“啊!幸福的青鳥來了!”我看著這個大菜感動的嘆息起來。

“好喜歡,以後可以常常來嘛!”荷西那天晚上很慷慨,好像大亨一樣。

長久的沙漠生活,只使人學到一個好處,任何一點點現實生活上的享受,都附帶的使心靈得到無限的滿足和升華。換句話說,我們註重自己的胃勝於自己的腦筋。

吃完晚飯,付掉了兩張綠票子,我們很愉快的散步回家,那天晚上我是一個很幸福的人。

第二天,我們當然在家吃飯,飯桌上有一個圓圓的馬鈴薯餅,一個白面包,一瓶水。

“等我來分,這個餅,你吃三分之二,我拿三分之一。”

我一面分菜,一面將面包整個放在荷西的盤子裏,好看上去滿一點。

“很好吃的,我放了洋蔥,吃嘛!”我開始吃。

荷西狼吞虎咽的一下就吃光了餅,站起來要去廚房。

“沒有菜了,今天就吃這麽些。”我連忙叫住他。
 
“今天怎麽搞的?”他莫名其妙的望著我。

“拿去看!”我將另一張帳單遞給他。

“這是我們半年來用掉的錢,昨天算的是賺來的,今天算的是用出去的。”我趴在他肩膀上跟他解釋。

“這麽多,花了這麽多?都用光了!”他對我大吼。
 
“是。”我點點頭。

“你看,上面寫得清清楚楚。”

荷西抓起來念著我做的流水帳——“蕃茄六十塊一公斤,西瓜兩百二十一個,豬肉半斤三百——”

“你怎麽買那麽貴的菜嘛,我們可以吃省一點——”一面念一面又喃喃自語。

等到他念到——“修車一萬五,汽油半年兩萬四千——”聲音越來越高,人站了起來。

“你不要緊張嘛!半年跑了一萬六千裏,你算算是不是要那麽多油錢。”

“所以,我們賺來的錢都用光了,白苦了一場。”荷西很懊惱的樣子,表情有若舞台劇。

“其實我們沒有浪費,衣著費半年來一塊錢也沒花,全是跟朋友們吃飯啦,拍照啦,長途旅行這幾件事情把錢搞不見了。”

“好,從今天開始,單身朋友不許來吃飯,拍照只拍黑白的,旅行就此不再去,這片沙漠直渡也不知道渡了多少次了。”荷西很有決心的宣布。

這個可憐小鎮,電影院只有一家又臟又破的,街呢,一條熱鬧的也沒有,書報雜志收到大半已經過期了,電視平均一個月收得到兩三次,映出來的人好似鬼影子,一個人在家也不敢看,停電停水更是家常便飯,想散個步嘛,整天刮著狂風沙。

這兒的日子,除了沙哈拉威人過得自在之外,歐洲人酗酒,夫妻打架,單身漢自殺經常發生,全是給沙漠逼出來的悲劇。只有我們,還算懂得“生活的藝術”,苦日子也熬下來了,過得還算不太壞。

我靜聽著荷西宣布的節省計劃,開始警告他:“那麽省,你不怕三個月後我們瘋掉了或自殺了?”
 
荷西苦笑了一下:“真的,假期不出去跑跑會活活悶死。”
 
“你想想看,我們不往阿爾及利亞那邊內陸跑,我們去海邊,為什麽不利用這一千多裏長的海岸線去看看。”

“去海邊,穿過沙漠一個來回,汽油也是不得了。”
 
“去捉魚呀,捉到了做鹹魚曬幹,我們可以省菜錢,也可以抵汽油錢。”我的勁一向是很大的,說到玩,決不氣餒。

第二個周末,我們帶了帳篷,足足沿著海邊去探了快一百裏的巖岸,夜間紮營住在崖上。

沒有沙灘的巖岸有許多好處,用繩子吊下崖很方便,海潮退了時巖石上露出附著的九孔,夾縫裏有螃蟹,水塘裏有章魚,有蛇一樣的花斑鰻,有圓盤子似的電人魚,還有成千上萬的黑貝殼豎長在石頭上,我認得出它們是一種海鮮叫淡菜,再有肥肥的海帶可以曬幹做湯,漂流木是現代雕塑,小花石頭撿回來貼在硬紙板上又是圖畫。這片海岸一向沒有人來過,仍是原始而又豐富的。

“這裏是所羅門王寶藏,發財了啊!”我在滑滑的石頭上跳來跳去,尖聲高叫,興奮極了。

“這一大堆石塊分給你,快快撿,潮水退了。”荷西丟給我一只水桶,一付線手套,一把刀,他正在穿潛水衣,要下海去射大魚。

不到一小時,我水桶裏裝滿了鏟下來的淡菜和九孔,又捉到十六只小臉盆那麽大的紅色大螃蟹,水桶放不下,我用石塊做了一個監牢,將他們暫時關在裏面。海帶我紮了一大堆。

荷西上岸來時,腰上串了快十條大魚,顏色都是淡紅色的。

“你看,來不及拿,太多了。”我這時才知道貪心人的滋味。

荷西看了我的大螃蟹,又去捉了快二十個黑灰色的小蟹。他說:“小的叫尼克拉斯,比大的好吃。”

潮水慢慢漲了,我們退到崖下,刮掉魚鱗,洗幹凈魚肚腸,滿滿的裝了一口袋,我把長褲脫下來,兩個褲管打個結,將螃蟹全丟進去,水桶也綁在繩子上,就這樣爬上崖去。那個周末初次的探險,可以說滿載而歸。

回家的路上我拼命的催荷西:“快開,快開,我們去叫單身宿舍的同事們回來吃晚飯。”
 
“你不做鹹魚了嗎?”荷西問我。

“第一次算了,請客請掉,他們平常吃得也不好。”

荷西聽了很高興,回家之前又去買了一箱啤酒,半打葡萄酒請客。

以後的幾個周末,同事們都要跟去捉魚。我們一高興,幹脆買了十斤牛肉、五棵大白菜,做了十幾個蛋餅,添了一個小冰箱、一個炭爐子、五個大水桶、六付手套,再買了一箱可樂、一箱牛奶。浩浩蕩蕩的開了幾輛車,沿著海岸線上下亂跑,夜間露營,吃烤肉,談天說地,玩得不亦樂乎,要存錢這件事就不知不覺的被淡忘了。

我們這個家,是誰也不管錢的。錢,放在中國棉襖的口袋裏,誰要用了,就去抽一張。帳,如果記得寫,就寫在隨手抓來的小紙頭上,丟在一個大糖瓶子裏。

去了海邊沒有幾次,口袋空了,糖瓶子裏擠滿了小紙片。“又沒有了,真快!”我抱著棉襖喃喃自語。

“當初去海邊,不是要做鹹魚來省菜錢的嗎?結果多出來那麽多開銷。”荷西不解的抓抓頭。

“友情也是無價的財富。”我只有這麽安慰他。
 
“下星期幹脆捉魚來賣。”荷西又下決心了。

“對啊,魚可以吃就可以賣啊!真聰明,我就沒想到呢!”我跳起來拍了一下荷西的頭。

“只要把玩的開銷賺回來就好了。”荷西不是貪心人。
 
“好,賣魚,下星期賣魚。”我很有野心,希望大賺一筆。

那個星期六早晨四點半,我們摸黑上車,牙齒冷得格格打戰就上路了,仗著藝高膽大路熟,就硬是在黑暗的沙漠裏開車。

清晨八點多,太陽剛剛上來不久,我們已經到了高崖上。下了車,身後是連綿不斷神秘而又寂靜的沙漠,眼前是驚濤裂岸的大海和亂石,碧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霧,成群的海鳥飛來飛去,偶爾發出一些叫聲,更襯出了四周的空寂。

我翻起了夾克領子,張開雙臂,仰起頭來給風吹著,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

“你在想什麽?”荷西問我。

“你呢?”我反問他。

“我在想《天地一沙鷗》那本書講的一些境界。”

荷西是個清朗的人,此時此景,想的應該是那本書,一點也差不了。

“你呢?”他又問我。

“我在想,我正瘋狂的愛上了一個英俊的跛足軍官,我正跟他在這高原上散步,四周長滿了美麗的石南花,風吹著我的亂發,他正熱烈的註視著我——浪漫而痛苦的日子啊!”我悲嘆著。

說完閉上眼睛,將手臂交抱著自己,滿意的吐了口氣。

“你今天主演的是《雷恩的女兒》?”荷西說。
 
“猜對了。好,現在開始工作。”

我拍了一下手,去拉繩子,預備吊下崖去。經過這些瘋狂的幻想,做事就更有勁起來:這是我給枯燥生活想出來的調節方法。

“三毛,今天認真的,你要好好幫忙。”荷西一本正經的說。

我們站在亂石邊,荷西下去潛水,他每射上來一條魚,就丟去淺水邊,我趕快上去撿起來,跪在石頭上,用刀刮魚鱗,洗肚腸,收拾幹凈了,就將魚放到一個塑膠口袋裏去。

刮了兩三條很大的魚,手就刺破了,流出血來,浸在海水裏怪痛的。

荷西在水裏一浮一沈,不斷的丟魚上來,我拼命工作,將洗好的魚很整齊的排在口袋裏。

“賺錢不太容易啊!”我搖搖頭喃喃自語,膝蓋跪得紅腫起來。

過了很久,荷西才上岸來,我趕快拿牛奶給他喝。他閉著眼睛,躺在石塊上,臉蒼白的。

“幾條了?”他問。

“三十多條,好大的,總有六七十公斤。”

“不捉了,快累死了。”他又閉上了眼睛。

我一面替他灌牛奶,一面說:“我們這種人,應該叫素人漁夫。

“魚是葷的,三毛。”

“我不是說這個葷素,過去巴黎有群人,平日上班做事,星期天才畫畫,他們叫自己素人畫家。我們周末打魚,所以是素人漁夫,也不錯!”

“你花樣真多,捉個魚也想得出新名字出來。”荷西雖然不感興趣。

休息夠了,我們分三次,將這小山也似的一堆魚全部吊上崖去,放進車廂裏,上面用小冰箱裏的碎冰鋪上。看看烈日下的沙漠,這兩百多裏開回去又是一番辛苦,奇怪的是,這次就沒上幾次好玩,人也累得不得了。
 
車快到小鎮了,我輕輕求荷西:“拜托啦,給我睡一覺再出來賣魚,拜托啦!太累了啊!”

“不行,魚會臭掉,你回去休息,我來賣。”荷西說。

“要賣一起賣,我撐一下好了。”我只有那麽說。

車經過國家旅館城堡似的圍墻,我靈機一動,大叫——“停——”

荷西煞住了車,我光腳跑下車,伸頭去門內張望。
 
“餵,餵,噓——”我向在櫃台的安東尼奧小聲的叫。
 
“啊,三毛!”他大聲打招呼。

“噓,不要叫,後門在哪裏?”我輕輕的問他。
 
“後門?你幹嘛要走後門?”

我還沒有解釋,恰好那個經理大人走過,我一嚇躲在柱子後面,他伸頭看,我幹脆一溜煙逃回外面車上去。
 
“不行啦!我不會賣,太不好意思了。”我捧住臉氣得很。
 
“我去。”荷西一摔車門,大步走了進去。好荷西,真有種。
 
“餵,您,經理先生。”他用手向經理一招,經理就過來了,我躲在荷西背後。
 
“我們有新鮮的魚,你們要買不買?”荷西口氣不卑不亢,臉都不紅,我看是裝出來的。

“什麽,你要賣魚?”經理望著我們兩條破褲子,露出很難堪的臉色來,好似我們侮辱了他一樣。

“賣魚走邊門,跟廚房的負責人去談——”他用手一指邊門,氣勢淩人的說。

我一下子縮小了好多,拼命將荷西拉出去,對他說:“你看,他看不起我們,我們別處去賣好了,以後有什麽酒會還得見面的這個經理——”

“這個經理是白癡,不要怕,走,我們去廚房。”

廚房的人都圍上來看我們,好像很新鮮似的。“多少錢一斤啊?”終於要買了。

我們兩人對望了一眼,說不出話來。

“嗯,五十塊一公斤。”荷西開價了。

“是,是,五十塊。”我趕緊附和。

“好,給我十條,我們來磅一下。”這個負責人很和氣。

我們非常高興,飛奔去車廂裏挑了十條大魚給他。
 
“這個帳,一過十五號,就可以憑這張單子去帳房收錢。”
 
“不付現錢嗎?”我們問。

“公家機關,請包涵包涵!”負責買魚的人跟我們握握手。
 
我們拿著第一批魚賺來的一千多塊的收帳單,看了又看,然後很小心的放進我的褲子口袋裏。

“好,現在去娣娣酒店。”荷西說。

這個“娣娣酒店”可是撒哈拉大名鼎鼎的,他們平時給工人包飯,夜間賣酒,樓上房間出租。外表是漆桃紅色的,裏面整天放著流行歌,燈光是綠色的,老有成群花枝招展的白種女人在裏面做生意。

西班牙來的修路工人,一發薪水就往娣娣酒店跑,喝醉了就被丟出來,一個月辛苦賺來的工錢,大半送到這些女人的口袋裏去。

到了酒店門口,我對荷西說:“你進去,我在外面等。”等了快二十分鐘,不見荷西出來。

我拎了一條魚,也走進去,恰好看見櫃台裏一個性感“娣娣”在摸荷西的臉,荷西像一只呆頭鳥一樣站著。我大步走上去,對那個女人很兇的繃著臉大吼一聲:“買魚不買,五百塊一斤。”一面將手裏拎著的死魚重重的摔在酒吧台上,發出啪一聲巨響。

“怎麽亂漲價,你先生剛剛說五十塊一斤。”

我瞪著她,心裏想,你再敢摸一下荷西的臉,我就漲到五千塊一斤。

荷西一把將我推出酒店,輕聲說:“你就會搗蛋,我差一點全部賣給她了。”

“不買拉倒,你賣魚還是賣笑?居然讓她摸你的臉。”我舉起手來就去打荷西,他知道理虧,抱住頭任我亂打。

一氣之下,又沖進酒店去將那條丟在酒吧台上的大魚一把抽回來。

烈日當空,我們又熱,又餓,又渴,又倦,彼此又生著氣,我想把魚全部丟掉,只是說不出口。

“你記不記得沙漠軍團的炊事兵巴哥?”我問荷西。
 
“你想賣給軍營?”

“是。”

荷西一聲不響開著車往沙漠軍團的營地開去,還沒到營房,就看見巴哥恰好在路上走。

“巴哥。”我大叫他。

“要不要買新鮮的魚?”我滿懷希望的問。

“魚,在哪裏?”他問。

“在我們車廂裏,有二十多條。”

巴哥瞪著我猛搖頭。“三毛,三千多人的營區,吃你二十多條魚夠嗎?”他一口回絕了我。

“這是說不定的,你先拿去煮嘛!耶穌的五個餅,兩條魚,餵飽了五千多人,這你怎麽說?”我反問他。

“我來教你們,去郵局門口賣,那裏人最多。”巴哥指點迷津。當然我們賣魚的對象總是歐洲人,沙哈拉威人不吃魚。

於是我們又去文具店買了一塊小黑板,幾支粉筆,又向認識的雜貨店借了一個磅秤。

黑板上畫了一條跳躍的紅魚,又寫著——“鮮魚出售,五十塊一公斤。”

車開到郵局門口,正是下午五點鐘,飛機載的郵包、信件都來了,一大批人在開信箱,熱鬧得很。我們將車停好,將黑板放在車窗前,後車廂打開來。做完這幾個動作,臉已經紅得差不多了,我們跑到對街人行道上去坐著,看都不敢看路上的人。

人群一批一批的走過,就是沒有人停下來買魚。坐了一會兒,荷西對我說:“三毛,你不是說我們都是素人嗎?素人就不必靠賣業余的東西過日子嘛!”
 
“回去啊?”我實在也不起勁了。

就在這時,荷西的一個同事走過,看見我們就過來打招呼:“啊!在吹風嗎!”

“不是。”荷西很扭捏的站起來。

“在賣魚。”我指指對街我們的車子。

這個同事是個老光棍,也是個粗線條的好漢,他走過去看看黑板,再看看打開的車廂,明白了,馬上走回來,捉了我們兩個就過街去。

“賣魚嘛,要叫著賣的呀!你們這麽怕羞不行,來,來,我來幫忙。”這個同事順手拉了一條魚提在手中,拉開嗓子大叫:“籲——哦,賣新鮮好魚哦!七十五塊一斤哦——呀哦——魚啊!”他居然還自做主張漲了價。

人群被他這麽一嚷,馬上圍上來了,我們喜出望外,二十多條魚真是小意思,一下子就賣光了。

我們坐在地上結帳,賺了三千多塊,再回頭找荷西同事,他已經笑嘻嘻的走得好遠去了。

“荷西,我們要記得謝他啊!”我對荷西說。

回到家裏,我們已是筋疲力盡了。洗完澡之後,我穿了毛巾浴衣去廚房燒了一鍋水,丟下一包面條。

“就吃這個啊?”荷西不滿意地問。

“隨便吃點,我都快累死了。”我其實飯也吃不下。
 
“清早辛苦到現在,你只給我吃面條,不吃。”他生氣了,穿了衣服就走。

“你去哪裏?”我大聲叱罵他。

“我去外面吃。”說話的人腦子裏一下塞滿了水泥,硬幫幫的。

我只有再換了衣服追他一起出去,所謂外面吃,當然只有一個去處——國家旅館的餐廳。

在餐廳裏,我小聲的在數落荷西:“世界上只有你這種笨人。點最便宜的菜吃,聽見沒有?”

正在這時,荷西的上司之一拍著手走過來,大叫:“真巧,真巧,我正好找不到伴吃飯,我們三個一起吃。”他自說自話的坐下來。

“聽說今天廚房有新鮮的魚,怎麽樣,我們來三客魚嘗嘗,這種鮮魚,沙漠裏不常有。”他還是在自說自話。

上司做慣了的人,忘記了也該看看別人臉色,他不問我們就對茶房說:“生菜沙拉,三客魚,酒現在來,甜點等一下。”

餐廳部的領班就是中午在廚房裏買我們魚的那個人,他無意間走過我們這桌,看見荷西和我正用十二倍的價錢在吃自己賣出來的魚,嚇得張大了嘴,好似看見了兩個瘋子。

付帳時我們跟荷西的上司搶著付,結果荷西贏了,用下午郵局賣魚的收入付掉,只找回來一點零頭。我這時才覺得,這些魚無論是五十塊還是七十五塊一公斤,都還是賣得太便宜了,我們畢竟是在沙漠裏。

第二天早晨,我們睡到很晚才醒來,我起床煮咖啡,洗衣服,荷西躺在床上對我說:“幸虧還有國家旅館那筆帳可以收,要不然昨天一天真是夠慘了,汽油錢都要賠進去,更別說那個辛苦了。”
 
“你說帳——那張收帳單——”

我尖叫起來,飛奔去浴室,關掉洗衣機,肥皂泡泡裏掏出我的長褲,伸手進口袋去一摸——那張單子早就泡爛了,軟軟白白的一小堆,拼都拼不起來了。

“荷西,最後的魚也溜掉啦!我們又要吃馬鈴薯餅了。”我坐在浴室門口的石階上,又哭又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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