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曼·赫塞《玻璃球遊戲》引言 (上)

——試釋玻璃球遊戲及其歷史

...non entia enim licet quodaxnmodo levibusque hominibus faci1ius atque incuriosius verbis reddere quam entia, verumtamen pio diligentique rerum scriptori planealiter res se habet: nihil tantum repugnat ne verbis illustretur, at nihil adeo necesse est ante hominum oculos proponere ut certas quasdam res, quas esse neque demonstrari neque probari potest, quae contra eo ipso, quod piidiligentesque viri illas quasi ut entia tractant, entinascendique facultati paululum appropinquant.

ALBERTUS SECUNDUS

tract. de cristall. spirit.

ed. Clangor et Collof. lib. I. cap. 28

約瑟夫·克乃西特親筆寫下的譯文:

……一般而言,對於淺薄者來說,對不存在的事物也許較之於具體事物容易敘述,因為他可以不負責任地付諸語言,然而,對於虔誠而嚴謹的歷史學家來說,情況恰恰相反。但是,向人們敘述某些既無法證實其存在,又無法推測其未來的事物,盡管難如登天,但卻更為必要。虔誠而嚴謹的人們在一定程度上把它們作為業已存在的事物予以探討,這恰恰使他們向著存在的和有可能新誕生的事物走近了一步。

阿爾貝托斯·塞孔多斯

我們的願望是把我們能夠收集得到的些微資料,也即關於約瑟夫·克乃西特,或者如玻璃球遊戲檔案中所稱的遊戲大師約瑟夫三世的生平材料,寫人本書之中。我們當然清楚,這種嘗試多少違背了玻璃球遊戲團體的治理原則與習慣,甚至是背道而馳。因為盡量消滅個人主義,盡可能將個體納入專家學者所組成的團體之中,正是我們最重要的指導原則之一。由於這一原則在悠長的歷史歲月裏始終受到極徹底的遵守,以致今天想要尋找到曾在這一團體中起卓越領導作用的若幹人物的生平以及其精神思想資料,簡直是難於登天,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甚至往往無法判明這些人物的本姓原名。隱姓埋名乃是這一團體遵奉的精神標誌之一,並且幾近百分之百地實現了自己的理想。

我們如此固執地試圖確證遊戲大師約瑟夫三世的若幹事跡,並至少粗淺地勾畫出他個人的整體輪廓,實非出於任何類型的個人崇拜或者存心反抗習俗;我們深信,我們完全是為了服務於真理與科學。古人說:人們越是深入而徹底地去探討一個命題,結果卻越是不可抗拒地陷於反命題的誤區之中。我們不僅贊同而且尊重隱匿個人姓名的想法,這是我們這個團體以及我們精神生活賴以存在的基礎。但是,我們略略測覽一下這個精神團體的早期歷史,也即玻璃球遊戲的發展過程,事實卻無可辯駁地向我們表明,在發展的每一階段裏,每一次擴建中,每一種變化內,每一項進步抑或保守的重要環節上,莫不切切實實地留下了每屆主持者的個人痕跡,盡管這件事並非他個人獨創,但他無疑引導了這種變化,並起著促使其臻於完善的作用。

毫無疑問,我們今天對個人作用的認識與以往年代傳記作家和歷史學家的認識已大不相同。以往年代的作者們,尤其是偏愛寫個人生平的作家,我們不得不說他們總只看見個人的特性並把這種特性視為其本質,如:他的固執,他反常的舉止以及他獨特的個性,是的,還常常幹脆涉及於他的病理問題。我們現代人則與此相反,甚至不寫這些人的獨特的個性,除非我們遇見了特殊人物,他們已抵達超越一切正常性與獨特性的彼岸,他們竭力使完美的個性淡化,竭力完成自己超越個人的無暇使命。我們只要認真觀察,就會發現早在遠古時代就已存在的這類理想,例如,古代中國人中的“聖賢”或者“智者”的形象;又如,蘇格拉底倫理學說中的理想,就同我們今天的理想幾乎沒有差別,而許多巨大的精神組織,如羅馬天主教會,在其鼎盛時期也曾具有類似基本原則,事實上,許多出自該教派的偉大人物,如聖潔的托馬斯·阿奎那,在我們眼中也就像古代的希臘雕塑一樣,更多的是典型代表性,而不是個人角色。

盡管如此,早在二十世紀開始的精神生活改革——我們全是它的繼承者——之前,這類真正的古老理想顯然已消失殆盡了。當我們翻閱以往年代的傳記著作時,我們是何等驚訝,不過我們可以看到,作者詳盡繁瑣地敘述了主人公有多少兄弟姐妹,或者在其童年與青春期期間,在爭取愛情與地位的奮鬥中,留下了什麼樣的心理創傷和疤痕。我們現代人並無興趣探究一位古代人物的病理現象以及他的家庭歷史,也無意了解他的本能沖動、消化與睡眠情況。即便是他的文化背景,曾對他一生起影響的教育學科,他心愛的書籍以及其他情況等,我們都不覺得特別重要。我們只尊重這樣一種英雄人物,並對他產生特殊興趣,這個人的天性與他後來所受的教育讓他幾乎完全溶於自己的團體職能之中,同時卻也沒有讓自己喪失純屬個人的清新活潑的強大沖力,它使每一個個人散發香氣並具有價值。因而每逢個人與團體發生矛盾,我們便正好可以將此作為考察其個性是否傑出的試金石。我們毫不贊同那類受欲望和貪心驅使而破壞秩序的叛徒,我們只懷念那些獻身者,他們才是真正悲劇性的人物。

我們發現了英雄,發現了真正堪稱人類楷模的人物,並對他的姓名、為人、容貌以及舉止體態產生了興趣,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因為我們也由此認識到這個毫無沖突的完善團體並非一架用許多一文不值的無生命力的零件拼湊成的機器,而是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雖然由各部分組裝而成,卻各有特性和行動自由,各自參與了生命的奇跡。基於上述認識,我們著手收集玻璃球遊戲大師約瑟夫·克乃西特的生平材料,尤其是他自己撰寫的東西,我們也確實找到了一些值得閱讀的手稿。

我們對克乃西特生平與為人所作的報道,肯定是這個團體的成員,尤其是玻璃球遊戲的選手們早已熟知或大致清楚的事情,出於這一原因,本書對象不局限於團體範圍,我們希望能夠擴展到具有共鳴感的讀者。

對於為數甚少的內部人士而言,既不需要引言,也不需要註釋。但是為了讓團體之外的讀者也能了解本書主人公生平業績,我們不得不承擔起這項多少有點艱難的工作,在本書前面添寫一篇簡短易懂的序言,讓那些不知就裏的讀者得以略知玻璃球遊戲的歷史及其意義。我們必須強調指出,這篇序言的對象是一般讀者,因而既無意也無必要對團體內部涉及遊戲歷史與意義的諸種問題的爭論進行任何澄清。若想就此課題作一客觀報道,為時尚嫌太早。

大家不應當期望從我們這裏讀到有關玻璃球遊戲的完整歷史和理論,即便是才能與地位均高於我們的作家們,今天也辦不到。這項任務只能留待下世紀的後人來解決,倘若一切原始資料以及精神思想方面的前提到時尚未湮沒消失的話。大家更不應當把我們這本書視作一本玻璃球遊戲教科書,絕對不會有人撰寫這種書籍的。人們想要學會這一遊戲的遊戲規則並無捷徑,只能夠走通常的學習道路,總得持續幾個年頭,大概不會有任何行家裏手能夠把遊戲規則簡化到通俗程度。

遊戲的規則(遊戲的符號語言和文法)是一種高度發展的秘密語言,由許多種科學和藝術——尤其是數學和音樂(確切地說是音樂科學)——綜合而成,因而不僅能夠表達一切,還能夠在近乎所有學科之間建立起從內容到結果互相聯系的關系。總之,玻璃球遊戲是一種以我們全部文化的內容與價值為對象的遊戲,情況就像一位處於藝術鼎盛時期的畫家在他的調色板上擺弄色彩一樣。凡是人類在其創造性時期所生產的一切知識、高貴思想與藝術作品,直至繼而產生的學術研究以及它們轉化成的精神財富,都是遊戲的內容,玻璃球遊戲者以這種匯集了一切精神價值的巨大物質作遊戲,好似一個風琴手演奏管風琴,而這是一架完美到了難以想象程度的管風琴,它的鍵盤和踏板探索著整個精神宇宙,它的音栓之多已無法計算,從理論上來分析,這架樂器在其演奏過程中可以再現整個宇宙的精神內涵。如今,它的鍵盤、踏板和音栓均已固定下來,再要改變它的數字與程序,或試圖使其臻於絕對完善,恐怕唯有理論上才有可能了。因為玻璃球遊戲的最高行政當局極其嚴格地管制著一切想要更新內容以豐富遊戲語言的設想。另一方面,這個固定不變的結構內部,或者用我們容易想象的畫面來解說,在這架巨大管風琴的復雜機械內部,給每一個遊戲者都賦予了組合運用整個宇宙的可能性,於是要在一千次嚴格完成的遊戲中找出哪怕僅僅兩次不止表面類似的遊戲,也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便發生下列情況:兩位遊戲者湊巧選中同一狹小的主題作為自己遊戲的內容,結果也仍然因兩人的思想方法、個性、心情以及演奏技藝的區別而使兩場遊戲呈現截然不同的面貌與發展歷程。

歷史學家想要把玻璃球遊戲的起源及其由來追溯到哪個歷史時期,純屬他個人的取舍問題。正如任何偉大的思想並無開端可言一樣,因為凡是思想均為永恒存在。我們發現,早在若幹古老的世紀以前,思想便以期望與預感的形態出現了,例如,在畢達哥拉斯的著作裏,稍後,到了古希臘羅馬文明的後期,又可在希臘的諾斯提派圈子裏發現它的蹤跡,同樣在古代中國文化中也不少見,接著又在阿拉伯摩爾文化的幾個高峰裏看見了它的痕跡。它的足跡從史前時期不斷往前延伸,走過了經院哲學與人文主義,來到了十七、十八世紀的數學家學會,直至浪漫主義哲學和諾瓦利斯的夢幻文字。每一項促使心靈趨向宇宙整體目標的運動,每一種柏拉圖主義學會,每一個知識精英集會,每一次試圖讓實用與理想科學互相結合的活動,每一種調和科學與藝術或者宗教與科學的嘗試,無不建立於這一永恒的思想基礎之上,而我們看到的玻璃球遊戲便是上述一切的具體體現。毫無疑問,大家都知道,像阿貝拉德、萊布尼茲和黑格爾等哲學家都曾夢想把精神宇宙集中歸納為思想體系,把文化藝術的生動美麗與嚴謹精確科學的魔術般力量結合起來。而那個音樂和數學幾乎同時達到了古典主義高峰的時代讓我們體會到,在兩種原則之間經常存在著相互交流和互相補充。我們還可以在兩個世紀以前的那位尼古拉斯·馮·寇斯的著作中讀到同樣的氣氛,例如他說:“心靈乃由潛在的可能性匯聚而成,以便憑借潛在性衡量一切事物,它並且是一種絕對的必然性,借以在統一和諧與單純的狀態中衡量一切事物,就像是上帝所作的一般,它還是聯結的必然性,借以在有關事物的獨特個性中衡量一切事物,最後,它還可以限制這種潛在可能性,借以在生存中衡量一切有關事物。更有甚者,心靈還可憑借比較形式進行象征性的衡量,就像可以通過數字和幾何圖形使它們與其他事物相等一樣。”此外,似乎並非只有這番想法幾近暗示我們的玻璃球遊戲,或者符合這一思想遊戲,或者發源於類似的幻想。我們可以在他的著作裏找到不少,甚至可說是很多這類相似之處。就連他的愛好數學,他喜歡並擅長將歐幾裏德幾何學的圖形和原理以比喻方法應用於神學一哲學概念,也似乎與進行玻璃球遊戲的心理狀態十分接近。有時候他那種獨特的拉丁文(他別出心裁地創造了許多新詞匯,卻不會有任何拉丁語學者誤解它們的含義),也使我們聯想到玻璃球遊戲語言的任意可塑性。

阿爾貝托斯·塞孔多斯無疑屬於玻璃球遊戲有影響的始祖之一,這從本文前面的題詞便已顯示。而且我們揣測,雖然的確無法證實,玻璃球遊戲的這種遊戲思想也曾控制了十六、十七、十八世紀那些博學音樂家的心靈,因為他們的音樂創作便建立於數學玄思之上。我們從這兒或那裏的古代書籍中不時讀到種種傳聞軼事,敘述富於魔力的智慧遊戲,一些學者、僧侶或者愛好思想的王公貴族發明了它們,並試著玩過,其中有的采取下棋形式,但是棋子和棋盤除了一般功用外,還包含秘密的意義。我們人人都熟知人類各種文明起源時期的許多傳說、神話和寓言,那時音樂的力量遠遠超出其他一切藝術技巧,成為了統轄靈魂和國家的力量,音樂是一個秘密的攝政王或者是人們及其國家都必得遵守的法典。從中國最遠古的時代直至希臘神話時期,一種讓音樂支配人們過幸福天堂生活的觀念始終占有重要地位。玻璃球遊戲也與這一音樂崇拜(歌聲的神秘力量在永恒的變化中向塵世的我們召喚——諾瓦利斯)具有最內在的聯系。

盡管我們也辨認出玻璃球遊戲的思想是永恒的,認為它早在實現之前便已存在,然而它之發展到我們現今熟知的形式,顯然有著它明確的歷史軌跡,這裏試將其最主要的歷史階段簡述如下:

這場以建立遊戲團體和發明玻璃球遊戲為主要成果的思想運動,開始於文學史家普裏尼烏斯·切根豪斯所研究並定名的“副刊文字時代”這一歷史時期。這一稱謂固然美妙,卻有危險性,常常很容易誘導人們對那個過去年代生活狀況的觀察發生偏差,事實上被形容為“副刊文字”的時代井非毫無思想的時代,甚至從來不曾缺乏思想。然而,在切根豪斯看來,那個時代對精神思想考慮甚少,或者毋寧說它還不懂得如何恰當地在生活與國家結構之間安排精神思想的地位,並使其發揮作用。坦白地說,我們對那個時代所知甚少,盡管它幾乎是蘊育了以後一切文化的土壤,凡是今天的精神生話無不烙刻著它的標記。

切根豪斯認為,這是一個極其一市民氣一的社會,是一個廣泛屈服於個人主義的時代,當我們按照切根豪斯所描繪的若於特征去了解其氣氛時,那麼我們至少會確信,他筆下的諸多特征不是杜撰,也不是誇張或者歪曲的,因為它們是一位偉大學者研究了大量史料後的結論。我們找上他,因為他是迄至今日唯一認真研究了這種“副刊文字”社會的歷史學家。與此同時,我們還得提醒大家切記,不要對已經遠去的時代的錯誤和野蠻嗤之以鼻,那是十分輕率和極其愚蠢的。

中世紀以後,歐洲的精神生活似乎是走著兩種不同發展傾向的道路。一條是思想和信仰的自由,掙脫一切權威的羈束,也就是從自感成熟的理性主義立場反抗羅馬教會統治的鬥爭。另一種傾向則是秘密而熱烈地搜尋著如何正當合法地獲得這種自由,如何建立一個嶄新而又與理性相適應的權威。一般來說,我們可以斷言,總是精神思想贏得了這場常常因目標不同而互相矛盾的鬥爭。

用無數犧牲去換取這種勝利是否值得?我們今日精神生活情況是否完善,還能夠進一步發展麼?過去的一切痛苦。痙攣和變態,從審判異教徒到實施火刑,迫使許多“天才”成為無謂的犧牲品,或發瘋或自殺,難道不是無庸置疑的問題?歷史就是歷史,不論它是否正確,不論它也許不應當發生,也不論我們願否承認它的“意義”,一切全都無可更改。不管怎樣,人類為精神“自由”而進行的鬥爭終於發生了。一直發展到後來被稱為“副刊文字”的年代,人們固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卻覺得難以忍受。因為每個人雖然完全擺脫了教會的監督,也部分擺脫了國家的管束,但是還始終未能建立起自己樂意遵守的真正準則——一種真正嶄新的權威和合法性。切根豪斯向我們敘述了那個時代裏無數精神墮落、腐敗與自我侮辱的實例,其中若干例子著實令人咋舌。

我們必須承認,對於那個所謂“副刊文字”時代的精神產品,我們不能作出明確的解釋。它們顯然是每日報紙版面上最受歡迎的部分,擁有上百萬讀者,是那些受教育較少讀者的主要精神食糧來源。它們所描述的或者毋寧說是“漫談”的知識項目超過了千種。這類副刊文字作者中較聰明者常常嘲弄自己的作品,切根豪斯在接觸了許多這類著作後至少承認,盡管它們確乎難以理解,卻顯示出作家們的自我揶揄傾向。很可能在這些粗制濫造的產品裏確實包含有一定程度的諷刺和自我揶揄的內容,因而首先得找到理解它們的鑰匙。這些瑣碎文字的著作者一部分來自編輯部,一部分是“自由”作家,甚至常常被人稱為“詩人”,其中也不乏學者,甚至是著名的大學教授。

這類文章最熱衷寫的題材是:關於著名男人和女人的奇聞逸事或者他們書信所反映的私生活,文章的題目五花八門,如:《尼采和1870年的婦女時尚》,《作曲家羅西尼最愛吃的菜肴》,《小狗在紅妓女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等等。人們愛寫的另一類內容側重於歷史,也正是當今富人們聊天時經常涉及的話題,譬如:《幾世紀以來的人造黃金夢》或者《論化學一物理試驗對氣候的影響》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數量超過了百位數。倘若我們讀過切根豪斯所開列的這類無聊文章的目錄,會對人們竟以它們作為每日精神食糧而驚訝萬分,更有甚者,居然有許多頗有聲望的作者,也曾為這種無多大價值的龐大消費出力“服務”,說來奇怪,當年這同一名詞還常被用於形容人類同機器之間的關系。

某些時期裏特別流行訪問名人談論熱門話題,切根豪斯還為此辟了一個專欄,記載了諸如此類的訪問記,例如請化學家或鋼琴家談政治,請走紅演員、舞蹈家、體操明星、飛行員,甚至詩人議論獨身主義的利弊、經濟危機的可能成因以及其他日常問題。所有文章的共同特點是:把一個熱門話題與一個名人扯在一起,切根豪斯舉了上百個例子,其中部分文章讀後令人瞠目結舌。如前所述,很可能這些匆忙趕寫出來的文章裏也存在著諷刺性內容,也許甚至是一種惡魔般的、垂死掙紮似的諷刺,我們唯有在設身處地地著想之後才可能稍有體會。而當年大多數似乎頗愛讀報的讀者,卻顯然老老實實囫圇吞棗地全盤吞下了一切荒謬的東西。譬如一幅名畫換了主人,一份寶貴的手稿被拍賣,一座古城堡慘遭回祿之災,或者一位古老貴族家庭的成員卷進了一場醜聞等等事件,讀者們不僅在數以萬計的報道裏讀到了具體

事實,而且還會在這一天或者下一天出版的其他文字材料裏讀到了一大堆從傳奇、歷史、心理和性欲等等角度撰寫的時髦東西,任何細枝末節都不會被這股洪水般洶湧而來的急流所遺漏,而所有匆匆忙忙問世的急就章,不論在遣詞造句上,還是在分類構思上全都烙刻著不負責任地大批量生產的印記。

此外,還有一種遊戲也可算是與“副刊文字”同類的文化活動。在這類遊戲中,讀者成為發起人,充分運用每個人的知識材料,切根豪斯曾針對這一奇異現象寫了一篇題為《縱橫字謎遊戲》的長文,報道十分詳盡。當年有成千上萬的人——大都是工作勞累而且生活艱辛的人,在工余空閑時俯身於這些字母拼成的條條塊塊上,按照既定的遊戲規則填充著其中的縫隙。我們必須小心謹慎,不可只見其悖理或者古怪的方面,更不得持譏諷態度。因為每個人玩這類孩子氣的猜謎和填字遊戲既非出自天真稚氣,更非由於遊手好閑,而是因為他們處身在政治、經濟和道德的震蕩和混亂中感到恐懼,還因為他們參與了很多次可怕的世界大戰與民族戰爭。他們玩耍這類小小的文字遊戲自然不只是無意識的玩耍,而完全符合一種深藏的內心需要,閉上眼睛不去正視那些難解的疑問和駭人的沒落景象,以便盡力逃入一個清白無辜的假象世界。他們堅毅地學習駕駛汽車,玩耍最難的紙牌遊戲以及沈湎於縱橫字謎之中,——因為他們面對著死亡、恐怖、痛苦、饑餓,幾乎是毫無保護的,他們已不再能夠從宗教獲得慰藉,從理智求取忠告。他們已讀過太多的文章和聽過太多的報告,他們沒有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自我強大上,以致無力對抗外界的恐怖和畏死心理,他們只能夠膽戰心涼地挨日子,不相信有任何明天存在。

另外還有許多演說辭也是這種副刊文字的較為重要的變體,我們也必得在此略加敘述。那時,不論是專家學者還是從事文化行當的各式人等,都曾向依然強烈留戀業已喪失意義的往昔文化觀念的中產階級市民發表過大量演說辭,不僅有節慶祝賀意義的特殊場合上的講話,而且還有相互間的熱烈交往的講話,演說數量之多幾乎令人難以理解。當年一個中等城市的市民或者他的妻子每周至少可參加一場報告會,而在大城市裏則幾乎天天晚上都可聆聽到形形式式主題的演講,對藝術作品,對詩人、學者、研究人員,對環球旅行等等發表種種理論見解,而聽眾大都持純粹被動態度,盡管演講的內容與聽眾間總存在著這樣那樣的關聯,卻因他們缺乏一定程度的相關知識、心理準備和感受能力而不得不緘默無語。當然也有輕松有趣或者機智詼諧的演說,譬如講述歌德如何身穿青色燕尾服走下驛站馬車,如何勾引斯特拉斯堡或者魏茨拉爾的美貌少女,又或者大談特談阿拉伯文化,演說中不斷冒出一串串聰明的時髦話,好似往骰子盤裏一把把擲骰子,引得一個個聽眾興高采烈,每當這個聽眾大致領會了某句俏皮話的時候。人們還聆聽了許多介紹作家的報告,其實他們並未讀過或者準備閱讀這位作家的作品,他們只是聽著,還看著銀幕上放映的作家相片,就像他們閱讀報刊上難讀的副刊文字一樣,吃力地穿越著由一個個他們全不理解其意義的互不相關的知識斷片所組成的汪洋大海。總之,人們已面臨懷疑文字的這一可怕的階段,一種崇尚苦行主義的反運動開始醞釀成熟,最初還很秘密,只在極小的圈子裏活動,很快就日益強大而公開活動了,並且成為一種培育新人和人類尊嚴的運動。

那時的精神生活其實在許多方面都是生氣勃勃和莊嚴崇高的,至於同時存在的諸多不穩定與虛假現象,我們現代人將其解釋為一種恐懼感的癥狀,因為人們在一個似乎很成功很繁榮的時代將要結束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正面臨絕望境地:物質極端匱乏,政治和軍事危機四伏,日甚一日增長的自我懷疑,懷疑人的力量與尊嚴,是的,甚至懷疑自己的存在。然而,與那個時代表示衰亡的跡象並存的還有許多高水平的精神成就,其中令我們深深感謝的遺產便是音樂科學的誕生。

但是,人們雖然能夠輕松容易地把以往任何歷史片斷納入世界歷史,編得又巧妙又動人,但要讓他們安排自己在當代現實中的地位則幾乎是不可能的,因而當年恰恰就在知識分子中間——目睹精神文化需求和成就迅速下降到了極其微弱的水平——產生了可怕的懷疑與絕望感。也即是他們剛剛發現(自從尼采哲學誕生以來就無處不在的發現),我們文化的青春期和創造性年華業已過去,遲暮已經來臨。猛然間,人人都意識到了這點,許多人便以直率的觀點分析了那個時代為何出現如此大量令人驚恐的征象:冷漠的機械主義生活,嚴重的道德墮落,國際間的缺乏互相信賴,藝術的虛假不真誠。情況就像那篇驚人的中國童話裏所描寫的,“下沈的音樂”已經奏過,好似一架管風琴的隆隆低音振蕩回響了幾十年後終於逐漸停息,然而它早已進入過學校、報刊和各類研究所散發出的腐敗氣息,早已襲擊過許多大體上還算嚴肅的藝術家和批評家,令他們憂郁或者瘋狂,它在一切藝術領域泛濫成災。對付這個業已入侵而且無法加以驅逐的敵人有種種不同的辦法。有些人采取默認其存在並且恬靜地忍受這個殘酷的事實,這恐怕是最正確的態度。有些人試圖否認其存在,卻在這些文學理論家提供其文化衰落論點時顯示出站不住腳的弱點。此外,凡是反對上述文學理論家觀點的人,都會在廣大市民中產生影響和獲得響應,因為對廣大市民而言,把他們昨天還牢固擁有並引以為豪的文化,說成是已經死去的東西,把他們曾如此珍惜的知識和藝術,說成是全然不真實和虛假的東西,那就像突然發生了通貨膨脹和爆發了威脅其財產的暴力革命一樣,簡直太狂妄太難以容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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