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於自然萬物的做工,就像天意一般不可測知,也非我們一般人所能理解。人類再怎麽精於工法設計,也比不上上帝的鬼斧神工;上帝的做工之廣大深博,絕非人們所能探究,即便是古希臘哲人德謨克利特比喻的那口真理之井,也比不上。——約瑟夫·格蘭維爾

  這會兒,我們已經征服了群山,來到此地最高山的峰頂了。老人似乎累得喘不過氣,也說不出話。
  之後,老人終於開口了:“以前,我還能像我最小的兒子一樣,精力充沛、健步如飛地在前頭領著你一路爬上來,但現在真的沒辦法啰。三年前那場長達六小時的瀕死恐怖經歷,徹底崩潰了我的身心,讓我變成現在這副模樣。那種事一般人絕不可能遇上,即使遇上了,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並且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告訴你這些事。在你眼裏,我一定像個老頭子吧!但事實上,我一點也不老,我還是個壯年人呢!那次的事件,使我的一頭黑發在一夜間全都變白了。從此,我的四肢變得衰弱無力,心智神經也衰退耗弱,如今我只要稍微用點力氣,就會全身發顫;看到不知名的黑陰暗影,就怕得要命。你知道嗎,現在如果要我從這小小峭壁往下探看,也會使我暈眩不已。”
  這會兒,老人整個人滿不在乎地躺了下來,他就這樣躺在這“小小峭壁”上,他的手肘與光滑的懸崖邊緣離得不能再靠近了,一不小心,他整個人就會掉下去。老人口中的這個“小小峭壁”,是一處垂直陡峭、由烏黑發亮的巖石構成的山崖,我們與腳下的群峰峭壁,相距約一千六百英尺。這會兒,誰都別想讓我朝懸崖邊逼近,我想我得離懸崖邊緣至少六碼才安全。誰知道,與我同行的老人竟如此大膽,做出這種危險動作;我呢,則是害怕地趴在地上,死命地抓住周圍的小矮樹,一動也不敢動,連擡頭仰望天空都不敢。我心裏一面恐懼地顫抖,還一面胡思亂想,想著要是這強勁的狂風把山腳都給吹垮了,那我還活得成嗎?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慢慢恢復理智,生出一點點勇氣,試著坐起來,朝遠方望去。
  “你一定得克服腦袋裏那些害怕的怪念頭才行!”老人說話了,“我之所以帶你到這兒來,是因為這裏的景致,最能忠實還原並呈現我當時歷經的處境;而且,這樣一來,你才能清楚地看見事件發生的地點,才可能真正感受這整件事。”
  “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老人以他那獨特的神態與口吻說著,“相當接近挪威海岸,這裏大約是北緯六十八度,行政區域則屬北土省一個叫做羅浮敦的邊陲小地方。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座山叫做海斯金山,它還有個別稱,叫做‘雲陰’。對了,你現在試著讓自己的身子拉高點,往懸崖下面看去,如果你感到暈眩,就抓緊旁邊的野草……沒錯,沒錯,就是這樣,現在,把視線越過懸崖下方那一大片山嵐霧氣,往更下頭的海洋看去。”
  一往懸崖下方看去,我整個人就暈眩了起來。我看到了一片廣袤的海洋,海水像墨色般黑沈,我立刻就聯想到那個努比亞地理學家所發現的“黑暗之海”。這片汪洋那麽深沈,那麽絕望淒涼,此情此景,絕非一般人所能想象。極目四望,我看見海洋的左右兩側各延伸出一道黑色峭壁,就像兩道護守世界的堡壘一般,昂然矗立著;海浪強力拍打著,一波波慘白無力的浪頭沖擊著暗黑色峭壁,就像在世界盡頭無止境地、絕望地尖聲叫喊一般。此外,在我們所處懸崖的正對面、距離我們約五六英裏的海面上,有一座很小的黑色島嶼;說得準確點,由於這座小島實在很小,再加上層層大浪不斷吹擺,因此這座小島時隱時現的。不過,我們所在的懸崖和這座黑色島嶼之間,還有一座比較明顯的島嶼,這座小島距離黑色島嶼大約兩英裏,島上崎嶇不毛,四周還有黑色巖石不規則地間隔環繞。
  那座距離我們比較遠的黑色島嶼,其岸邊的海面狀況看起來很不尋常。當時,有陣強勁的海風正往陸地刮來,海面上有艘雙桅帆船,這艘帆船僅靠一片對折的斜桁帆抵抗強風,船身不時在海浪中掙紮,載浮載沈;海浪吹湧周期並不規律,盡是一些從四面八方快速湧來的短促怒浪;海面上到處飛濺著浪花泡沫,不過島嶼岸邊卻沒濺起太多的浪花。
  “距離我們比較遠的那個黑色島嶼,”老人繼續往下說,“挪威人稱它福爾。離福爾約兩英裏遠的那個小島則是莫斯克。不過,莫斯克和福爾之間,還有四座很小的島嶼,它們依序是亞特霍姆、弗裏曼、山得夫雷森,以及司卡霍姆。距離我們北面大約一英裏的那座島則是安巴倫,再延伸過去的其他島嶼依序是伊夫雷森、霍依霍姆、吉洛霍姆、蘇爾文,以及巴克霍姆。這些都是小島的名字,而且可不是我自己亂取的,至於它們為何個個都有名字,這就無從得知了。對了,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你有沒有發現海水起了什麽變化?”
  先前我們是從羅浮敦的內陸開始爬山,所以根本看不見海,一直要到爬上了海斯金山山頂,才豁然開朗,看見這一大片墨黑汪洋在我們腳底下奔流;這會兒,我們已在山頂待了十分鐘左右。經老人這麽一問,我才察覺四周似乎有股很大的聲響,而且這聲響越來越大、力度越來越強,聽起來像是一大群美國草原上的水牛低聲悶吟;此刻,我終於了解,水手們為何會用“浪滾翻飛的千軍萬馬之姿”來形容奔流的海水。原來,我們腳底下的海水改變了流動方式,形成一股股猛奔的急流,往東邊奔竄。我盯著這股大水流看,發現它流動的速度實在快得驚人,每一秒鐘都在加速,強度也越發猛烈,不斷往前方沖。不消五分鐘,整個海面(遠至離我們最遠的福爾島)已陷入一大片漫溢奔竄的海水暴動中。不過,水流激動猛沖的主要範圍,則是在莫斯克島附近的海面;這片廣大的海面,似乎被割裂出上千條交錯的水道,接著,竟陷入瘋狂的震蕩,水流滾滾擡升,發出嘶嘶般詭譎的聲響,形成了無數的巨大渦流;所有渦流不停地高速旋轉,向東邊奔竄,速度之快,就像水流從陡峭高處傾瀉而下那般猛烈。
  幾分鐘後,海面景況又截然不同。一個個渦流逐漸退去,海面也逐漸平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浪花泡沫。這些浪花四散開來,之後,又聚合在一起,並借著先前的渦流回旋運動,先前的小渦流群,這會兒形成了一個更巨大的渦心;接著,在下一秒鐘,一個直徑超過半英裏的大漩渦已然形成。巨大漩渦的邊緣是一條很寬且閃閃發光的浪花帶子,奇特的是,竟沒有任何一滴浪花泡沫滑進這個漏鬥狀的大漩渦。就我肉眼所能及,我看見了漩渦內壁是一片平滑光燦、烏黑發亮的水墻;漩渦與水平面大約呈四十五度斜角,並一大圈一大圈地高速擺蕩旋轉,還發出狂風般尖銳、轟鳴的駭人呼嘯聲,我想,即便是尼加拉瓜大瀑布那震天動地的萬聲怒吼也遠不能及。
  大漩渦震蕩力量之大,連一旁的山巒海崖都為之搖晃,嚇得我趕緊俯臉貼地,害怕地胡亂抓住手邊稀疏的小草。接著,我顫抖地問:“這……這……這一定就是傳說中的挪威大漩渦吧?”
  “沒錯,是有人這麽稱呼它,”老人接著說,“不過,我們挪威人都叫它莫斯克大漩渦,這是因為它是在莫斯克島附近形成的。”
  親眼見到莫斯克大漩渦後,我發現,那些寫過漩渦的人,一定不像我這般見識到了此情此景;其中,拉慕斯的記載可以說是所有論述中最詳盡的了,但仍沒能描繪出大漩渦的千萬分之一特色。壯闊駭人的莫斯克大漩渦,觀之,會使人心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狂亂感,讓人震驚得失去心神。我不清楚那些描寫過莫斯克大漩渦的作者,究竟是從何方位或從何時間點來觀察這個大漩渦,但我敢肯定,他們先前絕非站在我目前的位置作觀察;海斯金山山頂是一處絕佳的觀察點,在這裏,能完整目睹巨大漩渦形成的過程。雖然拉慕斯筆下的莫斯克大漩渦,絲毫不及我眼下所見的千萬分之一壯闊浩大,但仍請容我引述幾段他的文字記載:

  羅浮敦地區與莫斯克島之間的水深達三十六英尋至四十英尋,但靠近福爾島側水淺,不利船只航行,即便天氣很好、適合航行,但到了這一帶,船只仍不免會觸礁擱淺。漲潮時,海流會快速猛烈地漲滿羅浮敦和莫斯克島之間的海面;退潮時,伴隨海流奔流入海的,是無比轟鳴的怒吼聲,聲音之響亮極其駭人,就連大瀑布的噴瀉也比不上,身處十千米外都聽得見。其所形成的漩渦既寬且深,若有船只進入其引力範圍,必然會被卷入,直達漩渦底部,在高速旋轉下,海底巖塊會把船只撕攪成碎片,等到海潮趨緩,船只的支離碎片才可能浮上水面。不過,只有在天氣好的時候,漲潮與退潮轉換之際,海潮才可能在接下來的十五分鐘裏變得平靜緩和,十五分鐘過了之後,海潮又會逐漸開始騷動。若天氣不佳,有狂風暴雨加以侵襲,海潮將更加狂暴,此時千萬不得在大漩渦最猛烈之際,與其近身兩千米以內,否則小自小船,大至遊艇、船艦,通通會被卷進漩渦,無一幸免。即使巨大如鯨,若不小心太過靠近這猛烈的漩渦,也難逃被卷入的命運;這種事確實常發生,鯨魚再怎麽與漩渦搏鬥,想逃脫,也只是無謂的掙紮,它因劇烈掙紮而發出的咆哮吼叫聲,更是淒厲得無法形容。曾有一只熊,它想從羅浮敦遊泳至莫斯克島,卻被卷入漩渦,當時,它所發出的恐怖怒吼聲,連岸上的人們都聽得見。即使粗大如樅樹、柏樹,被卷入漩渦後,再浮上水面已然斷裂撕毀,有如短刺殘須一般;很顯然,這些大樹幹被卷進漩渦後,一定是不斷高速旋轉,最後,與海底的嶙峋巖塊互相翻騰撞擊。之所以會產生此種猛烈奔騰的海潮漩渦,是由於海水在調節漲退潮,而且每六小時調節一次。一六四五年,四旬齋前的第二個星期天早晨(大約是二月中旬),海水歷經調節漲退潮所發生的變化,可謂前所未有的猛烈狂暴,海潮的怒吼聲更是前所未聞的驚恐駭人,海岸上以石塊堆砌的房舍,也紛紛受到震蕩,崩落石塊。

  關於“水深”這件事,我實在不懂作者何以能如此確定大漩渦附近的水深,有誰能近身測量漩渦確切發生地點的深度,難道作者曾進入漩渦,然後全身而退嗎?作者所謂的“水深達三十六英尋至四十英尋”,應該是指莫斯克島和羅浮敦沿岸附近的水深吧,大漩渦的實際深度是不可能被真正測量出來的。大漩渦究竟有多深,相信沒有比我目前所在位置更好的觀測點了;從海斯金山山頂往下眺望,可斜眼瞄進大漩渦,那深淵之深,深不見底。看著腳下陰間火流般狂奔的怒海,再想想拉慕斯對莫斯克大漩渦的形容,我不禁失笑;那鯨魚和大熊陷入漩渦的事簡直太可笑了。其實,就我所見的驚人氣勢看來,只要進入了漩渦的引力範圍,即使是世上最巨大的戰艦也仿若風中鴻毛,無助飄蕩,任其宰割,且會立刻被大漩渦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因此大熊和大鯨魚,又怎麽可能有機會與漩渦水流拼搏,做最後的困獸之鬥呢?
  我記得以前閱讀莫斯克大漩渦的記述文字時,還認為其中有些說法頗有道理、頗真實,但如今我親身躬逢了大漩渦的形成與暴怒情狀,覺得先前那些文字記載,不僅未得其中真昧,還與我所見頗有出入。一般最常聽到的說法,以大英百科全書的描寫為代表,它上頭是這麽說的——“挪威大漩渦,就像產生於法羅群島〔1〕間那三個比較小的漩渦一般。它們之所以會形成,是因為海水在漲退潮時,海流碰撞上了海底巖石山脊,遭到阻擋,因而只能像瀑布激流般往下沖;海流水勢越是猛烈高漲,則往下沖蕩的力道越大,大漩渦於是就此形成;至於漩渦產生的吸力有多大,已有一些實驗可茲證實。”但當我對老人描述了大英百科全書對大漩渦的說法後,老人則謙稱自己所學不多,無法理解書上所說的概念;對此,我也深有同感,一旦親眼目睹這恐怖海潮的奔竄,聽聞它雷聲一般恐怖的轟鳴後,對於書上的說法,我不僅感到難以理解,還感到荒謬可笑。另外,還有其他像柯奇的研究者則猜測,莫斯克大漩渦的渦心肯定直透地球深處,通往另一個出口;另外還有人肯定地說,出口處一定就是波斯尼亞海灣。這個說法雖然毫無根據,但我一看到這樣的文字,腦袋就不禁浮想各種相關畫面,便馬上接受了這個小說探險般的說法;但令我大感意外的是,老人卻對這個挪威人的說法,相當不以為然。
  “這會兒,你應該已經把這漩渦看個仔細了吧!”老人說話了,“現在,如果你能小心地爬過這塊峭壁,到海水轟鳴聲較弱的下風處,那我就把我親身經歷的故事說給你聽,這樣一來,應該能讓你相信,我是真的對莫斯克大漩渦略知一二。”
  我照了老人所說的話去做,他便開始說起自己捕魚的故事。“我和我的兩個兄弟曾擁有一艘雙桅縱帆小漁船(這艘船約七十噸重)。那時,我們總是駕著漁船到莫斯克島和福爾島之間的海域捕魚,因為我們若抓對時機,就可在海水水潮急退後,捕捉到很多的魚,漁量非常可觀。但光說很容易,做起來可就沒那麽簡單了,因為要到這個海域捕魚,可得具備十足的勇氣才行;整個羅浮敦地區靠海維生的人當中,就只有我們三兄弟敢到這裏捕魚。一般漁夫都是到比較下遊、往南的那些海域作業,在那兒全天都有魚可抓,而且比較安全,風險也低,所以大家幾乎都往那兒去。莫斯克島和福爾島之間這個海域,到處充滿巖石暗礁,是上好魚種聚集的地方,而且漁量也很豐富。我們一星期往往只到這兒作業一天,但我們的漁量,還遠超過那些不敢到這兒捕魚的同行;他們在南邊下遊那些漁場裏,辛勞一整個星期所得的魚獲,還不及我們在莫斯克海域捕魚一天的收獲。事實上,我們也知道自己的作業方式很投機,而且很危險,我們的做法可說是以性命替代勞力,以冒險勇氣換取實質收益。
  “通常,我們都是把漁船停在距離此海域上遊約五英裏的一處海灣。天氣好的日子裏,我們會趁海水那十五分鐘的平潮期,駕著漁船通過莫斯克大漩渦範圍內的主要水道,但我們仍不敢直闖大漩渦的所在通道,而是繞遠路,繞到漩渦上方的海域,也就是莫斯克島和福爾島之間的另兩座小島附近(亞特霍姆島或山得夫雷森島);那裏的海流沒那麽湍急,接著,我們就定錨、捕魚。我們通常會在這裏停留到下一次平潮期出現,然後起錨回家。我們總是在側風穩定、確定風向不會改變的時候,才駛船在此間往返來去,以確保身家安全。幸好,我們很少出錯。在那六年捕魚的日子裏,只發生過兩次小意外,一次是當我們準備離開漁場時,海面竟然平靜無風,這實在是很罕見的事,於是我們只得把船停泊在漁場裏,待上一整晚。還有一次,我們一到達漁場,海上立即刮起強風,整個水道為之洶湧翻騰,那時,一個個水流漩渦把我們弄得暈頭轉向的,後來逼不得已,我們只好把錨纏住,拖著它走;本來我們還以為會被這一道道的怒流給驅趕到大海裏,但海潮是如此變幻無常,最後我們反倒被其中一道海流,帶往莫斯克島和福爾島之間另一座叫弗裏曼的小島,幸好那裏是下風處,我們趕緊登岸,保住了性命,但前前後後在這海域滯留了快一星期,還是差點餓死。”
  老人感嘆地說:“哎呀!我們在這漁場裏碰過的種種困境,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完。這個漁場環境之險惡,即使是好天氣也不能保證什麽……但不管如何,在那些日子裏,我們總是盡力在莫斯克大漩渦的魔爪縫隙中求生存、討生活。你知道嗎,只要我們比平潮到來的時刻早一分鐘或晚一分鐘出發、離開,我的心就會揪在一起,緊張地跳個不停。有時候,我們出發時風勢並沒那麽強勁,但沒想到天不從人願,風勢越變越強,海流因而越見洶湧翻騰,致使船只行進速度不如預期,當時,我心裏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果我大哥那個十八歲的兒子和我自己的兩個小壯丁也在就好了,他們如果也在船上,就可以趕緊用槳幫忙快速劃船,甚至還能幫忙加快捕魚的作業。唉,想歸想,但天下父母心,我們還是不希望把下一代也卷進這種危險裏,說真的,這種捕魚方法,還真是恐怖的冒險,危險哪!”
  老人切入了正題,說起那樁親身經歷:“再過幾天,就是那個事件的三周年了。那一天,是一八××年七月十日,是這地方所有人永遠難忘的一天,大夥經歷了有史以來最猛烈的颶風。那天,從早上到傍晚,幾乎一整天都吹著西南方送來的和煦微風,天氣也很晴朗,陽光亮晃晃地照耀著,天氣實在好到讓我大哥這經驗最老的漁夫也料想不到,後來的天氣,竟有如此大的變化。”
  老人說著當時的捕魚情形:“眼見天氣如此晴朗,我們三兄弟在當天下午兩點鐘左右就駕船渡海,來到漁場,並很快就載滿了上好的魚貨,當時,我們還很開心此行收獲之豐前所未見。接著,我看了一下手表,時間正好是晚上七點鐘,我們於是收起錨,準備利用此平潮期趕緊離開,因為下一波的海流騷動將在晚上八點鐘。”
  老人描述當時的天氣異狀:“乘著一陣吹向漁船右舷的風,我們順風起航了,並且輕快高速地前進了好一會兒,毫無不祥征兆,因此更不可能意識到前方有危險在等著我們。接著,有陣微風從海斯金山吹來,我們立刻感覺情況有異,這事極不尋常,以前從未發生過,我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擔心。我們想繼續航行,但卻被無數漩渦阻擋,我們三人猛然回頭,竟看見整個海平線已被快速聚攏的雲彩覆蓋,呈現出紅銅般奇異的色彩,此時,我提議先返回原本定錨停泊的地方。”
  老人繼續描述不尋常的天氣狀況:“在此同時,那陣從海斯金山吹來的微風竟然停止了,在無風飄送的情況下,我們只得隨波逐流。但這樣的情況並沒維持多久,局面變化得很快,快到我們還來不及想下一步,暴風雨就已來到。再下一分鐘,天空便已布滿烏雲,而原本被船只濺起的白色浪花,也頓時變得黑暗;在此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我們兄弟三人根本看不見彼此。”
  老人說著暴風雨的肆虐:“我們遇上的這場暴風雨,實在是前所未有的猛烈,就連我大哥,這個全挪威資格最老的漁夫,也沒經歷過這樣狂暴的颶風。這會兒,我們趕緊在颶風追上之前放帆急駛,但不料,一鼓帆,船上的兩根船桅就像被風鋸斷一般,隨風吹走了;我的小弟為求安全,原以為把自己綁在主桅上便萬無一失,但竟連人帶桅桿被風吹走了。”
  老人繼續描述暴風雨的猛烈情狀:“在暴風雨的侵襲下,我們這艘小漁船和一整片怒海比起來,簡直輕若鴻毛,我們只得聽天由命了。漁船的甲板範圍頗大、也很平整,靠近船頭處有一道小艙門,每當我們要穿越大漩渦的邊緣,就會用木條把艙門縫隙填滿,以防大浪波濤灌進。然而,在此猛暴風雨的撲打下,我們擔心的已不是海浪灌進來。在好些時刻,我們的船已完全沒入海中,恐怕有沈船的危險。至於我大哥是怎麽逃過海水淹沒船只這一劫,我一直都沒有機會向他問清楚。那麽,我自己又是怎麽逃過的呢?當時,我很快放開前桅的船帆,之後,整個人趕緊趴在甲板上,雙腳抵住船頭一側的甲板邊緣,雙手則緊抓前桅底座的螺栓環……我這麽做,完完全全是出於本能,因為當時情況太慌亂,根本沒空多想;事後證明,我這個救了自己一命的作法,無疑是我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
  老人訴說漁船沒入水中的驚險情形:“船沈入海裏的那些片刻,我一直閉著氣,緊抓螺栓環,倘若憋氣憋到受不了,就試著跪起雙膝,雙手仍緊抓螺栓環,把頭伸出水面呼吸。過了一會兒,我們的船就像只急於浮在水面的狗,震了一下,浮上了水面,並真的抖掉了不少海水。之後,我也試著使自己從恍惚中鎮定下來,以想想下一步對策,但突然間,竟有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一看,那人竟是大哥,我本以為他落了水,已經……天啊,老天保佑,我真高興他還活著。但下一分鐘,當他湊近我的耳邊,大聲喊出‘莫斯克大漩渦’這幾個字時,我前一分鐘的高興喜悅,頓時全讓驚慌恐怖給替代了。”
  老人激動地說著:“我想,根本沒人能了解我當時有多驚慌、多害怕。我全身上下、從頭到腳猛烈地打著冷戰,我很清楚‘莫斯克大漩渦’這幾個字代表著什麽,我知道大哥試圖想讓我了解些什麽,那就是,這陣狂風暴雨將直接把我們帶往大漩渦,而且任誰都救不了我們。”
  老人描述著當時的心情:“你要知道,我們平常穿越大漩渦時,都盡量繞遠路,走較遠的水道,到達捕魚的海域;而且即使是在好天氣的日子裏,我們也不敢稍加輕忽,仍會小心等待平潮的到來才穿越水道。但這會兒,我們竟直接朝大漩渦沖去,而且還是在此等猛烈的狂風暴雨的情形之下。但我心裏仍不放棄地想著:‘沒關系,相信我們到那兒時,應該還是在平潮期間,或許還是有那麽一點點希望……’但下一分鐘,我馬上覺得自己像個大傻瓜似的,竟奢望從大漩渦的魔爪下生還。我很清楚,我們死定了,即使我們現在搭的是一艘比小漁船大上十倍、有著九十座門炮的重量級船艦,也難逃一死。”
  老人往下描述颶風的肆虐:“此時,颶風暴雨的第一波侵襲似乎平息,不!它並未平息,只是因為我們一直順風急速行駛,才會感覺不到它的威力。暴風平息,壓制住海水,使海水不再翻騰洶湧,海面一片平靜,充滿水波泡沫;但不料一會兒後,海水竟又猛烈翻湧了起來,浪頭急遽升高,像座山似的朝我們逼近。此時,天際也產生異狀;我們的四周仍是無止境的黑暗,但突然間,頭頂上方的天空,竟裂出一圈圓形縫隙,縫隙裏的天空亮潔無比,我從未見過如此晴朗光亮的藍色夜空;圓形縫隙裏的天空高掛著一輪滿月,月光清亮無瑕,也是我這輩子前所未見的。滿盈的月光照亮了我們的周遭,但是,我的老天啊,為何要讓我看清楚眼前這一切呢?”
  老人的神情又激動了起來:“我三番兩次想和大哥說話,但不知為何,四周的喧囂聲卻越來越大,我近乎尖叫地放聲說話,但仍無法使他聽見我的一言一語。不久後,他搖了搖頭,臉色死白,舉起一根手指頭,像是在對我說——‘噓,你聽!’”
  老人嘆了口氣,接著說:“一開始,我實在不懂大哥要我聽什麽,緊接著,我的腦袋竟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於是,我拿出了懷表,就著皎潔的月光查看時間,沒想到表竟然停了,接著,我放聲大哭了起來,並狠狠地把表丟進很遠很遠的海裏。原來表上的時間走到七點鐘就停了,時針一直停在七點,我這才發現我們出發時早已誤了平潮的時間,反而趕上大漩渦狂卷暴怒的時刻。”
  老人接著說了題外話:“接下來,我想向你解釋一個概念,這將有助於你了解接下來的故事。我要說的是,如果一艘船建造得很穩固,帆桅裝置得很好,而且載重不多,再加上處在順風而行的狀態下,那麽即使海風吹得再強勁,猛勁的浪頭也只能一個個從船底滑過。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在航海這一行,我們稱這種航行方式為‘乘風破浪’。”
  老人繼續說故事:“回到故事,由於我們一路都是順風行駛,所以總是能巧妙地乘風破浪,但不久,有道巨浪打中了我們的船尾,接著便一個勁兒地把我們越推越高,越推越高,推上了半空中;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是不敢相信竟有浪頭能飆得如此之高。之後,我們被這巨浪掃了下來,又是滑落,又是猛沖搖晃的,弄得我一陣惡心,頭暈目眩,那種感覺就好像在夢中,從很高的山頂跌下一樣,很不真實。不過,當我們被巨浪推得老高時,我很快地向四周瞥了一眼,這一瞬間,我看清楚了我們所在的位置,莫斯克大漩渦就在眼前,我們距離它只剩四分之一英裏了,而且當時的大漩渦可不像我們現在見到這般,在狂風暴雨的侵襲下,它簡直像流進水車的猛烈水流,異常高速地運轉。如果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將會碰上什麽,也就不可能意識到接下來將陷入何等恐怖的情境。出於驚恐和懼怕,我本能地閉上雙眼,眼皮如同痙攣抽搐一般,緊緊死閉著,睜也睜不開。”
  老人描述卷進大漩渦的情況:“接著,海浪竟然在兩分鐘內平息下來,四周都是浪花泡沫。我們的漁船陡然向左舷急轉了半個船身,接著便像一道急電霹靂,迅猛地往新方位沖去。與此同時,海水的怒吼聲已轉成一種刺耳的尖叫聲,那聲音聽起來就像上千艘蒸汽船的排水管同時排出水蒸氣那般尖銳逼人。這會兒,我們來到大漩渦邊緣的浪花帶,此時我心想,下一刻,我們一定就會被卷進漩渦裏;但由於水流回旋的速度實在快得驚人,以至於漩渦深處究竟有什麽古怪,這會兒仍無法看個真切。但奇怪的是,我們並非馬上就被卷進漩渦,反而像顆氣泡,一直在漩渦的浪花帶上回旋。船的右舷斜向了大漩渦的中心,左舷則高高豎起、睥睨海面,它就像一堵夾在我們和海平線之間的墻,巨大而痛苦地震蕩著。”
  老人平靜地說:“說也奇怪,當時我雖然身在漩渦的大口,面臨著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但心情卻比先前來得沈著。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已不抱任何生還希望,於是心情反而變得輕松,不再像先前那麽懦弱害怕了。那份絕望的心情,反倒使我對死亡變得坦然。”
  老人訴說當時的心境:“我接下來要說的,聽起來可能有點像在吹噓,但沒騙你,我的所說所想,都是真的。當時,我心念一轉,我這種死法,應該算得上是波瀾壯闊吧!如果能以我個人渺小的性命,見證上帝創造自然萬物的神奇,見識這驚人的漩渦,那麽死亡又有何憾?想到這兒,不禁想起自己先前的害怕懦弱,為我這滄海一粟般的渺小,感到慚愧。於是,我開始對大漩渦的結構感到好奇,我急於想探索它。我很希望能進入大漩渦內部一探究竟,即使一死,也在所不惜;這下,死亡最令我感到悲傷遺憾的,反倒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向岸上的親人朋友,訴說這段神奇特別的漩渦經歷了。我知道,這些話聽起來很詭異,一個身在絕境的人,竟會胡亂想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實在很不可思議;說真的,事後我還經常回想,會不會是因為當時船只一直繞著漩渦旋轉,把我整個人都給轉得頭昏眼花的,我才會有這些奇怪的念頭!”
  老人繼續形容身處漩渦的心境:“不過,我之所以會恢復從容鎮定,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們當時所在的位置,颶風已經刮不到了,大浪也對我們沒什麽影響了,少了這一層懼怕,才使我不再像先前那樣感到憂慮恐懼。當時,海上颶風仍暴怒侵襲著,海浪仍翻湧得很高,有如一座座倏然高聳的黑色駭人山脊,幸好,我們所在的位置是大漩渦邊緣的浪花帶,那裏比海面位置低了許多,因此,那山一般高的海浪已無法逞兇。至於狂風巨浪為何如此使人感到害怕呢?我想,如果你從沒在海上遇過超級強風,那麽可能無法體會,遭受強風進而被翻騰的巨浪吞噬的感覺有多令人害怕;它們會聯手合作,使你看不見,聽不見,使你感到窒息壓迫,使你喪失所有思考和行動的能力。因此,我認為,當時擺脫了狂風巨浪侵擾的我們,得感謝上天的這項恩賜,讓我們得以專心致誌地面對死亡的漩渦,這感覺就像是重犯在判決未定時,仍得承受許多身心折磨,然而一旦被判死刑,反而能在臨死前享受一些小恩小惠。”
  老人敘述他們兄弟兩人當時如何面對漩渦:“我們究竟在漩渦邊緣的浪花帶旋繞了多久並不清楚,或許有一個小時吧!但與其說是漂浮,倒不如說是一直處於高速繞圈、飛揚猛沖的狀態,而且逐漸朝漩渦的中心急流沖去,越來越貼近漩渦的內壁。這段時間裏,我一直躲在船頭,雙手一直緊抓著螺栓環;我大哥則躲在船尾,僅僅抓住一個大型空水桶,那個空水桶則被嚴嚴密密地綁在船尾下方,甲板上除了這空水桶外,所有東西都在稍早時候被颶風吹走了。我們越來越向漩渦的中心逼近,我大哥放掉了空水桶,爬到船頭,想和我一起攀附螺栓環,但他可能是因為太害怕了,唯恐那螺栓環不夠大,不足兩個人同時緊抓,而拼命想撥開、擠掉我的雙手。唉,盡管我知道,大哥是因為極度恐懼而神誌不清才會這麽做,但他的舉動還是讓我感到很傷心,極其地傷心。我不想和大哥爭奪螺栓環,因為我認為,我們兩兄弟不管是誰抓住那環,意義都一樣;於是,我松開了手,爬到船尾去抓空水桶。雖然我們身在高速旋轉的漩渦裏,但要在船上爬行,倒也不是太困難,因為船只飛奔猛沖的速度相當平均穩定,而且船身仍相當完整平坦,因此只要抓住漩渦往復掃蕩的節奏即可。但當我一爬到船尾,連空水桶都還沒抓穩,船身就忽然向右傾,急速往漩渦深淵沖去。我本能地向上帝禱告,心想這下即將完蛋了。”
  老人描述往漩渦中心墜落的心情:“被大漩渦突如其來地一掃,我整個人興起一陣惡心感,本能地緊抓水桶,緊閉雙眼。接下來的好幾秒鐘裏,我根本不敢睜開雙眼,但奇怪的是,我本來以為自己會掉進海裏,和海水進行臨死前的纏鬥掙紮,然後死去。然而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了,我竟然還活著。那種往下墜落、被卷進漩渦裏的感覺消失了,並仍如同先前處在漩渦邊緣的浪花帶一般,不停高速地回轉飛旋著,只不過,這會兒是在漩渦裏頭旋繞。於是我鼓起了勇氣,再次睜開雙眼探看四周。”
  老人形容漩渦內的景象:“我想,我永遠忘不了睜開雙眼後看見的景象,我的內心產生出近乎敬畏的震懾感和令人不由自主感佩的神聖感。那是什麽樣的景象呢?當時,我們的船就像被施了魔法般,倒掛在巨大漩渦內壁的中間位置,看得出來這漩渦非常的幽深。而且沒想到,漩渦內壁竟然如此平滑,烏黑的像塊黑檀木,不過由於水流轉速高得嚇人,而且在滿月的金色月光照耀下,烏黑的漩渦內壁反倒發散出幽幽青光,而這青色幽光還一直往漩渦最深處延伸去。”
  老人敘述漁船當時在漩渦裏的狀態:“剛開始,我的心情實在太混亂了,所以無法好好仔細觀察周遭;對周遭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種既宏偉又駭人的感受。之後,我鎮定下來便不由自主地往漩渦深處看去;由於我們的漁船是傾斜倒掛在漩渦的內壁,使我能將四周看個一覽無遺。此時,船身仍相當平直,並與傾斜近五十度角的漩渦水壁呈平行狀態,意即,我們的船看起來近乎垂直,一副快倒栽淹沒的樣子。我發現,整艘船雖接近垂直倒栽狀態,但我卻仍能毫不費力地維持姿勢,我想,應該是拜漩渦的超高速運轉所賜。”

  老人說明漩渦深處的景象:“雖然月光一直照耀著漩渦深處,但我仍無法將裏頭看個真切,因為有層厚厚的水霧將一切都給包覆住了。此外,那裏還懸了一道壯闊無比的彩虹,令人不禁感覺,那就是回教徒所說的那條通往‘時間’和‘永恒’的通道,一條窄窄的、在水光中晃蕩不已的橋。毋庸置疑,漩渦底部這層厚厚的水霧,一定是水流匯聚在漩渦水壁的盡頭仍不斷沖擊碰撞所造成的;至於水勢強力沖擊,繼而穿透水霧的轟隆巨響,我則不敢妄自稍加形容。”
  老人描述漁船在漩渦裏的旋轉情形:“後來我才知道,從漩渦邊緣浪花帶被卷進漩渦水壁的第一回合,和之後其他幾回的下滑墜落相比,震蕩的距離可謂相當大。進入漩渦後,我們仍一圈圈繞著內壁旋轉,高速地搖擺震晃,把人弄得暈頭轉向;每次旋轉震晃的幅度都不相同,有時僅僅只轉個幾十公尺,有時又近乎繞壁一圈。但可確定的是,我們一直不斷地往下旋轉,緩緩地,被越卷越深。”
  老人說明對漩渦的觀察:“接著,我繼續觀察這一大片包圍我們的流動黑墻,發現我們這艘小漁船並不是唯一一個入了漩渦大口的物體。我們的上上下下還有像是船只碎片、營建木材、樹幹、家具、破箱子、桶子,以及其他一大堆雜物,與我們一起旋轉、震蕩、下滑。我先前提過,由於坦然接受死亡,因此後來反倒對漩渦的結構感到好奇。我很清楚,隨著漩渦高速回轉,逐漸往深處下墜,我離死亡已不遠了;於是,我轉換心態,不可思議地觀察起其他被卷入的物體。我想,我當時應該是神經錯亂了吧,因為我竟開始玩起‘誰先落進漩渦底部’的小小遊戲,也就是說,我忙著預測下一回墜入漩渦底部的大獎會花落誰家。有一回,我聽到自己這麽說:‘下一個被卷入的,一定是這棵樅樹。’但沒想到,我還是猜錯了,那一回竟被一艘荷蘭商船給捷足先登了!可惡,為何我每猜必錯,老是算不準哪個物體會先被卷進漩渦底部呢?但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靈光乍現,想到了些什麽,於是整個人不住地顫抖、心跳加速。”
  老人繼續說明他對漩渦引力的觀察:“當時,我之所以一直顫抖,是因為心底浮現一絲生還的曙光。這微小的生還希望,一半是因為我聯想到一些過去的記憶,另一半是因為我在當下觀察到了一些現象而得。我聯想到以往我老在羅浮敦沿岸看到很多漂流物,這些都是被莫斯克大漩渦卷入、之後又被拋上來的東西。我記得很多東西都破損得面目不堪,想必它們一定是不斷遭到沖擊磨損,才會變成破條碎片;然而,我也記得有些東西好像還是挺完整的,似乎沒被毀損破壞。盡管那些漂流物的毀損情形似有不同,但當下,我只能就自己的想法來作推測。我的猜想是,有些物體之所以會變得破損不堪,一定是先前曾被卷入漩渦底部;至於其他尚稱完整的物體,則可能是在漲潮後期才進入漩渦,或是有某些緣故使它們進入漩渦後,回旋下墜得相當緩慢,並在來不及被卷入漩渦底部前,海水就退潮了;我認為這兩種方式都有可能延緩物體被深深卷進漩渦的速度,物體因而能借之後的退潮時機,毫發無傷地被沖至海面上。另外,置身這漩渦內壁,我還觀察到三件重要的事:第一,一般來說,體積越龐大的物體,下墜速度越快。第二,兩個物體體積一樣大,若一個是圓形,另一個是其他形狀,那麽圓形物體的下墜速度較快。第三,兩個物體體積一樣大,若一個是圓筒形,另一個則是其他形狀,那麽圓筒形物體的下墜速度較慢。”
  老人詳細說明物體的浮力原理:“關於這三點觀察,我在大難不死後還去請教了一位本地的老校長,想知道我的觀察正不正確。他說,我觀察得一點也沒錯,那正是各種形狀的物體在水中漂流的必然結果。他還做了簡單實驗,向我證明,圓筒形物體處在漩渦水流之中,將比其他體積相同、形狀各異的物體,更能抵擋漩渦的吸力。”
  老人說明當時周遭物體的漂流情形:“回到故事裏,就在我做了這三點觀察後,我又有了一項驚人發現。那就是,當我從浪花帶被卷進漩渦內壁後,睜開雙眼觀察漩渦時,便發現身旁有些桶子、帆桁、桅桿之類的東西,和我們一起高速回旋,但不久後,這些東西都明顯上升了一些高度,高過我們的頭頂,而且絲毫沒有再往下墜的跡象。”
  老人描述當時的逃生做法:“於是,我不再猶豫了,我決定把船尾那條系著空水桶的繩子解下,用它緊緊綁住自己和空水桶,然後棄船,讓自己連人帶桶在水中回旋。與此同時,我也不斷比劃手勢,拼命指著那些漂近我們的桶,想讓大哥了解我的計劃。我想,最後他應該是弄懂了我的意思,然而,不知他究竟有沒有弄懂,他竟然絕望地搖著頭,不願離開他一直緊緊攀附的螺栓環。當時,情況已經很緊急,刻不容緩,我也沒辦法再往他那邊靠近;我的內心痛苦掙紮了一會兒,但終究還是讓他決定自己的命運,而且時間緊迫,我於是趕緊解下繩子,把自己和空水桶緊緊綁在一起,再連人帶桶,往海裏一躍。”
  老人繼續說著逃生的後續發展:“事實證明,我果然用對了逃生方法,若我不是成功地死裏逃生,又怎能在這裏現身說法講給你聽呢?聽到這裏,你應該已經相當了解我當時的逃生手法,而且你應該也能猜到,之後我大概發生了什麽事吧?那麽,我很快作個結尾,說完這故事吧!當時,在我棄船後的一個小時裏,我們的小漁船又連續旋轉了三四圈,並不斷被漩渦往下卷,卷得離我越來越遠;之後,船只就載著我親愛的大哥,往漩渦底部沖去了。而身上綁著水桶的我則只稍稍下墜了一些高度,接著,漩渦便起了很大的變化;漩渦內壁已不再那麽傾斜,斜度變得越來越緩,水流旋轉速度也不再那麽猛烈,而且漩渦底部的水霧、彩虹也消失了,渦底也逐漸往上升,趨於平緩。這會兒,天空變得很晴朗,風勢也減弱了,一輪明月高掛西邊,我發現自己就躺在離羅浮敦海岸不遠的海面上,而且此處正是莫斯克大漩渦所在的位置。此時已是平潮期,但海浪仍因颶風來襲,飆得像座山一樣,我因而被卷進了漩渦水道,但幾分鐘後,我很快被帶到了下遊沿岸漁場。之後,我便被一艘漁船給搭救了,但我因為精疲力竭、驚恐過度,竟說不出一句話來。救我上來的,是我昔日的捕魚夥伴,但他們卻都不認得我了,只當我是個從漩渦聖殿死裏逃生的陌生人。原來,這幾個小時裏,我因為過度驚恐害怕,一頭烏亮的黑發,竟在一夜間,嚇成了滿頭白發,成了你現在看到的這副模樣;他們還說,我整個人的面容也改變了。我告訴他們我所經歷的這一切,但這些樂天知命的漁夫沒一個相信。現在,我把這段親身經歷告訴你,但我仍不敢指望你相信多少。”

  註 釋
  〔1〕Faroe Islands,丹麥屬地,位於蘇格蘭與冰島之間的北大西洋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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