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鱸婆阿三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氏。只因他的嘴巴象鱸魚的嘴巴,又有些歪,因 以為號也。他是我家貼鄰王囡囡豆腐店裡的司務。每天穿著襤褸的衣服,坐在店門口包豆腐 干。人們簡稱他為「阿三」。阿三獨身無家。

那時盛行彩票,又名白鴿票。這是一種大騙局。例如:印製三萬張彩票,每張一元。每 張分十條,每條一角。每張每條都有號碼,從一到三萬。把這三萬張彩票分發全國通都大邑 。賣完時可得三萬元。於是選定一個日子,在上海某劇場當眾開彩。開彩的方法,是用一個 大球,擺在舞台中央,三四個人都穿緊身短衣,袖口用帶紮住,表示不得作弊。然後把十個 骰子放進大球的洞內,把大球搖轉來。搖了一會,大球裡落出一隻骰子來,就把這骰子上的 數字公佈出來。這便是頭彩的號碼的第一個字。台下的觀眾連忙看自己所買的彩票,如果第 一個數字與此相符,就有一線中頭彩的希望。笑聲、歎聲、叫聲,充滿了劇場。這樣地表演 了五次,頭彩的五個數目字完全出現了。五個字完全對的,是頭彩,得五千元;四個字對的 ,是二彩,得四千元;三個字對的,是三彩,得三千元……這樣付出之後,辦彩票的所收的 三萬元,淨余一半,即一萬五千元。這是一個很巧妙的騙局。因為買一張的人是少數,普通 都只買一條,一角錢,犧牲了也有限。這一角錢往往象白鴿一樣一去不回,所以又稱為「白 鴿票」。

只有我們的歪鱸婆阿三,出一角錢買一條彩票,竟中了頭彩。事情是這樣:發賣彩票時 ,我們鎮上有許多商店擔任代售。這些商店,大概是得到一點報酬的,我不詳悉了。這些商 店門口都貼一張紅紙,上寫「頭彩在此」四個字。有一天,歪鱸婆阿三走到一家糕餅店門口 ,店員對他說:「阿三!

頭彩在此!買一張去吧。」對面鹹鯗店裡的小麻子對阿三說:

「阿三,我這一條讓給你吧。我這一角洋錢情願買香煙吃。」小麻子便取了阿三的一角 洋錢,把一條彩票塞在他手裡了。阿三將彩票夾在破氈帽的帽圈裡,走了。

大年夜前幾天,大家準備過年的時候,上海傳來消息,白鴿票開彩了。歪鱸婆阿三的一 條,正中頭彩。他立刻到手了五百塊大洋,(那時米價每擔二元半,五百元等於二百擔米。 )

變成了一個富翁。鹹鯗店裡的小麻子聽到了這消息,用手在自己的麻臉上重重地打了三 下,罵了幾聲「窮鬼!」歪鱸婆阿三沒有家,此時立刻有人來要他去「招親」了。這便是鎮 上有名的私娼俞秀英。俞秀英年約二十餘歲,一張鵝蛋臉生得白嫩,常常站在門口賣俏,勾 引那些遊蜂浪蝶。她所接待的客人全都是有錢的公子哥兒,豆腐司務是輪不到的,但此時阿 三忽然被看中了。俞秀英立刻在她家裡雇起四個裁縫司務來,替阿三做花緞袍子和馬褂。限 定年初一要穿。四個裁縫司務日夜動工,工錢加倍。

到了年初一,歪鱸婆阿三穿了一身花緞皮袍皮褂,捲起了衣袖,在街上東來西去,大吃 大喝,濫賭濫用。幾個窮漢追隨他,問他要錢,他一摸總是兩三塊銀洋。有的人稱他「三兄 」、「三先生」、「三相公」,他的賞賜更豐。那天我也上街,看到這情況,回來告訴我母 親。正好豆腐店的主婦定四娘娘在我家閒談。母親對定四娘娘說:「把阿三脫下來的舊衣裳 保存好,過幾天他還是要穿的。」

果然,到了正月底邊,歪鱸婆阿三又穿著原來的舊衣裳,坐在店門口包豆腐乾了。只是 一個嶄新的皮帽子還戴在頭上。

把作司務鐘老七銜著一支旱煙筒,對阿三笑著說:「五百元大洋!正好開爿小店,討個 老婆,成家立業。現在哪裡去了?這真叫做沒淘剩1!」阿三管自包豆腐乾,如同不聽見一 樣。我現在想想,這個人真明達!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來路不明,去路不白。他深深地 懂得這個至理。我年逾七十,閱人多矣。凡是不費勞力而得來的錢,一定不受用。要舉起例 子來,不知多少。歪鱸婆阿三是一個突出的例子。他可給千古的人們作借鑒。自古以來,榮 華難於久居。大觀園不過十年,金谷園更為短促。我們的阿三把它濃縮到一個月,對於人世 可說是一聲響亮的警鐘,一種生動的現身說法。

沒淘剩,吳方言,沒有出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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